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業補漏人:以車為家的“吉普賽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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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雲峰一家白天把車開到上川市場等活,經常一等就是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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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麵包車後座經過改造,支起了木板,鋪上了涼席,小孩就躺在“床”上睡午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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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時分,代雲峰和他的同伴才回到五區天橋開始支鍋做飯,因為那時候,保潔和綠化的工人已經都走了。

從海南到內蒙,到處都是這群皖北補漏人的版圖。他們以車為房,帶著老婆孩子一起流浪,像傳說中的吉普賽族,在陌生的城市邊緣,依靠一門手藝堅持著自己的生活方式,還有尊嚴。

南都周刊記者·洪鵠 深圳報道 攝影·孫炯

代運峰說,你們記者不要再來煩我了。

他從車裏拿出一張報紙,抖動著:“說我們一家幾口吃喝拉撒都在車裏,說什麽生活得很狼狽,亂講!還有前幾天那個電視台記者,一個招呼不打就扛著攝像機上來拍,侵犯隱私的啊!”


他的車,確切地說,是他的房車,就停靠在一家報亭的旁邊。這讓他有機會閱讀到各地的報紙。他關心國家大事,但更關心的是,這座陌生城市的人,對他們這群“補漏人”的看法。

代運峰最在意的還有“尊嚴”。

“我們一家是住在麵包車裏,我覺得挺好。有人可能看不慣,但咱不影響別人。”

他抽了口紅雙喜,終於心平氣和下來。“我們也喜歡看報紙的,把我們寫好點,我們過得沒你們想象的那麽悲慘。”

房車

4歲的代慧慧總是第一個醒來。

車窗開著,陽光透過葉片照進車裏,代慧慧眯眯眼睛。身旁的父母還在熟睡。她沒有去吵他們,一個人乖巧地呆著,舉起小手和太陽玩影子遊戲。

代運峰的手機在7點鍾準時響了,他打了個嗬欠,還想伸個懶腰,胳膊立即打到了車門上。他側頭看看身旁,緊挨著他的是熟睡的妻子劉小蘭,緊挨著妻子的是他的女兒,代慧慧正調皮地眨眼衝他笑。

五年前代運峰買了這輛車。他是安徽亳州人,來廣東12年了。之前在建築工地上做小工,但是成天被老板喝來斥去,很不自在。他拿攢下的2萬多元錢,買了這輛五菱小麵包,花120元做了個牌子,上書“專修房屋漏水”豎在車頂上。他的新職業:補漏人。

小五菱經代運峰一番改造,成了房子。保留駕駛室兩座,後麵座椅都拆掉,擱張床板,就是臥室。一米二的床板睡三個人,有點擠,“有啥辦法?湊和唄。在外頭,你還能指望像家裏一樣,三間堂屋隨你睡?”他有點無奈。

醒來的劉小蘭,從床板下端出一個盆,毛巾、牙刷、搪瓷缸都在裏麵。一隻50升白色桶裏還有小半桶幹淨的水,一家人蹲在路邊輪流洗臉刷牙。代慧慧小心地把泡沫吐在下水道處,刷完了,劉小蘭又拿了點水把地麵衝了衝。

這裏是寶安區中糧地產大廈門前的一塊空地,三輛小麵包停在這兒安靜地過了一夜。鄰居們也起來了。“早啊!”劉小蘭和後麵車上下來的女人打招呼,那是代大鵬家的袁紅。

代大鵬也是亳州人,和代運峰一個村的,亳州利辛縣舊城鎮馬橋村。他比代運峰小兩歲,三年前來廣東,是代運峰介紹他來的。那幾年錢好賺,在鄉親們眼裏,開著五菱麵包車回去的代運峰可謂衣錦還鄉,過年時家家戶戶給壓歲錢都要散掉千把塊,他還借了一萬元給代大鵬買車,從此代大鵬就叫他大哥。

補漏人都睡在車裏,代運峰說,剛出來打工時也有人租過房子,但車裏放著補漏工具,他們的看家家夥,晚上得有人看著,一合計,就睡到了車裏。以車為家,居無定所,“在一個地方呆得不高興了,立馬走。今天睡在河南,明天就能到湖北。”老婆小孩跟著他們一起流浪,像傳說中的吉卜賽族。

代運峰把車開到上川市場門口等活。不到8點,陸續來了五六輛車,“都是我們一起的。”男人們坐在駕駛室裏翻報紙,等生意上門,女人就湊在一起聊天。代慧慧乖乖地坐在車裏看《喜羊羊和灰太郎》,代運峰年初專門給她裝了這個車載VCD,要900塊錢。有時慧慧會去找上川市場對麵水果店老板的女兒阿芳玩。阿芳和她同齡,開學在安琪幼兒園上大班,不過最近不在,被她爸送去學遊泳了。

代慧慧不會遊泳,也沒上過幼兒園。代運峰聽她說阿芳被他爸花錢送去學遊泳很不屑,他跟女兒說:“野孩子,下次回老家,把你扔到水裏就會遊了。”

這一天代運峰沒有等到活,其他幾輛車也都沒有。傍晚六點,深圳的暑氣依然不散,天上掛著大太陽,明晃晃地曬眼睛。

“收工了回吧!”代運峰一聲吆喝,各自散去。他是這群人裏的“老大”。

“其實也沒人這麽叫啦,”代運峰不好意思地摸摸頭發,“用廣東話講,我就是那什麽,話事人。”

小五菱開回了中糧大廈,最近三個月來他們定居的地方。劉小蘭做飯,她從百寶箱般的床底下拎出鐵鍋,還有一個小煤氣罐,支在地上開始炒菜,“沒水了”。代運峰二話沒說,把空桶拿上車,開去加油站打水。

用水是個麻煩事。代家一桶水50升,一家人一天要洗臉、吃飯、燒水,始終比較緊張。最麻煩的還有洗澡。要等到天全黑了,男人們才能站進樹叢裏拿涼水衝一衝,女人們則要找一間公廁解決。

代運峰回來時已經可以吃上香嫩的清炒豆角。代大鵬買了幾瓶啤酒,兩家五口人拿出小板凳,開始這頓他們一天中最豐盛的晚飯。“爸爸你明天能帶我去海邊嗎?”代慧慧朗聲問。代運峰想了想,痛快地點點頭:“好,爸明天不開工,帶你玩。”

從寶安去往南山,代運峰首先要把小五菱車頂的補漏招牌拿下來,隻有這樣,他的皖S牌麵包車才能入關。開車帶妻女去海邊是代運峰最喜歡的事情之一,這令他有一刻成功人士的錯覺,帶著最親的人遊山玩水,很愜意。代運峰覺得自己住在車裏沒什麽,但娘兒倆也跟著住車裏,那很受罪。他聽說城裏的女人結婚都要看對方有多大房,不禁讚歎起自己的老婆:“我們老家的女人都是好女人。”

逐雨

曠工一天。代運峰問代大鵬:“今天有人接到活兒嗎?”代大鵬告訴他,孫四喜去一戶人家搞了下廚房管道,200塊,小活。

已經半個月沒活幹了。這天炎熱,氣溫又躥到了37攝氏度。代運峰不停地用毛巾擦著汗,對他來說,白天變得越來越難熬。

幾個男人聚到了一起。代運峰念了下自己手機裏的天氣預報,未來幾天仍然看不到要下雨的跡象。代大鵬有點絕望了,說:“回家算了!”

今年年頭不好。8個月了,代運峰才掙了8000多塊錢,去年、前年這時,已經掙到兩萬了。“因為金融危機。”他認真地跟記者說。

這行靠天吃飯。天下場大雨,人們才知道房子哪裏漏了,代運峰們才好開著車拖著工具去上門修理。南方雨水多,錢好賺,這是代運峰開了三天的車跑來廣東謀生的原因。2004年,他在佛山幹了一年,之後到了更發達的深圳。

“金融危機”後,老板們變摳了。以往房屋外滲漏這種可以做到上萬元的大工程,現在非給你砍價到8000元不可。“我們要成本的啊!”代運峰憤憤不平地說,“賺也就賺在那兩三千上。”他性子烈,碰到死命還價的顧客,他就不做。

天也不幫忙。3月到6月是嶺南的雨季,今年的雨不夠猛,沒砸漏幾家的房子,代運峰們每個月歇20天是常有的事。男人們互相鼓勵著不喪氣,年輕的孫四喜最樂觀,總是說:“興許明天就掉下一大活,幾家一起上,夠咱們幹一個月。”

32 歲的代運峰記得,他讀初中時,補漏這行當在皖北還沒有這麽熱,村裏隻有幾個年輕人去山東學補漏的手藝,據說很快能學成,能賺錢,慢慢地,做補漏的越來越多。做補漏這行門檻不高,看師傅做幾次,自己再練幾次,悟性高的就可以上手了。這行拚的是吃苦,風餐露宿,日曬雨淋,睡在車裏,半夜一個電話打來,就要開車就走。誰能撐下來,誰就能賺錢。

5年前代運峰轉行做補漏時,這門活兒已是皖北人的天下。劉小蘭開玩笑地說,皖北人應該去申請個補漏技術專利。師傅告訴代運峰,全國上下,南到海南,北到內蒙,“除了西藏和台灣,哪裏都是咱們安徽的補漏人。”代運峰聽說的,光亳州就有1萬多人從事補漏,阜陽人也很多,“皖南富,沒人做這個。皖北窮,我們吃得了苦。”

代運峰的名片上印著“皖北新型PVC806防水橡膠材料,專業補漏施工隊”,還有一句廣告:因為我們專業,所以做得更好。“這是我們老家的特產材料。”代運峰指著PVC806解釋道,“我們補漏靠的就是技術好、材料好。”

“特產材料”每天從亳州發往全國各地,這是一條龐大的供應鏈,在廣東,廣州、深圳、佛山都有材料集散點,一旦寶安這兒材料用完了,打個電話過去取就行。“特殊材料”盛在代運峰車床板下的另一隻汽油桶裏。幹活時,需要先把這些膠水燒開,煮沸,待它變黑、變粘稠,方可使用。這個活兒一般由女人幹。“很苦,”劉小蘭伸出手給記者看,有幾個燙傷的暗紅色疤痕,“個個都被燙過的”。

代運峰則先要找出滲漏縫隙,找到了,用鐵鏟把周圍刮幹淨,再用小鐵桶盛起滾燙的膠水澆下去。“需要天晴,空氣幹燥。這樣曬兩三天,就牢靠了。”他加了句廣告:“質量好,品質保證十五年。”

他聽說過網上有人質疑他們安徽補漏人的技術。“那不是我們的問題,也不是材料的問題!廣東這裏,老是台風加暴雨的,有時我們剛給人補過,還沒幹又下雨,這個當然沒辦法。我們安徽補漏人要是技術不過硬,怎麽可能全國混,怎麽可能一做十幾年?”他責怪顧客不懂行,“碰到這種情況,我都會回去返修的,反正沒得說,補到滴水不漏為止。”

最好的光景,扣去一家三口的吃喝開銷,代運峰一個月淨賺過一萬元。在達州的弟弟一度想過來深圳,因為這裏的雨水似乎更多,老板們也更舍得掏錢。代運峰叫弟弟再觀望下。結果一望就望到了“金融危機”,代運峰的生意大跌,聽說珠三角經濟“不火了”,弟弟再沒提過來的事。

等天下雨,又盼著天晴。代運峰盼望來場大雨,雨過方知屋漏水,又擔心久雨不晴,防水材料沒法在雨天施工。等八九月台風季過完,雨水隻會越來越少。對於今年的收成,代運峰算了算:“最多再賺個四五千塊。”回家過趟年,路費來回就要花五千元,加上一家老小的各種開銷幾千塊,等於今年一點錢都沒存下。


回鄉

今年春天的時候,代運峰還住在深圳五區天橋下,全寶安的補漏人幾乎都住那兒,光麵包車、微卡就有20多輛。晚上收工回來,女人們生火做飯,男人打牌,小孩玩鬧,車與車之間用繩子穿起來,家家戶戶掛上衣服晾,像萬國旗般。在代運峰眼裏,那儼然是一個皖北人自己的社區。五區天橋對麵開茶葉店的榮老板有次穿過馬路,聽到滿耳的亳州話,還以為自己離了深圳。

“怎麽能一直住車裏呢?幹嗎不找個房子住,老這樣住大街上,像什麽樣子啊?”在榮老板看來,“房車”生活始終是臨時性,還多少有點安全隱患。

除了顧客,代運峰們幾乎沒和本地人打過交道。“話都聽不懂”。孫四喜覺得,深圳人對他們還好,“沒舉報我們,沒趕我們走,還給我們口飯吃。”

7 月,交警和城管一起來了趟,他們和代運峰交涉,表示五區天橋是人行要道,不能大麵積停車。“我們人生地不熟的,不敢惹事。”代運峰立即讓大夥兒撤離了。隻是再也找不到這麽大一空地讓大家住一起。代運峰、代大鵬三家子人找到了中糧大廈前這個停車場,孫四喜等人據說晚上住在上川公園裏。

“估計是國家大慶要維護市容。”孫四喜猜測。而代運峰堅持認為,他們被勒令搬走和“那個記者的報道有關”,“我們向來生活得規規矩矩,要不是被那個記者寫得那麽不堪,警察一向不管我們的。”

走的人是越來越多。去年八月之前,寶安還有四五十戶補漏工,現在隻剩下了十幾台車。按理說,人少了,生意應該多起來。但代運峰很快發現,他們有了越來越多的本地競爭者。“本地人愛找本地人,”他不滿地說,“說是技術強大,但收費比我們高得多。”

代運峰不相信自己的手藝比人差。他認為是本地人對“外地人”、“流動攤販”的不信任導致了他們今年的慘淡。“有個老板以前一直是我的顧客,我幫他補了三年的鐵皮廠房。七月刮大台風,我問他今年怎麽樣,有沒有要補的。他不好意思地說請別人了。我一聽就火了,我問,我給你補的沒問題吧?他說,沒問題是沒問題,但你哪天走了我也不知道,我怎麽找你啊。”

代運峰確實想過走。事實上,他也從來沒覺得在深圳紮過根。他的手機依然是佛山的號,接打都是長途,還有一個老家號,過年回去用。“我在深圳連個房都沒有,算什麽深圳人?哪天這裏賺不到錢了,我不高興了,車一開就走。”

這個城市確實與他無關,沸騰或蕭瑟的經濟,跌落又飆飛的房價,深圳人的大劇院,深圳人的購物中心,深圳人可以無限次出入香港,這些代運峰都不知道。他像一個古代的農民般,隻關心這裏的天氣。然而天氣也不能決定他的命運。

再熬三個月,他就會開上兩天兩夜的車回家。11月底,深圳幾乎不會再下雨,一直到明年2月初,過完年,他再決定回不回來。前幾年賺得多,回村人人都羨慕。每次過完年出來開工,幾十輛麵包車總要故意排個陣容,浩浩蕩蕩地列隊出村,村裏男女老少在車隊旁歡呼相送,劉小蘭坐在代運峰旁邊的副駕駛座上朝窗外揮手,臉上笑開了花。

2006年,代運峰用賺的7萬元錢在馬橋村家裏蓋了棟房,他聽說“這個錢在深圳隻夠蓋幾平方米”。

車裏總是沒屋子舒服。代運峰的房蓋了足足三層,一樓待客,二樓全家住,三樓就空著。那幹嘛蓋?“多氣派,好看!”

但現在他後悔了。他想轉行,“在我們那開個大超市,什麽都賣。”

鄉下隻有集市,來久了廣東的代運峰有點不習慣了。他打聽過,加盟利辛縣裏那種華聯連鎖超市要十萬塊。他說,“開一家穩賺。如果不是把錢都投到了房子裏,我就可以在舊城鎮開第一家華聯了。”(文中代雲峰一家三人係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