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3日,
楊紫瓊憑借電影《瞬息全宇宙》
獲得第95屆奧斯卡最佳女主角,
成為奧斯卡曆史上第一位華裔影後,
61歲的她在領獎時說:
“女士們,別讓任何人定義你年華已逝,永遠不要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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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彥姝在活動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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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彥姝在《媽媽!》中的矯健身姿
一條采訪過很多不被年齡束縛的女性,
在各自的領域,保持著旺盛的生命力。
84歲的影後吳彥姝
近5年出演了近30部電視劇、電影。
同時日日磨練自己,
背台詞、學英語、打籃球,
隨時準備進劇組,年紀愈長愈活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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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5月,92歲的鄭小瑛指揮《土樓回響》
鄭小瑛,新中國第一位女指揮家,
90多歲仍活躍在指揮台上。
她曾任中央音樂學院指揮係主任、
中央歌劇院首席指揮,
卻在69歲時候應邀來到陌生的廈門,
從零開始創辦交響樂團、歌劇中心,
讓廈門有了交響樂的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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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琴在客廳畫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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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恐夜深花睡去》 紙本設色 51.5x41
61歲的愛琴,
2018年從繡花廠退休,自學畫畫,
不講究知識技法,
卻有著驚人的美感和生命力。
陳丹青、楊飛雲都不吝嗇對愛琴的讚美。
2022年,她辦了首個個展“報答春光”,
講的是一個女性,
在任何時候開啟自己的春天都不算晚。
在吳彥姝身上,我們看到了一種不常見的活法。
84歲的人能熟練地運用手機,點外賣、逛淘寶、用豆瓣、叫滴滴。挎著白色的帆布袋子,看手機不用老花鏡,現在每天學英語、背單詞,還想跟著年輕人學滑板和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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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獎台上的吳彥姝
最近一段時間,她開始進軍時尚界,拍攝了不少時尚大片,紅毯穿搭和年輕人比也毫不遜色。
2022年,她憑借電影《媽媽!》獲得了北京國際電影節天壇獎最佳女主角,成為亞洲最高齡影後。領獎時,她身穿黑色套裝,站在台上風姿卓越,網友盛讚:“這是我見過最優雅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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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話劇《危險的旅行》中的吳彥姝(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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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彥姝受到周總理接見
出生在一個民國的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是教授,母親是大學生,吳彥姝的骨子裏刻著“大家閨秀”的優雅。
母親教她要獨立,她便從小就有自己的想法。因為和父親看了一場話劇,就想去演戲,考入山西話劇團,一幹就是40年。那時的她就很出色,演《劉胡蘭》的A職,得到了周總理的親自接見。
從話劇團退休之後,吳彥姝隨女兒到了北京定居。本想在北京安享晚年,卻收到了影視劇的演戲邀請,“我在家裏沒有事情,就去拍了。我挺開心的,因為演戲就是我的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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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遇上西雅圖之不二情書》片場,吳彥姝與秦沛對戲
於是,78歲的吳彥姝帶著“玩票的性質”進了電影圈。
一開始,她還不能太掌握演電影和演話劇的區別,要特別注意表演會不會有誇張,不夠生活化。
她總是經常想起來《相愛相親》擦照片的一場戲,“我在戲裏的老伴去世了,僅存一張照片,因為照片老化了,我拿手一擦,照片的人像就被我擦掉了。那場戲不僅要我情緒很飽滿,我的手上也要有戲。我自己琢磨了很久,能演下來也很開心。”
在《北京遇上西雅圖之不二情書》裏,她與老戲骨秦沛對戲,演一位充滿少女心的華裔老太太。這是她第一次真正給電影觀眾留下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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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金歲月》裏演一位住在上海洋房裏的大家閨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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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見奈良》裏,演一位遠赴異國尋找失聯女兒的老母親
陸陸續續地,吳彥姝出演了將近50多部影視劇作品,她演過各式各樣的母親、妻子,大多是配角,卻都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搬遷》裏演一位麵臨兒女房產糾葛無助的母親;《相愛相親》演一位為愛堅守,苦苦等待的老太太;《流金歲月》裏演一位住在上海洋房裏的大家閨秀;《又見奈良》裏,演一位遠赴異國尋找失聯女兒的老母親;《穿過寒冬擁抱你》裏演一位重返一線的退休婦產科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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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關於我媽的一切》裏,吳彥姝飾演一個阿爾茨海默症的老人
準備角色的時候,她會一個人琢磨很久,對著鏡子說台詞。哪怕隻有一點點戲,她都盡全力演好,“如果我需要在戲裏跑,導演不喊停,我就會一直跑下去。我不會因為我年紀大了,跑不動了,我就站著。”
業界形容她的演技,“細膩、真摯,是電影裏的一道高光,重新改變了過去對老年演員的刻板印象”,她還拿了多個國際電影節的獎項,大放異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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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中吳彥姝與奚美娟是雙女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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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入戲太深,吳彥姝拍攝結束後仍在落淚
2022年,84歲的吳彥姝憑借電影《媽媽!》,迎來了又一個事業高潮。
拍攝《媽媽!》期間,吳彥姝在杭州的劇組待了三個月,穿過了江南濕冷的冬天。她保持著每天10小時的高強度工作,經常和劇組的人拍攝到半夜,第二天早上八點又起床開始工作。
在電影裏她和奚美娟演母女。她最喜歡的一場戲,是女兒告訴她,自己得了阿爾茨海默症,那是她角色的反轉點:從完全依賴孩子,到成為女兒的依靠。
原來導演希望這場戲是不流淚的,但是兩個人之間台詞和表演上的互相給予,讓兩人的眼淚都止不住了,遲遲不能出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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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彥姝爬窗台的鏡頭讓很多人印象深刻
還有一場戲,女兒著急進屋上廁所,媽媽打不開門,用一個小錘子敲破窗子。拍攝的時候,吳彥姝仿佛真的成為了那個著急的母親,手腳並用爬上窗台,進去之後才反應過來危險。
她在電影裏有不少需要體能和情感爆發的戲份,導演楊荔鈉原本擔心她的身體,為此做了充足的防護準備,結果許多都沒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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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彥姝在奚美娟的陪伴下上台領獎
拿影後是吳彥姝沒有想到的。她甚至沒有準備獲獎感言,站上頒獎台,拿到獎杯了,才回想起來要感謝誰。最遺憾的是奚美娟沒有得上,她在台上說:“這個獎是屬於我和奚美娟共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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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彥姝上插花課
在戲外,她也過著非常獨立的獨居生活。每天都很忙,自己倒垃圾、清掃家,實在忙不過來,才會請一個小時工來幫忙。
她喜歡學習新知識,在北京報了一個插花的班,竹子、麻繩編織的花器,插花小老師教一款,她就學一款。閑的時候一個月去四次,有時候一年才去一次,但是“一看見那些花,就會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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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奶奶的籃球技術一流
別人問她,怎樣能保持年輕?她回答靠運動。高中時候,她就是校籃球隊右邊的前鋒,直到現在還喜歡打籃球,在小區的廣場上拍運球,練傳球。
在《媽媽!》裏她有一段戲,是在瑜伽墊上做平板支撐,一字馬下腰一分鍾,絲毫不帶喘。許多00後網友看到後感到羞愧——“我連一個老奶奶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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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彥姝在片場受到大家的喜愛
吳彥姝不喜歡過生日,所以對年齡沒有什麽概念,隻有填表的時候,才會想自己是哪年生的。所有人的年齡焦慮,在她身上,都不奏效。
這種從容總能感染身邊的人,片場的人總是圍著她轉,觀眾讚譽她是“國民奶奶”,吳彥姝的女兒也說:媽媽越老越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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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彥姝絲毫沒有年齡焦慮
她崇敬韓國的尹汝貞,日本的樹木希林,還有中國老一輩的秦怡、呂中。她想抓住演員的尾巴,可惜現在的劇本,中老年的角色本身就很少,幹脆就不想那麽多。
“不要總覺得受年齡的限製,這也不敢做,那也不敢做,就是天天做好今天就好了。”
拜訪鄭小瑛的時候,正好趕上她93歲生日。她說年紀大了更不喜歡過生日,但客廳裏堆滿了祝壽花束,來自國內外的學生們、聽眾們。
如今的她依舊活躍在指揮台上,不久前和鋼琴家殷承宗合作了鋼琴協奏曲《黃河》,演出視頻在紀錄片《樂業中國》播出後,引起了強烈的反響:“顫顫巍巍下台階,情緒激昂指揮黃河,這反差感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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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小瑛和老伴在排練場地
可以說,鄭小瑛大半輩子都在為中國的音樂奮鬥。她是新中國第一位女指揮,第一位登上西方歌劇院的中國指揮。她參與創辦了中央音樂學院的指揮係,現任國家大劇院的總監、中央音樂學院院長等都是她的學生。
從中央歌劇院離休後,鄭小瑛也沒有閑下來。
1998年,69歲的她創辦了中國第一個“公助民辦”的交響樂團——廈門愛樂樂團,2010年,她成立了鄭小瑛歌劇藝術中心,慢慢把廈門變成一座有交響樂和歌劇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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廈門公交停車場,歌劇《快樂寡婦》舞蹈場麵正排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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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鄭小瑛歌劇藝術中心演出《茶花女》,女主角-顧文夢,合唱隊是來自各行各業的普通市民
最初在廈門給別人提到歌劇,人家毫無反應,都不知道那是什麽,更談不上向往。“各個城市發展的水平非常不平衡,我才覺得我可以做一點什麽事情。”
她所推崇的模式是,主演去請專業歌劇演員,合唱隊則由普通市民組成。年輕的公司職員、60歲的保安、退休阿姨,還有本地高校的藝術專業學生……大家熱情很高,反複訓練之後唱得也好。
歌劇中心沒有固定的演員、舞美隊伍,隻有一個十餘人的行政團隊,去把各方人員組織起來。
2021年,歌劇《紫藤花》是在廈門公交集團提供的停車場地上完成排練的。三伏天沒有冷氣,92歲的鄭小瑛和大家一起在這裏排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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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9月9日,廈門愛樂樂團在鼓浪嶼音樂廳舉行首演
時間回到20多年前,愛樂樂團的創辦經曆還要坎坷。
接到這個任務之前,鄭小瑛剛剛確診了直腸癌。大夫讓她下個禮拜來住院檢查,鄭小瑛聽到的第一反應是,哎呀,要趕緊回去,還有好多事。
“那個時候不會想到自己生了病,快死了,不會的,我不是這個性格的人。”
等事情都辦好了,她去醫院“報到”,住院4個月,化療,放療,頭發掉光了,痛苦時,她會想起貝多芬,他的《命運交響曲》。
1998年5月,出院一個月她就帶著一箱子中藥,頭上戴著假發,去愛沙尼亞指揮了一場中國交響音樂會,接著又是一場歌劇《卡門》。
此後,她如約來到廈門,被安排在鼓浪嶼小島上建立樂團,傍晚時分就在海邊散步做康複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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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鼓浪嶼音樂廳排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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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是在經貿幹校原校址上訓練
最初樂團排練廳在鼓浪嶼經貿幹校廢棄校址上的禮堂,之後還借用過一個荷花歌舞廳,白天樂團排練,晚上是人們唱KTV的地方。
轉移到廈門市裏後,他們租了一個商業培訓中心200㎡大教室排練,沒有窗戶,密不透風,在這裏待了近2年。
在這期間,鄭小瑛帶著這個成立不到三年的年輕樂團,排出了交響詩篇《土樓回響》,在近20年間,到了12個國家,也讓中國交響樂走出了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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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廈門愛樂樂團在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大廳演出
小提琴演奏員李俊回憶,樂團早期有一兩個月沒辦法發出工資的情況,“鄭老師她不隻管藝術,還要幫我們去討要每年的口糧。但是沒有一個人走,因為大家還是很信任鄭老師。”
鄭小瑛深知,當城市裏大部分人不懂得這個東西的價值時,要做是非常困難的。“要很耐得住寂寞,做出好的成品來說服大家,我覺得我的路子就是這麽走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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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小瑛兩周歲時和父母合影
鄭小瑛一直是一位開風氣之先的女性。1929年生於上海,母親一直把她當成名媛淑女來培養,送她去學踢踏舞、鋼琴。但鄭小瑛成長得更特別、更開闊了。
19歲時,她和同學一起從學校裏頭悄悄出走,投奔後方的解放區,黃土飛揚的貧瘠北方。因為她原本就會鋼琴,很快變成文工團的一員,保送到中央音樂學院學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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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馬舍夫指揮班結業時,鄭小瑛作為唯一的女生,代表大家向老師獻花
當時新中國剛成立不久,中央歌舞團請來了蘇聯合唱指揮杜馬舍夫,辦了第一個指揮班。
杜馬舍夫一眼看中了鄭小瑛身上“號召大家的魄力”,那個指揮班一共29人,隻有鄭小瑛一個女生,所以她就變成新中國培養的第一位女指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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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1年,鄭小瑛在國立莫斯科音樂學院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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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年,鄭小瑛在蘇聯國立莫斯科音樂劇院指揮歌劇《托斯卡》公演
鄭小瑛也是第一個登上國外歌劇指揮台的中國人。那是1962年10月3日,她外派蘇聯進修歌劇交響樂指揮,在蘇聯國立莫斯科音樂劇院指揮了一場《托斯卡》。
這個劇院從來不給學生提供公演機會,但她的老師很讚賞她,主動要給她這個機會。指揮專用的總譜是老師偷偷帶給她的,她花了好幾個晚上把總譜裏的樂器分配抄在了自己的鋼琴譜上,全靠腦子記下所有的處理和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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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小瑛保存的《托斯卡》所有演員簽名和樂隊獻給她的鮮花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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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小瑛母親寄來的剪報
按蘇聯當時的習慣,觀眾隻在最後一幕開始前才為指揮鼓掌,但那次,主持人宣布今天的指揮是中國的女研究生鄭小瑛,隨著追光燈亮起,觀眾竟在每一幕開幕前,都為她送上了熱烈的掌聲,當時鄭小瑛隻有33歲。
莫斯科10月份的鮮花很貴,演出結束後鄭小瑛的化妝室堆滿了鮮花,她還留了一些花瓣保存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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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式指揮法基礎研修班,麵試學員
回到國內,她參與創辦了中央音樂學院的指揮係,因為指揮對素質要求很高,每年招生名額全國隻有兩個,是一種培養精英的模式。
近年來,她每年做鄭氏指揮法基礎的研習營,教給普通人,非常具體地、實實在在地帶大家打拍子。2020年,她還開通了抖音賬號,分享演出、音樂知識和自己的生活。
這和她一直以來的努力方向一樣,“我覺得所謂的文化高峰,不是隻在幾個都市裏做到極致,看尖子的成績,而是看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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廈門愛樂音樂廳
她在廈門愛樂樂團擔任創團總監前後16年,樂團演出了超過1000場。鄭小瑛把它作為一個教育項目來進行,循序漸進地,通過演出,傳遞出交響樂是怎樣欣賞。
她習慣在開演前用20分鍾給大家做導賞,真心地希望觀眾能夠聽懂。從自己一個個把聽眾吆喝進來,到後來很受歡迎,甚至觀眾們會帶著小本本來做筆記,這個模式也一直延續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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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80年代,鄭小瑛在北京天橋劇場的歌劇開演前,向觀眾介紹歌劇音樂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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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餘年前,在廈門音樂廣場的“山海交響”
每年的“五一”“十一”假期,樂團都會在廈門環島路的音樂廣場舉辦惠民音樂會,是不收錢的,很多市民以及旅客圍在底下,十分熱鬧,一邊是山一邊是海,叫做“山海交響”。
“一開始大家根本不知道交響樂是什麽,但是現在,很多客席指揮來到這裏,都反映說廈門有最好的聽眾,甚至比北京上海都好。”
讓她感到最高興的時刻是,散步走在馬路上,有人特意跑到她麵前說,鄭老師我這個孩子,當年我抱著他在手上,去聽你的音樂會,現在他上大學了,自己買票去各個大劇院聽音樂會,謝謝你對這個城市做出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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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小瑛和殷承宗在排練鋼琴協奏曲《黃河》
2013年開始,鄭小瑛又生了兩次肺癌,做完第二次靶向治療之後,她還去天津指揮了歌劇《嶽飛》,這是一場需要很強能量的重頭歌劇,病既然來了,她就認真對付,然後趕快把自己想幹的事都幹了。
“因為對生死的問題比較開放,病就怕我了,最後一次治療是2015年,哇7年了,到現在我覺得沒事吧。”鄭小瑛笑說。
如今,鄭小瑛和老伴劉恩禹生活在小區裏的複式房子,兩三年前,老伴的阿茲海默症逐漸顯露,他原先是工程師,性格和鄭小瑛互補,沉穩、安靜,妻子則是熱情、果斷,如今他變得越來越依賴鄭小瑛。
鄭小瑛的書房裏收著一個留言本,小學音樂老師寫給她一句話,“暖室裏長不成抗寒禦露的勁草,假使有,也不過是玻璃窗上的裝飾品。”
80多年過去,鄭小瑛還記得這句話,“對我的一生都有影響。”
2018年,愛琴退休,到北京小住,照顧兒子尤勇的起居。
尤勇今年35歲,一位職業畫家,他時不時會買些花回家,跟母親說:“閑著的時候別老刷手機,可以照著花來畫一下。”愛琴沒畫過一天畫,連連擺手:“這哪能行,我都沒有學過的,不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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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的一幅康乃馨,還有些生澀
有一天趁兒子出門,她隨手用鉛筆在白紙上勾了幾筆,畫完覺得“真沒法看”,就藏進抽屜裏。
過了幾天被尤勇發現了,他至今都記得那一刻的驚喜,“媽,你可以畫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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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春花紅》 紙本設色 76×58
在兒子的鼓勵下,從未受過美術教育、57歲的愛琴開始畫畫。
最常畫的是花草。愛琴沒事就去買花,王四營花鳥市場鮮花品種多,百合和雛菊開得久,芍藥和龍膽好看是好看,無奈凋得快。
家門口的海棠和桃花開得正好,她隨手折幾枝來,修剪一下,插進一個合意的花器裏。畫著畫著,感覺真的好像春天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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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生桃梨圖》 紙本設色 37x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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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須美酒送生涯》 紙本設色 76.5x57.5
去菜市場,她以前隻顧著想今天的菜單,畫畫以後就不自覺地留意蔬菜的樣子,回家照著寫生。
有人送來桃子,愛琴覺得光畫果實有點單調,就去找賣桃子的店家,討幾片葉子。也會去賣零頭布的市場,找那種人家沒用的,一匹布的邊角料,拿回來做墊布,放上瓜果,點綴畫麵的層次。
中秋節,兒子出門去了,她一個人在家,就把月餅、酒瓶、江南的螃蟹和水果湊合一下,想著等兒子回來給他看畫,如此度過一個並不孤單的團圓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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慣用水彩,一筆一畫勾得極細
她畫得極慢,近乎一種“繡花”的功夫。用的是水彩,筆細而淡,一點點勾,需要塗上五六次才能接近想象中的顏色,一張明信片大小的需要三四天,大一點的得弄上一周。
以前在工廠,工作十個小時是常有的事。現在退休了,有的是時間。她每天要在畫架前坐足7、8個鍾頭,遇上家裏裝修,二樓敲得震天響,石灰落得滿屋子都是,她還在自顧自畫她的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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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枝開桃花落》 紙本設色 56x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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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 紙本設色 41x52
尤勇說母親畫畫,就是“和花的速朽爭奪時間”。按照生長的順序來,哪個先枯,哪個先畫,最後畫葉子。有時候還是沒趕上花期,她就老老實實畫一朵耷拉著腦袋的花在邊上。
畫了300多幅,愛琴一直都沒署名,覺得不好意思,又不是大畫家。直到前不久,她才開始簽上一個小小的“aqin”。阿琴,大家都這麽喊她,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溫州女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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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琴和尤勇的老照片
在前半生裏,她確實是一個普通的溫州女人。90年代,愛琴和丈夫在老家開鞋廠,2008年之後,她又開了家繡花廠,工廠和兒子是她生活的全部。
兒子3、4歲開始,愛琴就有意識地培養兒子畫畫。帶他上美術培訓班,在門口一等就是兩個小時。“也不是為了讓他成名,就是想著他以後有一個手藝,賺口飯吃。”
從一個普通的,並非藝術世家的溫州家庭走出來,畫了快30年,尤勇成長為陳丹青口中的“很有前途的畫家”。可以想見,愛琴在背後投入的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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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琴個展“報答春光”,站台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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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琴和尤勇母子
如今,角色發生了互換。媽媽變成畫畫小學生,兒子成了那個支持她的人。
然而,愛琴畫畫之後,尤勇從沒教過她。鄰居都是很優秀的畫家,家裏常來的客人多是央美的前後輩。他會特意叮囑,絕對不可以教他媽媽。媽媽來問,他就讓她自己想辦法。
他想,對媽媽來說,畫畫到底圖什麽?退休是她生命的第二春,他要像春天的風那樣,不疾不徐,撫摸著這棵小樹苗,等它自然生長。他不想強行拗一個方向,“我怕她會不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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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勇記錄下一年四季,母親在花叢中畫畫
比起和她聊畫,他更喜歡約她去故宮看展覽。用眼睛發現,然後種在自己心裏。“很多人往往忽略他們觀察、塑造、解決問題的潛能。我就想通過我媽來證明這一點。”
某種程度上,兒子為媽媽生生隔離出了一個溫柔的環境,沒有作業,沒有任何可量化的標準。在這裏,畫畫得以保留最原初、最純粹的狀態:隻是因為遇上了幾枝很美的花,瞥見了狗狗在窗前動人的神情,碰到了一顆長得奇怪的大白菜。
和兒子一堆堆的顏料、木板、畫框比起來,她的畫具簡單到不行。幾百張畫裝進幾個畫夾裏,一張紙正麵背麵都畫得滿滿的,但凡落筆,總能畫出來。
尤勇的忘年交陳丹青常來家裏畫畫,在愛琴背後看她,不禁歎氣:“就像她從未做過一道失敗的菜,我沒見她在某幅畫的哪怕一個小局部,束手無策,畫砸了——那是我常幹的事,最後索性抹去整幅畫——真的,我和尤勇全程目擊了愛琴從未受挫的手藝。”
愛琴對此的解釋是,畫紙價格不便宜,畫廢了她心疼。選擇水彩也是因為它的顏料不像油畫那麽氣味重,洗筆收拾也方便,不會攤開很大麵積。幹淨與清潔,太像家庭主婦會考慮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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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廚房到客廳,餐桌也是畫桌
愛琴在兩個身份間遊刃有餘
愛琴始終覺得“藝術家”跟自己的關係不大,“我就是個退休工人,來北京給兒子搞後勤。”
也因此,她是自由的。“想畫就畫,想停下來就隨手擱筆。”她是專注的。“我這個年紀,不求名,不求利,靜下來心。純粹地畫畫,每一幅都像在夢中完成。”
尤勇在全世界畫畫,而愛琴的世界就是在家裏,從生活裏摘取細枝末節。但尤勇知道,畫家的世界,從來不取決於她的活動範圍。“我媽媽心裏麵也有那麽一個大的世界,慢慢被她自己畫出來,而且越畫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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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處處是花
這樣的畫偏偏最打動人。畫家孫一鈿形容愛琴的畫讓她“看到了繪畫最初的樣子,隻畫看到的,不去抗爭,不去揣摩。”
尤勇的導師楊飛雲在院裏開會,跟學生表揚愛琴,讓他們都去看一看她的畫,看看畫畫到底圖什麽。“編外人士幹得比你們專業畫畫的還來勁,還投入,表達出來的美感還那麽足。”
張泉靈看了愛琴的畫以後,打了一個絕妙的比喻,“民間的籃球賽,熱血澎湃程度不亞於NBA”,愛琴的感覺也是這樣,雖然不是什麽名家名作,也不在博物館裏,“但是它有那種東西在,就像去順德村子裏看幾萬人打野球一樣。”
那種東西,叫作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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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正好,愛琴出門去買花
愛琴還沒退休前,就聽人家說,退休以後人會鬆下來,今天沒事做,明天也沒事做。但她好像從未感覺如此,每天都過得特別充實。
她還辦過一次展覽,在2022年9月。個展的名字“報答春光”是兒子尤勇取的,出自杜甫的《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報答春光知有處,應須美酒送生涯。老杜用喝酒來謝春光,愛琴就用畫畫。“海棠花開的時候,媽媽開始畫畫的。別的東西隻會讓她衰老,隻有畫畫,能夠開啟她的春天。”
花期很短,人生漫長,愛琴要在一方小小的畫紙上,凝住最好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