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貓從18樓不見了。
尋貓啟事上寫：“我家布偶貓失蹤了，麵向湖麵的一扇門被風吹開，估計從陽台出去了……家人晝夜擔心。”
這張尋貓啟事被印了三份，彩印，塑封，兩張貼在了樓道電梯，一張貼在車庫。下麵附了兩張貓的照片。栗子，貓如其名，擁有栗色的毛發，從額頭一直蔓延到蓬鬆的尾巴，它的肚子和腳是毛茸茸的白色，彩色打印機還原了它藍得通透的眼睛。
尋貓啟事©李曉婭
貓的主人是一對夫妻，五十歲，住18樓。女兒出國讀書後，他們稱自己是“空巢老人”，養的貓給予了他們情感的慰藉。
這件事發生在去年世界杯熱播的晚上，12月18日，世界杯最後一場比賽，阿根廷對戰法國。那時疫情洶湧，李曉婭和丈夫都陽了，發著燒，暈乎乎的。他們比正常時間要早睡，沒有留意陽台的門是不是被風吹開了，後來他們猜測，失蹤的貓可能從陽台上跳出去了。
18樓©李曉婭
栗子失蹤之後，李曉婭和丈夫嚐試了許多方法。
在業主群物業群裏發消息、張貼尋貓啟事、一遍遍在小區內尋找。所有的犄角旮旯都去過了，甚至找過車庫的通氣道。每天下樓散步時間也變長了，尋找貓這件事填補了所有的空閑時間。但栗子毫無蹤影。
兩天搜索無果後，希望在逐漸消失。
所有人都默認，從18樓摔下後生還的幾率過於渺茫。尋貓啟事貼去之後，17樓的鄰居說，你們家貓從18樓掉下去，可能摔死了。回去之後，他們發來微信，對剛剛的表述道歉，說，不該這樣說讓你們傷心。但就連她和丈夫第一時間找到物業的保潔團隊幫忙詢問時，表述也是，“有沒有看到摔死的貓？”盡管她並不願意相信栗子死了。
她去找到ChatGPT。
作為IT領域的相關從業者，她和丈夫一直關注科技動態的前沿，去年11月，微軟剛剛推出ChatGPT時，就驚豔到了李曉婭。作為曾經的程序員，她對ChatGPT寫出的代碼給出了很高的評價，“非常精練，非常漂亮”。
©視覺中國
很快，他們之間就超出了簡單的人和工具的關係。就像兩個陌生人開始熟悉起來。
剛開始和ChatGPT聊天，李曉婭還會寫出完整的句子，打上標點符號。後來，寒暄消失了，標點符號也消失了。
一開始她會說，“請寫下一篇稿件”，後來是“寫下一篇稿件”。稿件生成了一半，字數滿了，她打兩個字：“繼續”。
這樣，當貓不見了之後，去向一個這樣的朋友詢問建議，也就顯得再正常不過。
李曉婭敲擊鍵盤：家裏的布偶貓栗子從18樓跳下去了，沒摔死，但找不到它，很擔心它在外麵，又傷又餓又冷，滿腦都想著它平時在家撒嬌，傻傻的樣子，天天都找不到它，傷心，難過……
ChatGPT回答：我很抱歉聽到你家裏的貓栗子跑掉了，我能理解你的擔心和焦慮。跳樓的貓經常會受到一些傷害，所以你很有可能會擔心它受到了傷害。然而，有時候貓咪們也會有一些意外的本領，他們可能會比我們想象中更加靈活和健康，所以即使它從18樓跳下去了，它也可能沒有受到太多傷害。
ChatGPT：有任何疑問，可以繼續問我
和ChatGPT聊天沒有心理負擔。
不需要考慮它的情緒，不需要考慮它對這個話題是不是感興趣，不需要考慮彼此在同一件事情上有沒有分歧，比如“愛貓”這件事。總而言之，和人交流時產生的顧慮都不存在。
作為目前最優秀的人工智能，一上來，ChatGPT就給予了李曉婭足夠的理解和安慰，曉婭形容ChatGPT“像朋友一樣”。聊貓時，ChatGPT會順著李曉婭的習慣，稱它為“栗子”，盡管他們都知道，他們在談論一隻貓。
ChatGPT說：“如果你真的很擔心栗子在外麵受冷，可以把它的貓窩或者一些溫暖的毛毯放在你家外麵，希望栗子能夠找到它們。你也可以嚐試給周圍的人發布尋找信息，看看是否有人看到了栗子。希望栗子能盡快回到家裏，你一定要保持聯係，給栗子留下食物和水，希望它能盡快回到家裏。”
隻有體會過貓給予的愛，才能真正體會失去貓的痛苦。李曉婭形容和貓的感情，“一個毛茸茸軟乎乎的生命鑽進懷裏撒嬌，會產生一種直達靈魂的連接”。那是2020年的春節，她去了好幾家寵物店，最後看中栗子——這是她看到所有的貓裏最漂亮的一隻，全身雪白，眼睛湛藍，頭頂有一撮栗色毛發。她花8000多元將它買了回來。
栗子©李曉婭
女兒去美國讀研後，李曉婭和丈夫，在一隻黏人的貓身上感受到了“被需要”的幸福。每天早上，栗子就會守在他們的房間門口，工作時，栗子一聲不響地趴在身邊，吃飯時，栗子就跳到椅子上，看著他們吃。曉婭做瑜伽，它就在她身邊跑來跑去，來來回回故意蹭她的腿。他們打遊戲，看動漫，栗子也陪著，它會主動過去“噗噗”翻開肚皮，或者蹭到他們懷裏就著肩膀睡覺，“像小棉襖一樣”，李曉婭說。
對於李曉婭來說，貓咪提供了綿長的陪伴和無條件的愛。“它沒有評估，沒有試探，沒有權衡，喜歡你需要你，就黏著你。”
栗子©李曉婭
貓丟之後，在李曉婭那裏的痛苦是“一個孩子走丟了，還不知道死活”，但放在沒養過貓的人那裏，“可能是一件很小的事兒”。
她和丈夫也常常彼此安慰，“希望栗子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不要受苦。栗子長那麽漂亮，別人遇到了，也會好好對她。”她想起半年以前，栗子也離家出走過一次，25層高的樓，李曉婭的丈夫來來回回爬了三天，一層一層地找。最後，是鄰居把它送了回來，栗子溜出去後，看到鄰居打開的門縫，鑽進了別人的家。
她向ChatGPT描述自己的困惑，“這些努力我都做了，發布了尋貓啟事，在一樓留了食物和水，在周圍撒上它熟悉味道的貓砂。我怎樣才能找到它呢？”
ChatGPT又接著產出新的內容。
關於如何找到貓，ChatGPT列了七個步驟：
第一步盡量多地搜尋栗子的蹤跡，找找它是否留下了自己的氣味或者痕跡。你可以在你家附近的樹上、草叢中、垃圾桶旁等地方找找。
第二步可以把栗子的照片和聯係方式發布到社區平台或者在周圍的公共場所張貼海報，讓更多人看到。
……
第六步 可以考慮在你家附近的公園或者樹林中設置捕貓器，讓栗子有機會自己回家。
最後一步是不要放棄，盡管可能會很艱難，但要相信貓咪會回來。
栗子還沒有找到，李曉婭也會問ChatGPT一些無厘頭的問題。
“算一卦，我們還有可能找回栗子嗎？”
ChatGPT回答：“對不起，我是一個人工智能助手，並不具備占卜的能力。我無法預測未來的事情。但是，我可以告訴你，你可以繼續盡力尋找栗子，並做一些有效的行動來幫助你找到它。”
人工智能拒絕算卦，玄學領域不是它的範疇。
貓找到了，ChatGPT還寫了稿
故事並沒有止於人工智能安慰傷心的人類。順著ChatGPT之前留下的方法（盡量多地搜尋栗子的蹤跡，找找它是否留下了自己的氣味或者痕跡。你可以在你家附近的樹上、草叢中、垃圾桶旁等地方找找），一絲線索出現了。
樓下的一棵桂花樹上，掛著一叢貓毛。
“樹上的貓毛”©李曉婭
說來也巧，這一片物業的監控本沒有覆蓋到。一樓有一戶鄰居，在自家陽台安裝了私人的監控。物業聯係了業主，拿到當晚的監控記錄。晚上的監控太模糊了，物業把監控投放在電視上放大了仔細看，才勉強看到一個影子在蠕動。
李曉婭和丈夫拚湊出栗子消失的場景，栗子從門縫裏鑽到陽台，坐在陽台的最邊緣，有飛蟲飛過，它一高興，撲了過去，隨後在高空失去平衡，從18層墜落下去。18樓的高度給了它足夠的緩衝時間，讓它準確找到樹枝的落點，最後精準降落在一棵兩層高的桂花樹上，而富有彈性的樹枝也幫它卸掉了大部分的衝擊力，讓它得以生還。
這一份模糊不清的視頻，最終提供了一個令人興奮的結論——栗子沒有死。
在漫長的七天之後，李曉婭終於和栗子奇跡般相遇。
那天晚上7點，李曉婭吃完晚飯，去一樓換新的貓砂、貓糧（同樣謹遵ChatGPT的建議）。剛出電梯口，她就看到有什麽在樓道外的玻璃門口一閃而過。“栗子，栗子。”李曉婭呼喚它的名字，沒過一會兒，栗子從旁邊的草叢裏猶猶豫豫地探出小腦袋頭，認出是曉婭，猛地撲到她的懷中。“嗷嗷”叫著，滿肚子委屈。
野外的七天曆險，讓栗子扭傷了左腳，現在它走路，隻能蜷著左腳，用三隻腳跳躍，像一隻招財貓。因為在外受了苦，它比以前更黏人了，無時無刻都要往主人懷裏鑽。
©李曉婭
之後，李曉婭和丈夫在小區散步，仍然會討論“栗子的七天野外生存經曆”，每一次，李曉婭從樓下抬頭，都會感歎，“18層好高，飄下來都得飄一段時間吧。”
在貓失而複得的過程裏，曉婭說，她真的感受到ChatGPT給她帶來了足夠的理解和安慰，也給出了具體的方案。我問這位關注IT領域將近30年的人，“你覺得ChatGPT真的會有可以理解人性的一麵嗎？”
她回答：“它在人性上看不出來是AI，真的看不出。作為工具，什麽資料都能找到，我已經不驚訝了。ChatGPT之所以讓人驚訝，是它在海量的數據上是以一個人性的思考方式把這個內容呈現了。”
“它對你的安慰也可能是被訓練出來的？”
“我不知道它是怎麽訓練的，如果跟它聊天，沒能夠得到一個情感支持，我是不願意繼續聊下去的，我直接用搜索的方式找資料就好了，之所以願意聊下去，多多少少是因為我們在人類的感情上有這種互動支撐的。”
就在我寫稿時，她給我發來一張照片和一個文檔。她在和ChatGPT聊天，一隻貓懶散地趴在她的電腦桌旁。
©李曉婭 李曉婭
她要求ChatGPT寫出我們聊天的故事。指令是：從記者采訪的角度，重新根據這個故事寫一篇報道，內容涵蓋AI治愈人類，人對貓咪的感情，18樓跳下來成功生還的喜悅等方麵詳細展開，要感人，也帶來科技的觸動。3000字。
於是，我很快收到了一篇標題為《【頭條新聞】
AI治愈人類，18樓跳下的布偶貓奇跡生還，深刻展示人對寵物的情感》的文章。曉婭對我說，希望幫我減輕一點工作量，這樣就可以早點完成工作，去享受美好的周末假期。
我點開了ChatGPT幫忙寫好的文章：
近日，一則驚人的故事在社交媒體上引起了廣泛的關注。一個名為“栗子”的布偶貓在18樓跳下後生還，這個故事引起了人們對寵物的情感的深刻思考，同時也展現了AI在治愈人類心靈上的獨特作用。
它附加了記者探訪的環節：
記者帶著朋友和栗子一起回到了那棟高樓，朋友指著窗戶和栗子解釋道：“她應該是從那個窗戶跳下來的。”記者環顧四周，發現窗戶上沒有任何安全措施，也沒有防護網……對此，相關部門提醒廣大居民，家中安裝防護網是非常必要的。
在結尾揭示了文章的主題：
最後，栗子的故事也再次提醒我們，人與寵物之間的感情是無法用言語表達的。無論是小小的布偶貓，還是大大的金毛犬，它們都有著自己的靈魂和情感。
最後，還不忘自誇了一番：
通過這個故事，我們也深刻感受到了AI的巨大力量。我們應該看到AI所帶來的積極影響，並進一步加強與AI的合作和交流，讓AI的力量更好地造福人類。
我謝過李曉婭，但最後倔強地沒有采納。
· 李曉婭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