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胚胎疑被放錯”案背後的行業亂象與監管隱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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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一對夫妻嚐試多次後終於產下試管嬰兒,8年後卻發現孩子與他們並無血緣關係。涉事的安徽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院沒能回答兩人的胚胎去向,以及孩子的生物學父母是誰。2月20日,安徽有關部門工作人員回應南都、N視頻記者稱,“相關情況已在了解中,有關部門將適時介入調查”。

這起“試管嬰兒胚胎疑被放錯”的醫療糾紛案件,引發廣泛關注,也揭開了“試管嬰兒”背後的行業亂象與監管隱憂。

“試管嬰兒”是目前輔助生殖技術中最常見的一種。據了解,我國已成為世界上每年開展輔助生殖例數最多的國家,每年約有30萬名試管嬰兒誕生。隨著輔助生殖市場爆發式增長,近年來與“試管嬰兒”相關的醫療糾紛案件也在增加。與此同時,南都記者曾調查發現,在需求和利益的促使下,與“試管嬰兒”密切相關的地下代孕市場也在“野蠻生長”。

有律師向南都記者指出,“試管嬰兒”不單是一項輔助生育技術,背後更牽涉血緣與情感倫理,輔助生育醫療機構必須負起主體責任,完善檔案管理製度,避免類似的糾紛再發生。對於“試管嬰兒”代孕的灰色產業鏈,也應進一步加強立法工作以及對相關違法行為的打擊。

誰的試管嬰兒?

2月20日,“試管嬰兒出生8年後被發現放錯胚胎”的消息迅速登上微博熱搜。

南都記者從該案的一審裁判文書中獲悉,2010年9月,來自安徽合肥的男子劉文(化名)和當時的妻子孫芳(化名)因婚後不育,至安徽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院生殖中心接受治療,後孫芳分別於2010年10月和2011年2月在該中心進行新鮮胚胎移植,未孕。後又於2011年6月至該中心再次行凍融胚胎移植,獲單胎妊娠。近10個月後,孫芳在安徽省婦幼保健院分娩出一健康男嬰。



在養育兒子期間,劉文逐漸發現,孩子長相和他沒有絲毫相似之處。2020年7月,劉文和孫芳以及孩子一同做了親子鑒定,結果發現,孩子與父母雙方均無血緣關係。

為弄清事情原委,劉文和孫芳以侵犯他倆的生育權和知情權,將生殖中心和安徽省婦幼保健院列為被告。2022年6月,合肥市蜀山區法院開庭審理此案。

法院一審指出,依據現有材料,安徽省婦幼保健院未見程序性缺陷,在該院內發生抱錯行為的可能性極低。而法院委托北京法源司法科學證據中心出具的鑒定報告則顯示,依據現有病曆材料,生殖中心在胚胎凍存及提取過程中,無法保證每組胚胎編號的唯一指向性,也無法體現解凍提取過程中準確溯源和核對,存在缺陷,具有導致提取非指向性胚胎的極大可能性,並導致非預期的輔助生殖受孕後果,因此存在醫療過錯。

上述裁判文書指出,被告安徽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院的診療、護理行為存在過錯,雖其錯與原告主張的損害後果是否存在因果關係無法明確,僅能說明被告醫院的過錯與發生原告主張的損害後果之間具有高度蓋然性(即極大可能性)。但根據原告提供的證據和安徽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院診療行為的過錯情況分析,結合日常生活經驗,可以高度蓋然性地推定安徽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院的醫療過錯行為與原告主張的損害後果存在因果關係。

法院認定,確定被告安徽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院對原告主張的損害後果產生的損失承擔100%的賠償責任。

劉文和孫芳的胚胎去向、孩子的生物學父母是誰等問題,目前尚無定論。



近日,南都記者多次撥打安徽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院生殖中心的電話,對方了解記者來意後,就立刻表示“不清楚”,並掛斷電話。

當地有關部門工作人員就該案件回應南都記者稱,“相關情況已在了解中,有關部門將適時介入調查”。安徽省衛健委婦幼健康處工作人員則告訴南都記者,“相關情況衛健委領導已經在開會研究,並且會根據研究結果向社會進行通報。”

醫療糾紛早有先例

南都記者注意到,這不是涉事醫院首次卷入醫療紛爭。

官方資料顯示,安徽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院創辦於1926年,1993年成為原衛生部首批三級甲等醫院。而旗下生殖醫學中心則創立於1998年,於2000年10月誕生了安徽省首例“試管嬰兒”,2003年10月成為安徽省首家原衛生部正式準入的生殖醫學中心。

南都記者通過中國裁判文書網檢索發現,2013年以來,安徽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院作為當事人的民事裁定書、判決書等文書合計共有296起。該醫院涉及案由為“醫療損害責任糾紛”的案件有上百起,多份一審判決書顯示,該醫院需賠付患者數萬元至上百萬元不等。其中,2016年,該院生殖科曾因誤診,延誤了患者治療,最終致患者左側輸卵管需被切除,該院被判賠。

近日,該醫院因“試管嬰兒胚胎疑被放錯”案件,引起廣泛關注。南都記者查詢發現,因“放錯胚胎”而引發倫理困境的相關判例,在國內並不常見,但隨著輔助生殖市場爆發式增長,近年來與“試管嬰兒”相關的醫療糾紛案件卻不少。

2月21日,南都記者在中國裁判文書網可搜索到287份與“試管嬰兒”相關的醫療損害責任糾紛裁決文書。而早在2003年,江蘇省南京市鼓樓區人民法院曾審理一起鄭某、陳某與江蘇省人民醫院的醫療服務合同糾紛案。這起案件也被法律界人士視為“全國首例試管嬰兒糾紛案”。

該案的一審裁判文書顯示,原告鄭某、陳某是一對多年不孕的夫妻,希望通過“試管嬰兒”技術獲得孩子,並到江蘇省人民醫院就診簽訂相關協議。原告訴稱,江蘇省人民醫院醫生在做試管嬰兒手術過程中擅自更改了手術方案,將他們全部12個卵子都做了第一代試管嬰兒,而非他們要求的第二代,導致手術徹底失敗。

法院指出,在醫療服務合同中,醫院負有對醫療方案的說明義務,而患者享有對醫療方案一定的選擇權。在實施醫療方案之前,除非在緊急情況下,醫院有義務就該醫療方案向患者或其代理人進行充分的說明。患者有權充分了解醫療方案可能給自己帶來的後果,有權對醫療方案進行選擇。法院一審判決江蘇省人民醫院需向原告賠償醫療費約1.1萬元。該案二審維持了原判。

2022年,湖北荊門中級人民法院也公布一起涉及“試管嬰兒”的二審判決。2019年,36歲的敖女士經試管嬰兒生殖輔助技術受孕成功,後在孕齡34+4周時因腹部陣痛入住荊門市婦幼保健院,經過該院一係列治療後,敖女士症狀卻加重,後轉院至其他醫院治療,診斷出子宮破裂、胰腺炎、主動脈夾層破裂等症狀,最終胎死腹中。敖女士認為荊門市婦幼保健院當初的治療存在問題,並要求賠償當初因做“試管嬰兒”而產生的費用。

二審法院委托相關鑒定中心出具的報告顯示,荊門市婦幼保健院的診療行為與敖某胎死腹中的損害後果存在因果關係。二審法院判決涉事醫院賠償原告經濟損失6.7萬元。同時,由於敖女士十月懷胎欲為人母的美好願望落空,終審判決維持了一審酌定的10000元精神損害撫慰金。

地下服務“野蠻生長”

據了解,俗稱“試管嬰兒”的“體外受精”方式,是目前輔助生殖技術中最常見的一種。隨著該技術的廣泛應用,除了圍繞“試管嬰兒”的醫療糾紛案件在增加,南都記者此前調查發現,在需求和利益的促使下,近年來與“試管嬰兒”密切相關的地下代孕市場也在“野蠻生長”。

南都記者此前曾暗訪上海多家提供代孕服務的中介機構。一家位於上海市寶山區名為“天使助孕”的中介機構負責人曾介紹,其公司推出65萬元和90萬元兩種“試管嬰兒”代孕套餐,前者無法確保嬰兒性別,後者則可指定性別,兩種套餐均可分期付款,保證能在兩年內向客戶“交出”健康寶寶。

另外一家位於上海市楊浦區名為“上海添丁生殖集團”的代孕機構,則聲稱提供夫妻精卵、男方精子+捐卵、女方卵子+捐精等多種形式組合的“試管嬰兒”代孕服務,價格從65萬元到90萬元不等。

“天使助孕”的負責人稱,經過多年發展,其積累了龐大的客戶群,每年接單“製造”出八九十個“試管嬰兒”,“交貨率”可達70%。“上海添丁生殖集團”的負責人則稱,其公司自2008年成立,目前每年平均能“生產”上百名“試管嬰兒”,每順利“交貨”一個嬰兒,公司至少可以獲利20萬元。



當南都記者問及代孕過程中若代孕媽媽和胎兒出現意外情況如何處置時,上述兩家中介的負責人均表示是“商業風險”。“天使助孕”的負責人透露,曾遇到過代孕媽媽大出血,胎兒畸形情況。“這時我們會立刻要求代孕媽媽把孩子打掉,客戶隻等收貨就可以了。”

值得注意的是,代孕媽媽的權益毫無保障,代孕過程如豪賭,若孕期和生產過程出現任何意外,代孕媽媽的收益會大大“縮水”。上述負責人坦言,若受精卵成功移植後不見胎心,隻會補償代孕媽媽1萬元;如果見胎心後2-3個月出現胎停需清宮,也隻賠償2萬元,而實際孕期達到5-7個月後胎兒出現問題需要引產,隻會補償5-8萬元。若在代孕過程中代孕媽媽出現意外死亡的極端情況,才可獲得80萬元賠償。

此外,在代孕的灰色產業鏈中,提供代孕技術操作的醫生和實驗室常常被中介徹底隱藏。“天使助孕”和“上海添丁生殖集團”的負責人均表示,無法向客戶提供做手術醫生的任何資料,但他們都向客戶“承諾”,提供代孕技術操作的醫生,均是來自上海三甲醫院的主任級醫師,具備豐富經驗。他們也透露,從建檔環節起就由代孕媽媽冒名頂替客戶,開出的《出生醫學證明》也會順利放在客戶名下,最終完成整個代孕“一條龍”服務。

近日,南都記者再次聯係上述提供“試管嬰兒”代孕服務的中介公司,發現他們的名字招牌已更改,但他們表示仍在正常運營,“可以接單”。

需求背後的監管隱憂

從1988年中國內地第一例試管嬰兒誕生以來,輔助生殖技術已走過35年春秋。據了解,我國已成為世界上每年開展輔助生殖例數最多的國家,每年約有30萬名試管嬰兒誕生。

廣東省人類精子庫主任張欣宗此前告訴南都記者,全國已婚夫婦中不孕不育的比例約15%-18%。“試管嬰兒”等輔助生殖技術已成為不孕不育夫婦生育的重要途徑。根據國家衛健委發布的數據,截至2020年6月底,我國經批準開展人類生殖輔助技術的醫療機構共523家。

在輔助生殖技術如此普及的今天,如何保證其始終走在“正軌”?南都記者留意到,2019年9月,國家衛生健康委辦公廳印發《加強輔助生殖技術服務機構和人員管理若幹規定的通知》,明確要求輔助生殖技術服務機構應當配備與開展業務相適應的場所、設施、設備和專業技術人員。全麵建立嚴格的內部管理製度,明確崗位職責和服務流程,完善自我檢查、整改和責任追究機製。

《通知》也規定,嚴格執行患者身份查對製度和配子、合子、胚胎核查製度,配子、合子和胚胎的處理、轉移、保存、使用等關鍵環節應當由2人以上同時現場核對。對胚胎實驗室等關鍵區域實時監控,監控錄像至少保存30天。建立應急預案,配備預警設備,加強人員演練,提高突發事件應急處置能力。保護遺傳資源安全、生物安全和信息安全。



此外,《通知》也要求輔助生殖技術服務機構應當健全病曆檔案管理製度,建立管理信息係統,及時、如實、準確、完整記錄患者病案信息以及所有配子、胚胎的去向和結果,涉及供精治療和贈卵治療的醫療記錄和法律文書應當永久保存。積極推進信息化管理,加強相關數據分析利用,指導改進服務質量。

對於此次安徽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院涉“試管嬰兒胚胎疑被放錯”案件,長期專注醫療糾紛的浙江京衡(寧波)律師事務所律師章李向南都記者表示,這起案件或因涉事醫院當初對“試管嬰兒”檔案建立、保管方麵的管理製度不完善造成,“如果目前這些相關數據已丟失,要追查已很困難”。

章李表示,“試管嬰兒”不單是一項輔助生育技術,背後更牽涉到血緣與情感倫理,“輔助生育醫療機構必須負起主體責任,提高相關醫務從業人員的準入門檻,尤其是法律法規及倫理培訓,建立完善的檔案管理製度,具有可追溯性,避免相關的糾紛再次發生。與此同時,相關部門也應該進一步加強對輔助生育機構的監管。”

此外,對於目前“試管嬰兒” 地下代孕服務的亂象,曾關注代孕議題的北京隆安律師事務所律師杜潔指出,原衛生部以部令形式頒布的《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管理辦法》規定醫療機構和醫護人員不得實施任何形式的代孕手術,事實上已禁止代孕服務在我國的開展。

北京市中聞律師事務所律師鄧千秋則指出,目前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製定的法律,以及國務院製定的行政法規,對代孕問題均未涉及,就醫療機構和醫護人員實施代孕手術的行為而言,雖然違規,但難以構成刑事犯罪。

鄧千秋認為,地下代孕市場的發展,一方麵會帶來棘手的“卵母”“生母”不一的倫理困境,另一方麵也會引發包括代孕生出缺陷嬰兒的撫養問題、因非法代孕引發的法律糾紛,甚至是買賣婦女兒童等犯罪問題。他認為,要真正遏製地下代孕市場灰色產業鏈發展,還有賴於立法工作的加強以及相關部門對違法行為的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