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撰文 | 元枝
編輯｜燈燈
十點人物誌原創
石女，民間俗稱“石芯子”，指先天沒有陰道，沒有子宮的女性。
這是一種罕見病，醫學上稱之為MRKH綜合征（苗勒管發育不全綜合征）。據統計，每5000名女嬰中，就有一人可能患病，按照中國14億人口的基數計算，我國大約有14萬患者。
24歲的山西女孩阿霞也是其中一員。父母重男輕女的愚昧思想，令她先天發育殘缺。由於生殖係統畸形，她不會來月經，沒有生育功能，也無法進行性生活。種種歧視和傷害，讓阿霞冒險選擇了人造陰道手術，然而手術及其術後修複的殘忍過程，又讓她遭受了更大的痛苦。
在經曆了人生的至暗時刻後，阿霞決定接納自己的身體，再也不以傷害自己為代價，去換來所謂的“完整”。
以下是她的故事。
家人重男輕女，令我先天殘缺
我的老家，在山西一個發展極其落後的村落。那裏群山環繞，交通閉塞，二十年前仍是半開化的原始村落狀態。村裏的人靠山吃山，唯一的經濟來源是上山挖些竹筍，種點小菜，然後翻山越嶺三個小時，拿去集市上賣。
我家屬於村裏的貧困戶之一，全家人重男輕女的思想根深蒂固。我在家中排行老二，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弟弟。大姐名叫“生兒”，她出生後，家人都希望我媽第二胎能生個兒子，他們甚至商量好了，如果第二胎還是女兒，就扔進後山，讓山神娘娘養大。
阿霞和姐姐小時候種的橘子樹 | 圖源受訪者
大姐兩歲那年，我媽懷上了我。懷孕第三個月，奶奶請來村裏的一個卜卦婆給媽媽看脈，想知道我媽懷的是個男孩還是女孩。這個卜卦婆在村裏地位極高，接近半個神明，不知是真有點本事還是胡猜，她算對了我的性別。
正當全家絕望之際，卜卦婆說，她的侄兒在醫院工作，現在有一種神藥，可以將女孩變成男孩，隻不過有點貴，2000元一個療程，一共要吃五個療程。當時的一萬元對於我家來說，無異於天文數字，但是為了生兒子，奶奶和爸爸把能借的錢都借來了。
這種神藥，就是當年風靡一時，但後來臭名昭著的“轉胎丸”——本質上是一種激素藥，致畸率極高，但當時重男輕女的家庭頗多，這種藥沒有任何科學依據，卻也隱秘地流行了一段時間。直到2012年，河南曝出一則新聞，說一名新生女嬰擁有兩副生殖器官，原因是媳婦吃了婆婆買的“轉胎丸”，“轉胎丸”的真相這才得以大範圍披露。
《焦點訪談》曾披露“轉胎丸”的騙局
然而對於我來說，已經晚了。因為媽媽懷我時吃了“轉胎丸”，導致我發育不全，先天沒有陰道，也沒有子宮。
我出生的時候是奶奶接生，她發現了我的異常，認為我不吉利，將我扔在路邊，結果被一個好心人看到，又給送了回來。
兩年後，奶奶去世了，我的日子才漸漸好過起來。父母不太管我，但會嚴格管著姐姐，他們對姐姐說，女孩子要文靜，要把字寫好，不要和壞學生做朋友，不要晚上出門，對我卻從來沒有這些要求。我曾經還慶幸我比姐姐自由得多。
我開始察覺出自己的異常，是上初中以後。生物書上專門有一節內容寫男性和女性的身體構造，老師上課時含糊帶過，同學們也都羞澀又尷尬，隻有我滿腹疑惑。胸部發育、月經、陰道，這些書上寫的東西我都沒有，我想舉手問老師，這些隻要是女生都有嗎？但老師沒有看見。晚上回家，我好奇地問媽媽，媽媽一把捂住我的嘴，“女孩不要把陰道月經掛在嘴邊，羞不羞人？”
我上初二的時候，姐姐和隔壁鎮子上的男人結婚了。婚禮前夜，媽媽給姐姐講男女房事，我因為舍不得姐姐，也黏在姐姐身邊旁聽，結果越聽越費解，於是纏著媽媽刨根問底，最後媽媽不耐煩了，撂下一句，“你不用知道，你和你姐不一樣！”
我問媽媽，到底哪裏不一樣呢？媽媽隻是歎氣，把我趕去幹活，這件事再一次不了了之。
我真正意識到自己和別的女孩不同，是初中偷偷和初戀談戀愛的時候。起初兩人隻是牽牽手，抱一抱，後來有一天，初戀租了一張碟片帶我看。不同於生物書上的插畫，那是我第一次直觀地看到正常女性的身體構造。
我的心猛地墜了下去。我指著電視問初戀，“這個女的是不是有病？”他一臉茫然。我的身體開始不受控製地發抖，那副樣子嚇到了他，他趕緊關了電視，順著我的話說，“對，對，她有病。”但是我清楚，有病的是我。
回家後，我又哭又鬧，問媽媽為什麽我跟別人不一樣？媽媽不知道怎麽解釋，隻是說我在娘胎裏沒發育好。我去問我爸，從來不打我的爸爸直接扇了我一耳光，他說他對我已經夠好了，買了那麽貴的藥，也沒變成男人，是我自己不爭氣，變成一個怪胎。他還說，沒把我掐死已經算是恩賜了，讓我以後不要再問這麽不要臉的問題。
父母的憤怒和激動讓我害怕，我想，或許真的是我辜負了他們的期望，從此再也不敢和他們深究這個問題。
洶湧的惡意襲來，我如墮深淵
初中畢業後，我輟學了，打算進城務工，找份活計。
臨走的時候，媽媽抱著弟弟對我千叮嚀萬囑咐，讓我不要把身體的缺陷告訴任何人，也不要談戀愛，對方會嫌棄的。我不以為然。那時我年紀小，心思很單純，既沒有為身體感到過分自卑，還相信世界上的人都是好人。
圖源電影《過春天》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電腦店當銷售。我的室友是我的同事，我們倆同吃同住，關係很親密，我以為自己交到了一個知心好友，有一次夜聊時沒忍住，告訴了她我身體上的缺陷。她的表情很驚訝，但仍說了些貌似安慰我的話，“天呐，我好羨慕你不用來姨媽，不用懷孕啊！”
認清她醜惡的嘴臉，源於一次偶然。有天晚上我失眠，躺在床上醞釀睡意時，發現她偷偷掀開了我的睡裙。她的手剛剛觸碰到我內褲的那一秒，我猛然睜眼，發現她正拿著手機對著我的下體拍照，巨大的羞辱感和怒火一下子衝上了我的大腦，我撲上去和她狠狠打了一架。
我這才知道，原來她和公司的幾個男同事交好，把我的秘密說了出去。他們還單獨建了一個小群，我的隱私在群裏被肆意散播，那些汙言穢語看得我直犯惡心，我第一次知道文字也能殺人。
我顫抖著手要報警，經理不想把這件事鬧大，趕忙息事寧人地說，店裏會給我兩萬塊錢的精神損失費，前提是我要離職。她還勸我，說報警了對我也不好，以後所有人都知道我有這種病。我妥協了，我沒法在這樣一個充滿歧視和惡意的地方待下去，隻能拿了兩萬塊錢走人。
後來，我在一個工廠找了份文員的工作，獨自在外租了間小房子。上一次的傷害，導致我對人群產生了深深的恐懼。我不交朋友，懼怕社交，盡可能地和所有同事保持距離，久而久之，他們也疏遠了我。我鬆了一口氣，又感到巨大的空虛，獨自在異鄉的生活枯燥又乏味，兩點一線的生活讓年輕的我感到無比厭倦。
就在這個時候，我的第二任男朋友出現了。這是接下來所有不幸的開端。如果說，那個女同事令我變得敏感、自卑，那麽，這個前男友就是徹底將我變成了一具行屍走肉。
他是廠裏的同事，追求了我半年多，會接我上下班，會給我準備驚喜，會做好飯菜和我一起分享，會直白地表達他的愛意。我不止一次跟他說，我的身體有缺陷，不是一個正常女人，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但他說他不在乎。他讓我第一次體會到被愛、被重視的感覺，我心動了。
確定男女朋友關係後的第三個月，他提出性方麵的要求。我忐忑地告訴他，我真的和別的女人不一樣，他依舊溫柔地在我耳邊說著體貼的話，我承認，我淪陷了。
然而，就在他觸碰到我下體的那一秒，他發出了一聲驚恐的慘叫，臉色像見了鬼一樣蒼白。他指著我，說我是怪物，他以為我說的“不一樣”是胸部不發育或者身體有隱疾，但是從來沒想到過是這樣。
他驚慌失措地跑了，為了徹底甩掉我，甚至從工廠辭職。我傷心欲絕，用盡一切辦法求他不要分手，他冷漠地拒絕了，還把我挽留他的小作文公開發在朋友圈，配文“一個實心罐頭，浪費我的表情，真惡心，知道你在看，看到了就還老子的錢和精神損失費”。
那一刻，我感覺我的自尊比垃圾還不值錢。我打電話給媽媽，想要尋求安慰，結果她沉默了一會兒，說，“確實是你對不起人家，你給人家轉三千賠禮道歉吧，誰叫你不是個完整的女人呢……”
錢，我轉了，但是似乎有什麽東西也從我身上抽走了。
寫給前男友卻不敢寄出的信 | 圖源受訪者
就在我以為自己會孤獨終老一輩子的時候，媽媽卻要我結婚。那個男人比我大17歲，離過婚，有兩個孩子，據說小時候還帶著我玩過，也知道我的情況，不需要我生孩子，但是不能接受沒有夫妻生活，所以願意出錢給我做人造陰道手術——這是目前臨床上對這種罕見病唯一的解決方法。
我堅決表示我不嫁，但是媽媽跪著求我，她說好不容易有個人不嫌棄我，更何況還願意出三萬塊的彩禮，我嫁了，就當還了父母的養育之恩。媽媽跪著，我不能站著，於是我也給媽媽跪下，心裏痛苦到麻木，哭都哭不出來。
媽媽帶著我去縣城的醫院檢查。醫生問我媽，“這個手術很折磨人，你姑娘以後也沒法懷孕，而且一輩子都要不斷修複，可遭罪了，確定要做這個手術嗎？”我媽點點頭。醫生又問我的意見，我沒有回答，隻是問醫生這個手術要花多少錢？醫生說至少得準備3-5萬。話音還沒落地，媽媽就拽著我的手，大驚失色地說“不行不行，太貴了”，原來男方那邊隻給了我媽8000元手術費。
由於錢沒談攏，男方也怕招惹上我這個累贅，這段交易般的關係就這樣草草結束了。
但這次事件，卻讓我萌生了某種“希望”。我決定瞞著家裏人做手術，就算貸款也要做手術。我堅信，隻有我變成正常女人，才會獲得正常人的對待，或許還可以挽回前男友。
至暗之後，我涅槃重生
為了做手術，我從工廠辭了職，去醫院做了一係列繁瑣的檢查。
醫生坦誠地告訴我，我的情況隻能做陰道再造術，也就是從我的體內截取一段乙狀結腸，轉移到陰道的位置，形成一個人造陰道。即使做了，以後也無法懷孕，因為腸道組織沒有神經，性生活中也不會有快感，術後還要終身修複，有諸多風險和痛苦。
我問醫生，做這種手術的人多嗎？醫生說，做手術的人不算少數，各人情況不一樣，大多數女性是為了戀愛或者結婚，以犧牲自己為代價，來滿足男方的需求。
我猶豫再三，還是決心動手術。手術需要家屬陪護，我隻好向姐姐求助。姐姐聽我講完心底的想法，沉默良久，最終決定尊重我，替我向父母保密，還向公司請了長假來照顧我。自從執意和冷暴力的丈夫離婚後，姐姐被爸爸以丟臉的理由趕出家門，也好久沒回過家了。
手術前，我除了緊張，還很興奮，滿懷期待地想，我終於可以成為一個正常的女人了，說不定還可以和前任重歸於好。
手術很成功，醫生告訴我，恢複期需要三個月。我長舒一口氣，以為這樣就算結束了，沒想到接下來的經曆，簡直就是我一生的噩夢。
人造陰道有閉合的風險，術後必須每天更換紗布，再用一個棍狀的物體將其撐開，相當於在不上麻藥的情況下，每天將一個長達十厘米左右的硬物捅進血淋淋的傷口，再連著血肉拔出來。
紗布粗糙的表麵摩挲著傷口，令我痛不欲生。每次換藥，姐姐都不敢看，而我除了慘叫，什麽都做不了，全身被冷汗浸透，幾次疼到快要昏死過去。我隻能盯著天花板，不斷安慰自己，再忍忍，再忍忍，馬上就可以做正常的女人，可以正常談戀愛了。
住院半個多月，我瘦了整整15斤，眼淚都流了幾斤。後來傷口長勢良好，醫生囑咐，出院後除了吃藥，還要佩戴模具，注意休息和衛生狀況，如果三個月後複查結果沒問題，就可以進行性生活。
出院前姐姐拍的床位 | 圖源受訪者
我謹遵醫囑，積極恢複，姐姐除了上班就是照顧我，還幫我還了貸款。但是第三個月的時候，我發現前男友交了新的女朋友。我大受打擊，又自虐般自暴自棄，不再按時吃藥和佩戴模具。直到某天腹部傳來劇痛，我才慌忙去了醫院。醫生檢查後發現，陰道不僅有粘連，還有嚴重的炎症，給我開了一大堆藥。
很少生氣的姐姐，第一次對我大發脾氣。她問我，受那麽大的罪，就為了這麽個男人？我說，不僅僅是為了男人，還為了自尊。
姐姐說，女人的自尊不是性給的，沒有性，女人也可以自尊，你以前很自信的，現在怎麽會變成這樣？
我無言以對。我當然知道我為什麽對一個男人要死要活。我從小缺少父愛，所以每當有異性稍微表達出對我的好感，我就極其容易淪陷。我很清楚不該這樣做，但是我無法控製我自己。
身體和心靈的雙重打擊讓我變得脆弱。有一天，我實在忍不住，還是給媽媽打了電話，向她傾訴我做手術的痛苦。結果媽媽怒斥我浪費錢，有這個錢為什麽不給弟弟，爸爸也在旁邊拍桌子，罵我是個賠錢貨。
聽到家人的埋怨，我沒有特別傷心，似乎早已預料到了這個結果。我看著鏡子裏的自己，蓬頭垢麵，像個瘋子，明明才二十歲出頭，卻活像半腳入土。
在家休養的那段時間，我喜歡上了看龍飛律師的視頻。她說，“女人永遠要把自己放在第一順位”、“不要活在別人的期待中”、“先謀生，再謀愛”……這些話讓我瞬間醍醐灌頂。是啊，連我自己都不愛自己，誰還會來愛我呢？
我開始羅列自己的優點，我會畫畫，會養花，會拍照，會做美甲，還會用辦公軟件，待人真誠又專一。我突然感覺，我並不是一無是處呀，別人憑什麽嫌棄我？我最大的缺點，除了身體上的缺陷，就是從小缺愛，導致我是個討好型人格。
阿霞自己畫的畫 | 圖源受訪者
我開始正視自己的身體，想要重新找回那個自信的自己。在姐姐的幫助下，我找到了一份技師的工作，學會了美容和按摩。姐姐經常帶著我去外麵逛街買衣服，在這個過程中，我也結識了一群小姐妹。
那群小姐妹年紀都不大，每天嘰嘰喳喳的，有說不完的新鮮事和用不完的幹勁。她們的活力感染了我，漸漸地，我不再排斥和她們交流。
我生日那天，她們精心準備了驚喜，慶祝儀式過後，我們玩起了真心話大冒險的遊戲。可能是喝了點酒，酒精上頭，一瞬間，我壓抑了許久的情緒突然潰堤了。我感覺現在真的好幸福，好想向她們傾訴我的故事！
於是我小心翼翼地說出了一切。大家沉默了，我的心也漸漸沉入穀底。我以為她們也不待見我這個怪咖，結果她們隻是默默地圍在我身邊，欲言又止，似乎不知道用什麽語言來安慰我。
我看懂了她們眼裏的善意和心疼。我不受控製地哭了，她們又開始慌亂地擁著我，幫我罵前同事，罵前男友，把欺負我的人罵了一圈，我哭著哭著又笑了，像個傻子一樣，心底卻很溫暖。
生日時姐妹們親手做的蛋糕 | 圖源受訪者
我的朋友圈終於恢複了分享日常。漸漸地，我敢一個人出去逛街了，也重新穿上了我喜歡的裙子。我很感激姐姐的支持，還有這群姐妹的愛護。她們讓我知道，身體的缺陷不是我的錯，性別特征不是鑒別一個人優秀與否的工具，女性不該被打上標簽，更不該被物化。
姐妹們問我，還會有談戀愛的想法嗎？我說，我依然向往愛情，也相信真正的愛情可以跨越一切阻礙，但我絕對不會再為哪個男人委曲求全，做傷害自己的事情。
手術的後遺症給我帶來了不少困擾。炎症時常發作，因為術後三個月沒有得到好的恢複，導致我到現在都偶有排溺困難，這些都是我需要終身承受的後遺症。
我後悔過，崩潰過，也曾無數次在深夜對著鏡子，看著那醜陋的傷口，想著我本來的樣子，質問自己，為什麽要以傷害自己為代價去討好他人？
不過，現在再談後悔已經無濟於事。人還是要向前看。從另一個角度想，雖然這個手術對我肉體的傷害很大，但也讓我涅槃重生，脫胎換骨，有無限的勇氣麵對接下來的所有挫折——人生最糟糕的事，我都已經經曆過了，凡是打不倒我的，必然使我更強大。
未來的人生，我要好好工作，好好生活，早日把錢還給姐姐，還要努力攢錢，讓自己有底氣過想要的生活。我不再依附於誰，也不願再軟弱，我要昂首挺胸，做自己的戰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