洋垃圾被禁兩年 褪去暴利電子垃圾小鎮從上萬人到500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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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敢說,貴嶼30歲以上的人,大都做過(電子垃圾)拆解戶,個個是百萬富翁。”50多歲的餐館老板遲疑了一下,繼續說,“現在還做的就是混口飯吃,國內貨比國外的差太多,當年的那批人早都不幹了。”

從上個世紀80年代開始,來自國外的廢舊電器、電腦等電子垃圾源源不斷地流入到這座潮汕小鎮——貴嶼。電子垃圾被粗放式的家庭作坊拆解,可重複利用的元件被二次銷售,剩下的電路板用來“煉金”。

汕頭貴嶼被稱為“電子垃圾之都”,它的致富之路聽起來有些傳奇,可這背後也付出了慘痛代價,當地飽受電子垃圾的荼毒。2021年1月1日起,我國全麵禁止以任何方式進口固體廢物。兩年過去,褪去“暴利”外殼後,這座潮汕小鎮的發展如何?以此謀生的拆解戶又將流向何處?

產業園現狀:

一張能夠自由流通的“門檻”

加熱至232℃,錫會熔成水銀般的液體,帶著防毒麵罩的工人將電路板浸於錫池中,不到一分鍾,零件焊接部位脫落,產生的白煙也順著管道爬進廢氣收集係統。

在潮陽區貴嶼循環經濟產業園區的一處168平的廠房內,一張廢棄的主機線路板經過拆解、燒板等工序,被分解成指頭大小的元件躺在不同顏色的桶裏,老板陳誌勇在一旁估摸,這批貨還能撐兩天。

↑汕頭市潮陽區貴嶼循環經濟產業園區大門

處在沿海地區的貴嶼人敢拚能吃苦,頭腦精明,擅長做生意。陳誌勇在17歲那年隻身去深圳打工,在華強北賣芯片,5年後又去廣州生產裝化妝品的瓶罐,最後和合夥人產生矛盾不歡而散,近些年他便回到家中子承父業,做起了“拆二代”(拆解戶二代)。

廢舊主機板庫存消耗殆盡時,陳誌勇會趕早進貨,他形容這好比“去菜市場買菜”。不到早上8點,產業園區的裝卸場就有了動靜,各地牌照的車輛依次排開,商戶老板齊聚此地挑貨,停在露天交易場的大貨車、三輪車上堆滿白色麻袋。做生意講究口碑和信任,麵對一大堆舊貨,陳誌勇總是先從認識的貨主開始談,價格沒談攏他就再換一家,有時也會空手而歸。

陳誌勇提著剪刀,朝麻袋中部劃開一道口子,抽查內部是否有其他電子廢品。今年開年的價格比往常貴,部分貨主還未開工,市場上的貨就顯得稀缺,有些商戶庫存不足就買的多,陳誌勇不想去競爭,他根據經驗判斷這樣隻會抬高價格,最後隻收了2噸貨。

↑買家會用剪刀劃口子檢查貨物

與早期混亂無序的私自進口廢棄電子垃圾不同,現在園區裏流通的一張張物流單標明了貨物的來源、名稱、重量及轉移流向,這張憑證也是廢棄電子產品在產業園自由流通的“門檻”。來自廣東、湖北等地廢棄電子產品都會被運往產業園,不同元件的行情價格也在電子交易市場透明公開。

製度的完善得益於對“洋垃圾”的全麵打擊。2020年11月,生態環境部、商務部、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海關總署聯合發布《關於全麵禁止進口固體廢物有關事項的公告》,從2021年1月1日起,我國全麵禁止以任何方式進口固體廢物。

早在2017年4月份,中央深改組會議就審議通過了《關於禁止洋垃圾入境推進固體廢物進口管理製度改革實施方案》(簡稱《方案》),要求全麵禁止“洋垃圾”入境。

曾被貼上“最毒電子垃圾小鎮”標簽的貴嶼,更是將戰線提前了5年。據官方2012年5月統計數據,貴嶼鎮電子廢物拆解經營單位共5169家,行業從業人員達17282人,總經營麵積707860平方米,年均處理量達107.8萬噸左右。同年,貴嶼鎮所在省、市、區各級黨委政府以改善生態環境、守護綠水青山為目標,堅持問題導向,建立多部門聯合執法機製,掛牌督辦,強力推動貴嶼鎮專項環境綜合整治。

陳誌勇時常會想起,以前每天出門的場景,“就像一整條街燒烤店的煙霧都朝著你吹”。直到讀書時一位外地同學來找他,一句“你們這裏的空氣好臭”,才讓他意識到,原來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是貴嶼“黑煙繚繞”的環境,原來不是所有小孩都得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

回溯當年汙染:

“刺鼻燒焦味”與“黑色汙水”

貴嶼當年的生態環境亂象引起了環保機構的重視。時任綠色和平組織資深汙染防治項目主任的賴芸,曾幾十次探訪過電子廢物拆解集散地——貴嶼,與不同的研究機構一起在當地開展人類學研究、健康體檢、環境質量評估等項目工作。每次回想起二十年前初見貴嶼的那一幕,都讓他內心深受震撼。

↑20年前,貴嶼拆解戶正在手工燒板 圖據賴芸

時間回到2003年的一天,那時候還沒有手機導航,賴芸順著紙質地圖上標記的貴嶼方向前行,在快到貴嶼的時候,偶爾也會看到一兩家電子垃圾拆解戶,空氣裏混雜著陣陣燒塑料的味道,“那種(味道)很難忘,一天走下來,發現衣服上都是那股味道,怎麽樣也洗不掉”。

越往下走,刺鼻氣味逐漸濃烈,直到眼前豎著“貴嶼”的路牌,這座“垃圾”小鎮的神秘麵紗才被完全揭開:村子道路兩邊各式各樣的電子廢品堆積成山,幾乎每家每戶都在參與手工拆解和燒板,粗暴地用螺絲刀拆開電視機、顯示器、鍵盤等外殼。仔細一看,會發現不同的區域處理的電子垃圾不同,有的區域在燒板,有的專門做塑料回收,還有的就隻是負責拆解,分工很細。

在一棟4、5層樓的小洋房內,家用小煤爐烤著線路板“嗞嗞”地冒著煙,工人們眼疾手快,把線路板上麵的一個個細小元件取下來,快速扔進旁邊用於分類的幾個回收桶裏,爐具前麵有一台電風扇將煙霧往外吹,試圖減輕燒焦帶來的臭味。

↑當年貴嶼拆解戶席地而坐,埋頭拆解的場景 圖據賴芸

而在遠離居民區的地方,農田或是河岸邊有一些貌似廢棄的小工棚,那就是“洗金”的場地。賴芸在調查時碰到過幾次,酸洗的工人不是一天24小時都待在那裏,“有貨了,偷偷跑到那裏,處理完就走人。”他看到棚裏堆滿裝著濃硫酸、硝酸等化學品的大桶,酸洗完的廢水要麽直接倒入挖好的土坑裏,要麽排到河裏,這也導致當地地表水和地下水的嚴重汙染。

當地人曾給賴芸演示水質受汙染的情況,他們將泡好的烏龍茶,倒進幹淨的礦泉水裏,顏色被稀釋,變淡了。然而,當烏龍茶倒進從當地打上來的井水裏,整杯水的顏色立刻變黑。

據新華社報道,由汕頭大學醫學院教授霍霞等人發起的調查表明,貴嶼當地兒童和新生兒生物樣本中,鉛、鎘、鉻、錳等重金屬的水平明顯高於對照人群。

為何要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下生存?在賴芸看來,當地的經濟依賴於電子垃圾拆解,這是每家每戶的生活來源,可能剛發展電子垃圾拆解的時候,誰也不知道會造成如此嚴重的汙染和持久的影響。賴芸在調查期間,接觸到的人都對他說,這裏空氣不好,但要討生活,環境差一點也沒關係,等掙錢了,就回去;也有當地人反對,但他們有能力之後就搬走了,有的老板在市區買了房,留在貴嶼的樓房成了拆解電子垃圾的工廠和工人宿舍。

如今走在貴嶼鎮上,已經聞不到刺鼻的味道,肉眼看到的水域呈深綠色,有婦女在岸邊洗衣服,偶有廢棄塑料垃圾漂浮,不過這與賴芸印象中的“黑色汙水”已大不相同。在一處練江生態環境監測點,監測點工作人員介紹,地表水共分為五類,五類水就可以滿足灌溉,越往上水質越好。

↑練江生態環境監測顯示,水質類型為Ⅳ類

記者從當地政府了解到,近兩年來,通過強化園區規範管理和持續深入環境整治,貴嶼地區環境質量明顯改善,具體表現在:土壤方麵,土壤環境汙染指標的含量水平整體保持穩定,土壤環境質量有所改善,無出現重金屬嚴重汙染的情況;水體方麵,北港河底泥中重金屬的銅、鎳、鎘和鉻含量有所降低,水體質量有所改善;空氣方麵,空氣環境中常規指標和重金屬鎘、鉛、砷和汞及其化合物等指標均符合《環境空氣質量標準》年平均濃度的二級標準,空氣環境質量連續穩定達標。

褪去“暴利”外殼:

洗牌後兩代人的重新抉擇

“我敢說,貴嶼30歲以上的人,大都做過拆解戶,個個是百萬富翁。”50多歲的餐館老板遲疑了一下,“現在還做的就是混口飯吃,國內貨比國外的差太多,當年的那批人早都不幹了。”

在過去十多年的時間,當地一邊打擊取締電子垃圾非法來源及非法拆解行為,一邊將達到整治要求的拆解戶遷入產業園,以“堵疏結合”的方式將昔日的粗放式家庭作坊徹底鏟除。隨著貴嶼無序混亂的狀態結束,電子垃圾褪去“暴利”外殼,屬於上一輩人的“淘金”時代落幕。

↑園區內環境

沒做拆解後,華美村的陳華年和老婆擺攤賣起了鹵味,一天時間,自製的鹵味雞鴨肉就賣了5000元,可陳華年覺得自己這幾年掙的都是“辛苦錢”。

“和當年還是不能比,那時候錢才好賺,一年最多時賺幾百萬,燒出來的線路板會賣,錫、銅也會賣。”陳華年回憶道,從美國、日本等全世界各地拉過來的“進口貨”,最多時候家裏可以放100多噸貨,燒板的時候有10多個外地工人,一個小時能賺十幾元,一個月天天做,可以有7000元。陳華年稱,“當時一克黃金兩百多,而進口的電路板一千斤可以提100克左右的黃金。”

賺到錢後陳華年從“下山虎”樣式的老宅搬出來,花了幾十萬挖地基,建了四層樓房。當地人習慣把一樓蓋到4、5米高,這能大量存放電子垃圾,也能方便叉車裝卸,二樓以上才住人。環保打擊之後,嚴查酸洗和燒板,陳華年覺得偷偷摸摸還賺不了錢,幹脆不幹了。如今的一樓當作客廳和車庫,用來停放摩托車。

因為賺錢少,陳華年的下一代不願意待在貴嶼打工。“沒生意做的都去外麵打工,有生意的才留在家裏繼續做。”他支持孩子去南陽服裝廠,一方麵覺得產業園工作辛苦,另一方麵,他擔心繼續拆解電子垃圾對孩子身體有傷害,“我們當年怎麽會意識到這些?現在就不會讓自己的孩子繼續做了。”陳華年說。

彭才文的父親在園區建成後,也關閉了自己的家庭作坊。當年做的生意規模小,平時都是家裏兄弟幾人幫忙做最基礎的拆解工作,家裏沒賺多少錢,而入駐園區需要一筆啟動資金用來交租金和設備投入,他要借20萬元。考慮到國外電子垃圾被禁後,沒有好的貨源,行情也在走下坡路,彭才文的父親鼓勵他出去靠自己另謀一條生路。

2018年,25歲的彭才文在深圳一個月工資兩千塊,隻住得起幾百塊一間的筒子樓。就在他快放棄時,他發現手機膜定價高的商機,向朋友借了兩百萬,在家開廠創業。那段時間,彭才文自己鑽研壓膜工藝,找渠道賣貨,現在主要給幾家知名電商品牌供貨,年利潤上百萬,現在彭才文每個月會定期給父親打生活費。

上一輩的老拆解戶要麽閑賦在家,靠子女贍養;要麽做點小買賣,快60歲的陳華年覺得“體力和頭腦都已不如現在的年輕人”,彭才文的父親回看前半輩子也不免遺憾,“他有時跟我說,當時要是去園區做生意,也許現在多少能賺到點錢,就不用全靠孩子補貼了。”彭文才說。

園區拆解戶數量精簡至500戶

龍頭企業帶來更大經濟效益

在扭轉當地人固化思維的同時,如何減緩整治對拆解戶帶來的衝擊,又如何讓停產轉型的拆解戶再就業,園區建成後不少拆解戶仍在逐步麵臨這樣的問題。

記者從汕頭市潮陽區貴嶼循環經濟產業園區管委會了解到,園區2015年基本完成首期500畝建設並投入運營,發展至今,現有工業企業41家,入駐商戶500多家,從業人數3000餘人,2022年園區廢棄電子電器成交量達到14.5萬噸。園區稅收、產值呈現逐年上升趨勢,2022年上繳稅收1.18億元,實現工業產值17.8億元。

據介紹,園區建成後,當地拆解戶以行業類型、親緣關係、地緣關係等為基礎組建成29家公司(約1400多戶)進駐園區生產,通過近幾年規範管理,推動產業轉型升級,商戶發展呈現精細化、集聚化特征,目前有約500戶商戶。園區管委會相關負責人表示,在加強規範管理,引導大量小規模商戶進行整合歸並,形成規模較大的企業。此外,部分商戶在此過程轉投其他行業,因此,從數量上看,園區商戶較最初進園時呈現數量上的精簡。

“園區最開始的規劃是,首期500畝,全部落地2025畝,但是從現在的行業形勢來看,現有的500畝已可以滿足,所以重點進行了轉型升級。”園區管委會相關負責人坦言,由於國內市場調節及環保嚴控的形勢壓力,園區各企業普遍麵臨成本上升、利潤下降、生存壓力加大等問題。同時,隨著國內、省內其他地區陸續建成一批循環經濟產業園區,電子拆解市場已趨於飽和、行業競爭日益激烈、轉型升級迫在眉睫。

↑汕頭市TCL德慶環保發展有限公司工廠內部作業的冰箱拆解線

與園區一條馬路之隔,留有一片規劃建設用地待施工。紅星新聞記者從園區了解到,這是目前正在重點推動的TCL循環經濟產業創新基地項目。園區管委會相關負責人表示,該項目包括廢舊電器電子產品基金拆解基地、廢舊電器電子產品非基金拆解和元器件再製造基地及交易平台。該項目將於近期動工建設,建成投產後預計年產值可達4億元以上,年稅收5000萬元。

作為園區龍頭企業,汕頭市TCL德慶環保發展有限公司一名工作人員向紅星新聞記者透露,TCL以揭陽、汕頭回收倉為中心,布局覆蓋粵東地區的自有回收體係,經過對回收的廢舊家電進行拆解,回收塑料、鐵、銅等可再生資源,回收利用率在90%以上。

同時整個產業園對危廢處理的工藝也在不斷提高,中節能(汕頭)再生資源技術有限公司代加工園區內拆解企業的廢電路板,在去年投入使用國內首個頂吹熔池熔煉爐。該技術目前有兩方麵優勢,一是生產運行的成本比較低,二是更加環保節能。公司相關工作人員表示,目前項目經營狀況良好,具備行業優勢。

“經受住考驗的拆解戶和公司起到了帶頭作用,未來會有更多的就業崗位,帶來更大經濟效益。”園區管委會相關負責人表示,考慮到電子拆解產業轉型升級後將出現勞動力部分溢出,結合周邊紡織服裝、電子商務等產業已發展成熟的現狀,穩妥有序引導這部分人轉向紡織服裝、電子商務等產業,保障當地就業市場穩定可控。

賴芸說,如今每家每戶都幹電子拆解的情況已不複存在,國家也一直在引導推動當地進行產業升級,幫助當地產業有更多的資金支持,以及發展“更好”一些的技術支持。

隻是賴芸對產業園的發展仍有些擔憂。在他看來,目前工業園區其實還是存在燒板的工藝,雖然不像過去那麽簡單粗暴,但燒線路板始終都是采用加熱燒烤的處理方式,雖然拆解後可能賣的價錢會高一點,但這過程中,還是會造成汙染。“一些國家處理廢棄線路板,會將其完全破碎,分離出各種金屬原料,然後再回收,而且整個過程還是在封閉的機器裏進行的,這種物理的方式不會造成嚴重的汙染。”

因此,他認為燒板等汙染的工藝應該被完全轉換成更環保的處理方式。“如何在技術層麵去改進,能夠把整個產業的所有廢棄產品都進行無害化處理,我覺得這個才是未來更重要的方向。”賴芸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