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議員萬斯,5月攝於曼哈頓。在《鄉下人的悲歌》一書中,萬斯認為美國勞動階級應該為自己的困境負責。現在,他似乎對這一論斷產生了懷疑——至少是覺得它在政治上不太好用了。
“我不是參議員,不是州長,也沒有做過內閣部長,”J·D·萬斯在《鄉下人的悲歌》(Hillbilly Elegy,台版譯作《絕望者之歌》。——譯注)的第一頁寫道,以此來建立普通人的人設。這些在2016年都是真的,當時萬斯的身份是海軍陸戰隊的退伍軍人,畢業於耶魯大學法學院,“有一份好工作、幸福的婚姻、舒適的家和兩隻活潑的狗。”現在,他的回憶錄讀起來有點不一樣了。
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為萬斯現在已經當上了國會參議員,而且從周一起,他還成為了共和黨的副總統候選人。從信奉“永不特朗普”的保守派到忠誠的MAGA黨人,從辨析右翼民粹主義到成為右翼民粹主義,在過去八年裏,他的政治觀念的巨變引起了很大爭議。雖然萬斯的批評者認為這是厚顏無恥的機會主義,但他解釋說(包括最近接受《紐約時報》羅斯·道瑟的采訪時),自己在意識形態方麵的轉變是雙重智識覺醒的結果:事實證明,特朗普並不像他之前想像的那樣糟糕,而美國自由派人士要糟糕得多。
這種轉變之所以引人注目,是因為《鄉下人的悲歌》風靡一時,一定程度上是因為其目標讀者和最大的粉絲群體正是自由主義者。這本書由一家大型的大眾圖書出版機構出版,收獲了充滿敬意的評價(盡管有時也不無質疑),並引發了廣泛的討論。它既是向建製派喊話,也是一份投名狀。
這本書講述了兩個遷徙的故事。一個是貧困白人的大規模流動,其中包括作者的祖父母,從阿巴拉契亞農村來到鐵鏽地帶的城鎮。另一個是萬斯從其中一個地方——俄亥俄州米德爾敦,來到地理和人口構成意義上的統治階級所在地:紐黑文、矽穀,再到華盛頓。
從某種程度上說,《鄉下人的悲歌》是一個關於奮鬥的敘事,是一名年輕人在逆境中崛起的編年史,它可以被解讀為對現狀的辯白。假想的讀者安坐於相對優越的位置上,得知這個雄心勃勃的俄亥俄州人來到了相似的位置,並對他一路走來的經曆十分著迷。這個故事令人痛苦,但也鼓舞人心。因為母親阿片類藥物上癮,萬斯的童年被這種掙紮所籠罩,但慈愛的祖父母拯救了他,特別是他那言語尖刻、頑強的祖母,對她的刻畫是這本書最令人難忘的文學成就。
祖母、海軍陸戰隊的從戎生涯和俄亥俄州立大學的求學經曆令年輕的萬斯擺脫了米德爾敦,並給了他創作《鄉下人的悲歌》的信心和技巧。(耶魯則為他提供了人脈,其中影響最大的要數他的導師、著有《虎媽戰歌》等書的約聘教授蔡美兒。)
這類回憶錄傳達的信息總是包括謙遜和抱負:作者的暗示是,如果我能做到,那麽任何人都可以做到。不過,在勵誌的同時,作者也沉痛地承認,很多人其實是做不到的。這位勇敢、幸運的主人公既具有代表性,又與眾不同,這種悖論賦予了個體反思社會批評的分量。是什麽阻礙了其他人的成功?為什麽許多像萬斯這樣的人似乎注定要失業和就業不足、濫用藥物,以及陷入家庭混亂、貧困和絕望?
在《鄉下人的悲歌》所屬的自傳體裁中——這種類別的書架上擺滿了黑人、美洲原住民和移民作家的書籍——答案往往是係統性的。作者所克服的是不公正、偏見,這是世界組織方式上的一種根本性的不公平。隱含的政治主張通常更像是改革主義而不是激進主義:我們需要解決問題,以便通過消除障礙和擴大機會,讓更多這樣的孩子能夠成功。
萬斯的觀點顯然不是這樣的。如果他稱之為鄉下人的美國人——這個概念具有一定的彈性,可以是地域性的(比如阿巴拉契亞地區的美國人),也可以是民族性的(蘇格蘭-愛爾蘭裔美國人)或社會學意義上的(美國白人工人階級)——正在墜落或者陷入困境,那麽在很大程度上是他們自己的錯。
好鬥、宗派觀念強、憎恨權威,正是這些使得萬斯的祖母和她的親戚們在他的書中和生活中如此生動的文化特征讓他們陷入貧困和失常。“勞動階層”可能是一個錯誤的稱謂,“在米德爾敦這樣的地方,人們總是說要勤奮工作,”萬斯寫道。“在一個三成的年輕人每周工作不到20小時的小鎮上,你會發現沒有一個人意識到自己的懶惰。”
這一嚴厲的評判及其背後的文化決定論招致了一些批評,包括與萬斯有著類似背景的作家。與此同時,邊緣或弱勢群體的成員造成了自己的不幸這種說法對當權者來說簡直是悅耳的音樂。如果這些人就是這樣——懶惰、不合作、濫交,那麽任何旨在幫助他們的政策都是無用的。
長期以來,保守派一直利用這種觀點,反對針對非裔美國人、拉丁裔和城市窮人的社會項目。萬斯並不是第一個使用這種論點來反對農村和無產白人群體的右翼作家。查爾斯·默裏在2012年出版的《分崩離析:1960~2010年美國白人的現狀》一書中,預言了《鄉下人的悲歌》的一些主題。在2016年總統競選期間,凱文·威廉姆遜在《國家評論》上發表了一係列尖刻的文章,將特朗普的崛起與白人工人階級的衰落聯係起來,並且得出結論說,米德爾敦等地苦苦掙紮的民眾“辜負了自己”。“並沒有發生什麽不好的事情,”威廉姆遜寫道。“沒有發生可怕的災難。沒有戰爭,沒有饑荒,沒有瘟疫,也沒有外國占領。”
在那之後的幾年裏,可以肯定地說,這種觀點在右翼知識分子中並不受歡迎,相比診斷特朗普主義,他們現在對編寫特朗普主義戰術手冊更感興趣。這兩個項目萬斯都有份參與,這涉及基調和方向的改變,而且不僅僅是針對特朗普本人。
《鄉下人的悲歌》中存在著一種對立,萬斯一方麵讚美他的家人,另一方麵又出賣了他們,為了方便自己那可疑的論證而視他們為異類,這是不協調的。我之所以說“可疑”,是因為現在已經很明顯,他懷疑美國工人階級應該為自己的麻煩負責的論點,至少是覺得它在政治上不太好用了。他現在更傾向於指責中國、北美自由貿易協定、墨西哥和某些企業,以及他曾經決心加入的政治和文化建製派。換句話說:他已經背棄了他最忠實的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