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後不願進工廠了,以後就靠機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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劃重點:

1 往年元宵節後,是複工、返工熱潮的開始,但多個企業反映,“今年比去年招工更難、更慢”。

2 年輕人不是難招,是難留,年輕人的流失主要在長達2至6個月的試用期。

3 即使技術工人每月能賺到一萬元以上,對年輕人的吸引力也並不強烈。

中國五金人力資源產業園位於浙江省永康市東部,附近有當地最大的人才市場。從正月初八到正月二十六,這裏的春季“開門紅”招聘會人頭攢動。不過,熟悉當地人才市場的人很清楚,這已與數年前大相徑庭。

幾年前,每年春季招聘會吸引的務工者“人山人海”,由於人流量大,招聘效果好,當時每個展位要收費800元,“企業可能要找關係才能報上名”。當時,招聘會由一家國企運營,一場招聘會下來,收入有時能達上百萬元。

而現在,因為人流量銳減,對企業的吸引力下降,國企退出經營,取而代之的是租用場地的勞務中介。人社局下屬的人力資源服務中心要免費為企業做好海報、布置好位置,鼓勵企業來參加。在招聘會門口,還設置了“招工禮包”,吸引工人前來參與。

在永康的人才市場,傳統製造業的招聘占了半壁江山。永康是浙江金華代管的縣級市,以“五金之都”聞名,中國80%的保溫杯、70%的門和40%的電動工具都來自永康。這也引來了雲南、貴州、湖南等多個省份的務工人員,2022年,永康戶籍人口62.1萬人,登記外來流動人口54.95萬人。

往年元宵節後,是複工、返工熱潮的開始,但多個企業反映,“今年比去年招工更難、更慢”。工人大多在觀望,“兩三年沒回家,加上去年行情不好,很多人感覺賺不到錢,今年可能就不出來了。”

“寧願送外賣,不願進工廠。”曾支撐中國成為世界工廠的傳統製造企業,為何與新工人漸行漸遠?00後工人“不穩定”由何而來?機器換人會是解決辦法嗎?



2月10日(農曆正月二十),永康市有些工廠還沒開工。攝影/蔣芷毓

“今年比去年招工更難”

武瀟是永康市一家知名運動器材企業的副總經理。開年到現在,他隻完成了招聘目標的30%。“我們想招18至40周歲的,但這個年齡段在市麵上並不好招,真正有求職需求、很穩定的,往往是40至60周歲的。”

“40歲以上的工人培訓時間長,文化程度也相對更低,除非實在招不到人,才會放寬年齡限製。”武瀟說,年輕人求職方向廣,很多崗位和行業都可以嚐試,傳統製造業對他們的吸引力已經越來越小了。

他需要招聘100名裝配工,這是每年流動率最高的崗位之一,也是流水線的非技術崗位,“年輕人隻要手腳靈活,上崗培訓兩三天就可以做了。”正因如此,裝配工可選擇行業更多,經常在工廠間自由流動。

“年輕人不是難招,是難留。”王力安防人力資源部招聘經理應真聰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年輕人的流失主要在長達2至6個月的試用期。



正月裏永康市的人才市場招聘會。攝影/蔣芷毓

王力是中國知名門鎖品牌,於2021年在A股上市,被稱為“中國門鎖第一股”。應真聰在2014年開始加入王力集團負責招聘。他回憶,那時候,每年招聘都不用出公司,在門口貼張照片,就有工人來等著被挑。這兩年,應真聰不僅需要去本地各個人才市場招攬,還要跟著政府前往外地“搶人”。

步陽集團副總經理程明鬆春節後一直忙於招聘和開工事宜,到正月十八,工廠新招了近300名員工。程明鬆說,高強度體力勞動和技術類崗位,都缺人。工業模具等技術類崗位很難招到人,電路機械工這類複合型技術人才也非常缺乏,即便薪水達到一萬四千元左右,也難以招到合適的人才。

程明鬆加入步陽已經二十多年,當年,正月初三工廠門口就排了長隊。“2000年前,農民要進入城市,正是人口紅利期。到了2008年金融危機以後,慢慢地,工廠需要花力氣去招年輕人了。”新工人多是“老鄉帶老鄉”,這也更加穩定。對於難招的崗位,步陽會給予員工600元介紹費,新員工穩定後,所屬車間的工段長也會得到200元獎勵。

步陽集團是門業知名品牌,還涉足汽配、房地產等多個行業,旗下的步陽國際在去年12月赴港上市。程明鬆表示,近年來工廠銷售額每年都實現增長,步陽也連續多年位居永康市納稅百強企業榜首,去年步陽的一線員工薪水在7100元左右,每年工廠員工的流動率在10%以下。

相較於王力、步陽等大型企業,許多中小企業招聘情況則不如人意。春節後,一家戶外箱包製品企業的行政部經理袁永華就泡在了工廠附近的勞務市場裏招人。他的工廠需要招40名裝配工、30名組架工,以及衝床工、包裝工、清潔工等數十名一線員工。這些裝配工每天工作八九個小時,薪水完全按計件製,每月薪水多在5000~8000元之間。袁永華的工廠裏,目前還有至少20%的人員缺口,尤為缺乏的是25歲以下的年輕人。

永康的務工人員多來自雲南、貴州等地。“如果沒有雲南貴州的勞務輸出,(永康)很多廠可以關掉了。”袁永華說。近年來隨著雲貴等地區扶貧工作的進展,貧困人口減少,願意跨省打工的人也少了。以雲南為例,永康市人力資源中心的工作人員透露,雲南鎮雄是永康的主要人口來源地,高峰期時,僅鎮雄前往永康務工的人群就接近20萬人。

“今年比去年招工更難。”袁永華也在分析原因,一方麵,去年返鄉人數遠沒有今年多;另一方麵,工廠訂單不穩定,真正複工複產的隻有幾家大企業,中小企業都還沒上軌道。“去年很多廠子生意都不好做,很早就放假了,現在這個時候,員工都還沒有信心。很多去年離開的員工,今年還在觀望。”

00後不願進工廠,“4050人員”易被淘汰

袁永華估計,從當地勞動市場的情況來看,25歲以下的年輕人比起去年少了20%。00後工人和70後、80後不同,大多是獨生子女,有父母幫襯,隻要手裏有錢吃飯,受約束更小,“想辭職就辭”。

提起現在的新工人,受訪企業負責人提到最多的印象之一是,“很多人沒有闖勁了”。這種變化是怎麽發生的?

王力安防製造基地生產總監李廷錢是80後,來自雲南。2000年,年僅18歲時,他隻身一人來到永康。到永康第一天,他買了一瓶紅茶,吃了一頓飯,兜裏就隻剩5塊錢了。第二天,他跑到王力工廠門口排隊應聘。時隔二十多年,他還清楚記得那天下著小雨,起碼一百多人排成兩排,全是年輕小夥子,等著工廠來挑人。“當時工廠很難進,有的還要找關係,招聘的人看看手,看看體型,最後就挑了二三十個。”

李廷錢應聘上的是一線裝配工,選上了可以預支菜票,還有一袋大米,接下來的一個月生活有了保障。進工廠後,他非常勤奮,最多的時候一個月拿了2600元。當時,體製內在編教師每月薪資才700元。“當時每月的速度獎、質量獎,各300元,都是我和同事承包,一直都是雙第一。”

因為表現好,李廷錢從一線裝配工不斷升職,2006年他成為班長,又升職車間主任。2014年,他做了廠長。現在,他是王力安防製造基地的生產總監。王力安防有不少像李廷錢一樣從普工升職為管理層的員工。三年前,王力集團統計在職20年以上的員工,就有四五十個。2021年,王力安防赴港上市,李廷錢也分得了股權,“公司很多老員工都有股權激勵,對公司管理和技術上有貢獻的還能額外增加股權。”

而如今,房地產企業不複當年,與之配套的門業也受到影響。1月30日,王力安防發布業績預告,預計2022年年度淨利潤為-2500萬元到-3700萬元。

應真聰說,王力安防員工的流失率一般在2%左右,年底年初的時候可能會達到3%至5%,超過5%時,人力資源部會調研反省。不過,年輕工人在試用期滿之前離職的現象也很常見。

相比外賣、快遞等行業,工廠更像是一所學校。早晚要打卡,工人要開早會、晚會,上班時間不能出工廠。不過,即使技術工人每月能賺到一萬元以上,對年輕人的吸引力也並不強烈。“技術工種需要時間投入,學成了才會有工資回報。時間長的要做半年以上學徒,很多年輕人等不及。”應真聰說,年輕人更偏向打零工,即使是進工廠的年輕人,也常常做一個月就走了。

另一方麵,不少年輕人無法忍受傳統製造業的工作環境。由於傳統製造業的生產限製,部分工序生產環境較為惡劣,噪音高、汙染大、長期搬運重物,時間長了對身體難免有所損害,都會“勸退工人”。

永康被稱為“中國門都”,以門業為例,10年前,在防盜門生產的一線,有大批工人等著做“轉印”。轉印是防盜門生產的工序之一,工人在門和門框上塗上底粉,粘貼轉印紙,把圖案印在門和門框上。在過去,從事這項工作的多是女性,現在這批工人步入中年,卻難等到接班人。車間工作相當耗損身體,有些員工即使滿意這份工作,但到了年齡,身體實在幹不動了,也不得不放棄。

這也容易大幅提前工人的“退休時間”。在招聘市場,“4050人員”是就業困難戶,即女性40歲以上,男性50歲以上,自身就業條件較差、技能單一,許多工廠避之不及。

代工廠內卷加劇

同樣是18歲出來闖蕩的,還有來自湖北恩施的90後王猛。他是浙江聚賢圈杯業有限公司的創始人,企業主要生產保溫杯。作為年輕創業者,他也吸引了一批年齡相仿的員工,工廠有接近1/3的00後員工。“00後畢竟年輕,也有父母扶持,對待工作更放蕩不羈,所以流動性比較大。”

王猛初入社會時,也過了好一陣“放蕩不羈的生活”。直到2013年他開了一家保溫杯貿易公司,賺工廠和客戶之間的差價。當時,他隻有21歲。2019年,通過貿易公司積累了一筆資金後,王猛開始投入保溫杯生產。三年來,銷售額每年至少保持20%以上增長,在去年疫情最嚴重的時候,依舊有40%左右增長。現在,工廠有150多名員工,流水線一天最多能生產3萬個保溫杯。

今年開年,王猛的公司訂單量相比去年同期又增加了30%。正月初八,工廠就開工了。但王猛深知,“現在生意沒那麽好做了”。銷量上去了,但利潤沒上去。王猛剛開始做保溫杯時,一個杯子很容易拿到三五元利潤,但現在“甚至能用三五毛來形容”。

保溫杯行業並不是技術門檻很高的行業,這也催生了一大批保溫杯企業。僅在永康,就有近千家保溫杯企業。由於毗鄰義烏,中小型保溫杯企業大多為電商平台代工,在這條生態鏈中,品牌方是無可爭議的頂端,“一般來說代工廠與品牌方三七開,甚至二八開的都有”。

近年來,代工廠之間內卷加劇。“一個杯子售價幾十元,我們代加工就拿十多元。”王猛說,甚至有商家虧本將保溫杯賣到9塊9包郵,“這對行業生態來說損害很大”。

“為了競爭,相同的款式我們必須質量更好,相同的質量我們價格更低,相同的價格我們服務更到位。”開工廠後,王猛感覺壓力很大。做貿易生意時,行情好一些,也沒有太大庫存壓力,沒有那麽多工人要養。

即便是中國保溫杯龍頭企業,品牌化的升級之路仍然是艱難的。總部在永康的浙江哈爾斯真空器皿股份有限公司是中國保溫杯上市第一股,於2011年上市。作為保溫杯行業領頭羊,哈爾斯在行業裏無人不知,但目前自有品牌也隻占銷售總量的30%左右。

哈爾斯60%以上的訂單,是為美國知名杯壺企業代工生產。哈爾斯副總裁吳興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美國前十大杯壺企業中,有七八家都由哈爾斯代工,星巴克也是由哈爾斯代工。

“作為代工企業,我們是達到國際品牌生產標準的,生產技術不比國外差。”吳興說,哈爾斯倡導的輕量化協作技術,將杯身材料做到0.1毫米薄,使得保溫杯輕便易攜帶。

然而,在哈爾斯上市的十年來,自主品牌的銷量占比卻遲遲未能提升。“行業裏都知道哈爾斯,我們常常說自己隻是一個工業品牌,不是消費者品牌,很多消費者對我們還是不了解。”

相比眼下的“用工荒”,未來可能出現的“訂單荒”才是當地工廠最大的危機。由於國際形勢的影響,哈爾斯在海外的銷量有所下滑。但盡管四季度訂單有所下滑,哈爾斯早已於初九開工。記者在永康走訪時發現,直到正月二十,當地數家企業仍未複工複產。一家規模以上企業負責人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工廠正月二十三正式開工,相比於往年晚了許多。不過,這並不是“用工荒”導致的,工廠已經招到足夠的員工,而是訂單還沒來。“銷售人員正月十八才外出搶單,現在訂單還沒確定。”

機器換人,是最優解嗎?

“用工荒”背後是代工模式下日益逼仄的勞動環境。“現在永康租房至少要六七百元一間,但工資隻有五千元左右,在中西部可能也能拿到這麽多錢,很多人過完年就不願意來了。”袁永華說。

對於普通工人來說,想要定居永康,則是難上加難。永康曾在2021年上榜中國房價最貴縣城榜第四位,僅次於隔壁的義烏和海南的陵水、萬寧,平均房價達21860元/平方米。高昂生活成本降低了這座工業強縣對年輕人的吸引力,對於在上海、杭州等大城市求學的大學生來說,回到永康的意願並不強烈。有人笑稱,“永康已經是人才流出的地方”。

除了人才,有企業也從永康外遷到周邊地區,“永康的房租太貴了,同樣是1萬多平方米廠房,在永康可能要貴50萬元以上,道路也相對擁擠。”

為緩解住房問題,永康市人社局人力資源服務中心主任蘭蘭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永康市推出了金藍領公寓,對符合條件、在永康工作的非永康市戶籍人員提供政策性住房。按地段不同,售價分別為6800元/平方米或8980元/平方米。目前推出了約3000套房源。

人力資源服務中心還計劃了2023年全年的“引才計劃”,包含春季“開門紅”係列招聘會,還將在2023年前往江西、湖南、雲南等多個地區的高校舉辦超百場專題招聘會。“我們會邀請企業一起去,企業人事經理的住宿費、路費都由我們負責。”蘭蘭說。



總部在永康市的浙江哈爾斯集團工廠內部,部分生產線實現了機器換人、智能化設備運作。攝影/蔣芷毓

用工短缺加速了當地企業“生產智能化”進程。永康以五金產業著稱,這是勞動力密集產業,有較強的智能化需求。哈爾斯在近年來加速布局智能化生產,保溫杯製作分為前道和後道,前道主要是五金成形、產品成形,是機器換人替代率最高的環節。“19條流水線,以往每條線有十二三人,目前智能化覆蓋率達到60%~70%,總共隻有幾十號員工。”吳興說。

哈爾斯上市多年,財力雄厚,此前收購了設備廠,有生產智能化機器的能力。“機械臂則是在市場采購,這部分技術現在也很成熟。”吳興透露,智能化項目目前都是投資兩年回收成本。

在過去,哈爾斯工廠的流水線上密密麻麻都是人,現在人員精簡,生產工序也逐漸“由長變短”。吳興介紹,通過工序整合,在不影響成品的前提下,流水線上的工序減少,所需工人數量減少,生產效率也得到提升。

在王力安防,智能化從2015年開始布局。“降低成本,提高品質,縮短交期。”李廷錢說,智能化投資大,5台衝床就花費了2000多萬元,目前王力安防在多道工序實現了機器換人。

中央民族大學民族學係副教授黃瑜長期關注製造業機器換人,據她觀察,智能化並沒有提升工人的技術能力,反而呈現“去技術化”。自動化縮短了技能培訓的時間,勞動分工也出現了變化。“機器換人”以後,普通工人就負責簡單的上下料,技術員負責機器人的調試與維護。

上述幾家智能化程度較高的企業中,被機器替代的員工中有大量技術工人。“以前焊接瓶口瓶底是技術上較難的崗位,現在通過智能化設備,對員工的技術要求反而低了,而對於能維護自動化設備的員工需求提升。”吳興說。

但一些企業要推廣機器換人也存在技術難點。以門業為例,由於防盜門不像保溫杯等產品標準化,每天要生產幾百個不同批次,每個批次裏還有各種規格型號,機器難以製造幾千種不同類型的門。

對於附加值低、產量小的產品來說,智能化成本太高。“例如十多塊錢的箱包,用機器生產不劃算,很多企業不敢投入。”袁永華說。

袁永華透露,如果是遠銷歐美、利潤高的產品,機器換人的收益也高,很多大型企業已經投入智能化。但對於中小企業,即使有政府補貼,也難以轉型升級。“我們企業衝床崗位部分智能化了,但裝配還沒有智能化,不光投入大,而且可能還沒有人工效率高。”

(應受訪者要求,武瀟、李永華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