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針見效的“神針”,到今天已經被濫用3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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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冠高峰才過去月餘,近兩周各地又迎來流感季。城市裏,有發熱門診徹夜的長隊、醫院藥房斷貨的奧司他韋,而農村和鄉鎮也在以不同的方式度過。

在華東某村,衛生院並不是多數村民治感冒的首選,上羅大夫那兒打一針才是——羅大夫是村裏的赤腳醫生,“一針治感冒”,撐起了他的“神醫”口碑。

村民陳麗琴也和大家一樣信任羅大夫:“他連新冠都隻要幾針就能治好,而我過年在縣醫院治的新冠,拖足了兩個星期。”

“我以前到鄉衛生院問過能不能給打‘感冒針’,醫生說不能,想打消炎藥也要先做檢查、抽血。”

可是在村裏大多數人眼中,感冒發燒還要做檢查,錢和時間都消耗不起。衛生院醫生說的耐藥性、毒副作用,他們大多一知半解,甚至將信將疑。生活要求他們盡快消除症狀,省錢和好得快就是最核心的訴求。

同樣的事,在許多不同的農村和鄉鎮都正在發生。從衛生院的候診區,到診所門口的一排排塑料椅,都坐滿了等著打針的病人。沒有誰期待測了抗原用什麽藥抗病毒、血檢後決定要不要抗生素。

一針“感冒針”,是基層最主流、最有口碑的治療方案。

新冠高峰後的流感季,“感冒針”還是主角

所謂“感冒針”,是“抗生素+抗病毒+解熱鎮痛+激素”的肌肉注射組合,不同醫生組方會有些許不同。

首先,抗生素並不會先查血再決定如何選擇,而會使用克林黴素、林可黴素、慶大黴素等相對廣譜、便宜的種類,甚至聯合使用。第二,抗病毒用藥也不會通過症狀經驗性選擇,更不會測抗原判斷流感類型,而是使用廣譜的利巴韋林。

第三,解熱鎮痛不使用布洛芬、乙酰氨基酚這些單一成分的藥品,而用安痛定。安痛定本身就是一種複方藥物,含有安替比林、氨基比林和巴比妥鈉。

前兩種為 NSAIDs,氨基比林半衰期長(12 小時)但起效慢,安替比林則半衰期短(1~4 小時)但起效快,兩者配伍實現既速效、又長效。而第三種成分巴比妥納,則既有鎮靜作用,又能協同解熱鎮痛。

而糖皮質激素地塞米鬆兼具抗炎、免疫調節、抑製下丘腦對致熱原的反應的作用,則加成了其他組分的效果。

似乎可以這麽總結:所有和感冒症狀相關的藥,“感冒針”做到了一針打盡。

“感冒針”處方 圖源:醫生提供
華中某鎮衛生院醫生徐衛寧,今天看了三十幾個病人,近一半處方用了“感冒針”。

“幾乎都是病人自己要求,說就開上次的針。”

在剛剛過去的新冠高峰期,徐衛寧所在的衛生所病人驟增,在幾天之內從每天三四十直奔兩三百。很多老人發熱三四天了才來,缺設備看不明白到底有沒有肺炎,甚至因為患者太多,連查血都難以保證。

“在衛生院四年多,‘感冒針’早有耳聞,但我從不主動開。”徐衛寧說,“但當時缺人、缺藥、缺檢查設備,新冠特效的抗病毒藥就不用說了,輸液器都缺,布洛芬也隻撐了兩三天。到了什麽都缺的時候,就顧不得了。”

發燒到 39℃ 以上的病人、六十歲以上的老人,徐衛寧和同事盡量了解基礎疾病情況,看看血象、胸片。而更多的病人會直接開“感冒針”。

“感冒針”通過肌肉注射給藥,相比輸液大大縮短了病人在院時間;沒了頭孢、克林,還可以用林可、慶大,藥品就顯得相對充足;用上安痛定和激素,病人一定能退燒、周身疼痛能快速緩解;足夠“廣譜“的用藥,也減少了問診、檢查所需要的時間和精力。

在高峰中的那幾個星期,徐衛寧在現實的掙紮中,還是接受“感冒針”的一項項“優點”。

圖源:視覺中國
高峰過去後,徐衛寧不止一次反思過給病人打“感冒針”,是不是自己的科學意識開始滑坡。但被他形容為“兔子急了咬人”的應急措施,卻收獲了比往常多得多的肯定:“

一位大娘還誇我治新冠比平時治感冒強,年輕人也進步了、有兩把刷子了。”

“他們(病人)隻知道讚‘感冒針’好用、良心醫生良心診所,其實很多都不知道用的哪些藥。”現在應急時期過去了,今年的流感季卻讓徐衛寧感覺到了空前的為難。

因為新冠時遺留的好印象,要求打“感冒針”的病人比原先多得多。對此,徐衛寧依然有自己的堅持:“新冠高峰是一時的,但感冒不是,我不會主動開‘感冒針’。”

“當然了,我的堅持不一定有多大用,到了診所和赤腳醫生那裏,隻會用得更多。”

其實就算是診所的大夫,也並非不懂“感冒針”存在的規範性、安全性問題。“這個處方不必是呼吸科專家,很多醫生看到都會覺得離譜。但所幸也沒出過事,就一直用下來了。”華南某鎮診所醫生鄭昌林表示。

“雖然在用,但一般也不會和患者說明這針裏都有哪些藥。”

一邊勸熟人不要打,一邊每天開出十幾針

“患者開玩笑說,診所醫生比我會治病。”

華北某三甲醫院副主任醫師陳延聊起“感冒針”在基層的使用,覺得情有可原,又十分無奈:“這一大套藥當然會見效,但顯然既不規範又不安全。”

感冒一般分為“普通感冒”和“流行性感冒”,可能需要且有特異性抗病毒治療藥物的是流行性感冒,由甲、乙、丙三型流感病毒引起。而普通感冒病原體為鼻病毒、冠狀病毒、副流感病毒等,一方麵尚無特異性抗病毒藥物,另一方麵免疫係統在 3~5 天內就可以把病毒清除。

1972 年廣譜抗病毒藥利巴韋林問世,“病毒唑”這個俗稱,讓人以為它對什麽病毒都管用。事實上,國食藥監注 [2006] 69 號文件已寫明:本品適用於呼吸道合胞病毒引起的病毒性肺炎與支氣管炎,皮膚皰疹病毒感染

[1]。

WHO 現行基本藥物標準清單提示:“利巴韋林用於治療丙型肝炎和一些病毒性出血熱的治療。”

利巴韋林用藥信息 圖源:WHO 基本藥物標準清單電子版
同時,在 WHO 藥品不良反應數據庫中,利巴韋林的不良反應報告共 96353 份(截至 2023 年 3 月 5 日),涉及不良反應 23 萬餘例次。早在 2006 年國家藥監局已通報警惕利巴韋林的安全性問題,指出“應對其生殖毒性和溶血性貧血等安全性問題予以關注”[2]。

因此不論病因和症狀,使用利巴韋林無差別治療感冒,既不規範也不安全。

“感冒針”中必備的抗生素,更是存在根本性問題:抗生素隻對細菌有效,對病毒引起的感冒並無效果。不加區分的給感冒患者用抗生素,對病情無益。

抗生素的誕生曾大大降低了許多感染性疾病的死亡率。這樣的“神奇”作用讓人們無比信賴抗生素,我國逐漸成為生產大國後,也使抗生素迅速普及。

2021 年, Lancet Infectious Disease 發布了中國二級和三級醫院門診抗生素處方合理性大型研究結果。研究納入 28 個省級地區 139 家醫院的 1.7 億門診數據。結果顯示,近 1900 萬張(10.9%)抗生素處方中,高達 51.4%(968 萬張)不合理,能直接判定為合理的僅 15.3% [3]。

2 月 10 日,the Lancet 剛剛刊登了一篇中國發展研究基金會所撰文章,提示防控措施調整後,短時間內新冠患者的激增,讓我國抗生素的不合理使用很快回到疫情之前,甚至更加嚴峻

[4]。
圖源:the Lancet
而在解熱鎮痛部分,國家藥監局曾要求臨床應用安痛定務必加強用藥監護,建議僅限短期應用、加強血象監測以免因血液係統反應造成嚴重後果。而很顯然在打“感冒針”的地方,多數不具備血象監測的條件 [5]。

另外,安痛定的組分巴比妥還會加快地塞米鬆代謝影響藥效,同時地塞米鬆本身的使用又有諸多禁忌。2015 年 11 月,國家食藥監局關於修訂地塞米鬆注射劑說明書的公告中,要求細菌性、病毒性感染者慎用,提醒在選擇用藥時,應進行充分的效益/風險分析 [6]。

這樣有問題的“神針”,患者要打,醫生就不勸嗎?

林珍是華東某鄉衛生院醫生,上周表姑感冒了也來問林珍能不能也給打“感冒針”。

根據以往的勸說經驗,要都解釋清楚顯然會收獲一句“聽不懂”。最終林珍隻能從表姑在意的體重下手,告訴她那針有激素,打了人會胖。而表姑卻並未完全被勸服:“說實話,要是別的醫生,我真可能認為是想讓我做檢查、用貴的藥。”

對此林珍卻也能夠理解。在鄉鎮和農村,更多是被生活追著不能停歇的人們。相比縹緲的耐藥性、所謂的安全和長期的健康,一家人的三餐、小店裏的生意、田地裏的活計,顯然更迫在眉睫。

因此,林珍每天還是會開出十幾個“感冒針”:“如果患者說要打,大多數時候我也就不勸了。”

急速見效的“神針”,和不得不擔憂的後患

如果僅從症狀上看,“感冒針”的確可以極速見效,才有了患者口中“神針”的說法。

華南某縣中心醫院退休醫生肖德望就說到:“這針確實是 30 年前一直用到現在。不怪病人認可,抗生素、抗病毒都是廣譜的,安痛定有三個成分,加地塞米鬆這麽一放大,對付頭疼腦熱就是大炮打蚊子,怎麽不覺得好得快?”

對於普通感冒,《普通感冒規範診治的專家共識》指出“不建議用抗菌藥物治療,且抗菌藥物預防細菌感染是無效的”、“無需抗病毒藥物治療,過度使用有明顯增加相關不良反應的風險” [7]。

而“一老一小”和基礎疾病患者,2015 年發布的《特殊人群普通感冒規範用藥專家共識》,提出同樣無需使用抗病毒藥物、抗生素使用應遵循指征,同時對安痛定的使用風險做出了警示

[8]。
普通感冒抗感染藥物選擇、安痛定風險提示 圖源:文獻 8
針對流行性感冒,現行 2020 版診療方案明確要求:避免盲目或不恰當使用抗菌藥物,僅在有細菌感染指征時使用;非重症且無高危因素者,應充分評價風險收益,考慮是否給予抗病毒治療;合理選擇退熱藥物,解熱鎮痛藥物僅在高熱患者中明確需應用;除重症急性壞死性腦病患者以外,均未推薦糖皮質激素 [9]。

國家藥監局也曾發文提醒抗炎、抗感染藥物需合理應用,普通感染最好不要使用抗炎藥物,如地塞米鬆等,以免掩蓋病情

[10]。

不論是普通感冒還是流感,都有不同程度的自限性,“感冒針”對症狀立竿見影的消除效果很大程度上隻是表象。對於健康狀況良好的人,一年一兩次“感冒針”或許不足以讓個人體會到危害,但一些有基礎疾病的患者,卻已經開始嚐到苦果。

54 歲的陳蘭芬患有支氣管哮喘等基礎疾病,上了年紀“感冒針”打得多了,漸漸自覺出現了其他問題:“原來一兩針就好,現在咳得越來越久。背上還總長癤子,這臉和肚子也越腫越厲害。”

直到被女兒拖去縣醫院看病,醫生說病因很可能是長期使用糖皮質激素,她才意識到自己眼中的“神針”是罪魁,衛生所不給開“感冒針”的醫生,並不是在嚇唬她。

如何治感冒,醫生和患者都有各自的意願和為難,讓大有問題的“感冒針”,在基層的應用有了肥沃土壤。

陳延對此談到:“和基層醫生、患者交流時,不得不感慨‘感冒針’真的很受認可。患者認可,醫生也缺少改進的動力,或許隻有從製度上監管才能立竿見影。”

“‘感冒針’的危害更多在安全性和公衛層麵,所以老百姓個人總覺得不會立時三刻應驗在自己身上,甚至認為勸阻他們打針的醫生有私心。”肖德望這樣理解“感冒針”擁有的口碑。

與此同時,他也在前兩個月的新冠疫情中,看到了變化的可能:“新冠疫情推動了基層設備和藥物的普及。繼續讓患者需要承擔的檢查和藥物費用降下去,用得起、也用得到藥,如果監管製度能配合上,這很可能就是個東風。”

患者的口碑因為不懂,醫生的選擇源於現實。無論是用規範來管理,還是用宣教來引導,都需要時間,但也不容停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