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少關注香港娛樂圈的事，也從來不是梅豔芳的歌迷，甚至記不起，2003年11月之前，自己是否從電視裏完整聽過她演唱一首歌。與她近距離接觸，是3年前香港首次舉辦的“同誌議題報道獎”頒獎儀式上，我和兩位同事的有關同性戀的一組報道，獲了大獎，她是頒獎人之一，於是同台而立僅三兩分鍾。
我來香港這些年，卻聽到不少社會上關於她的傳聞和流言：她13歲初戀，19歲的她就被傳有私生女；一夜成名之後，金錢和是非接踵而來，既文身，又吸毒；言談往往掩不住草莽色彩，下意識地露出一兩句粗口；情路上屢敗屢戰，男友多，情人多，走馬燈似地換，近年更熱衷“姐弟戀”；夜夜笙歌的生活，為她惹了不少麻煩；她在夜店被人打耳光，引發一樁與此似乎有點糾葛的人命案，也一度是港人街頭巷尾的話題……梅豔芳招惹的是非和傳聞，在圈中實在可以稱冠。不過，她就是習慣在傳聞的壓力下發展事業，出人意料的是，她卻愈戰愈勇，渾身有一股停不了的動力。
令我對她開始肅然起敬的，是2003年9月5日，她舉行了一場十多位好友站在她身後的“群星伴月”的記者會，勇敢承認自己患上子宮頸癌。她一臉嚴肅：“我很平靜告訴你們，我有癌，是子宮頸癌。”接著，她一字一字擲地有聲：“我從未驚(怕)過！我一定可以打贏這場仗！”這是她最動人的一次演出。在香港娛樂圈，這是絕無僅有的。隻有真正勇敢的人，才有勇氣講出真相。
如果說，張國榮之死留下的是一個不可解的謎，那梅豔芳留下的卻是一個勵誌演義。正如一位女友所說：“倘若張國榮選擇結束自己生命的方式，表示他要為自己保留最後的一點隱私的決心，那麽梅豔芳選擇在記者會公布自己病情，反映她對傳媒要報道事實真相的堅持。”於是，讓人想起香港女星裸照事件，她忿忿譴責娛樂傳媒新聞報道的墮落，讓人想起十多年前香港演藝圈反黑社會、反暴力運動中，她站在抗議最前線……
她與羅文亦師亦友，2002年她舉行演唱會，身患癌症的羅文由泰國趕回香港上台支持她，當時她激動得哭了。同年10月羅文病逝，她在羅文的靈堂前再次哭成淚人，恍然失去依靠，精神頗受打擊。她與張國榮情如兄妹，2003年4月張國榮突然撒手而去，傷透了她的心，抑鬱的心情很長一段日子揮之不去，令她自己的病情惡化。為了給非典患者子女解決教育問題，她發起了“茁壯行動”和《1：99音樂會》，演藝界一呼百應，她忘我投入，一度失眠半個月。7月，她與謝霆鋒的交往在傳媒追訪下曝光，引起敏感揣測。一個緋聞稱王，一個緋聞稱後，原本姐弟情誼，在傳媒的渲染下變了色，她倍添困擾。
近兩年喜歡戴水晶手鏈的梅豔芳，身材愈見瘦削，而雙手至少戴了十串手鏈，引起人們議論，說她撞了邪，患了重病，好友一再公開為她澄清，但傳聞愈傳愈盛。萬人偶像的梅豔芳也有偶像，她迷上碧鹹(貝克漢姆)，又惹來連串是非。8月，碧鹹隨皇馬抵香港，在一次慈善晚宴上，被傳為了親近碧鹹她自薦演出，她氣得跳腳，連晚宴也不參加了。誰都沒有想到，此時的她已被癌病折磨得很苦。
麵對社會上不盡的傳言，她選擇了公開病情，披露真相。她這最後的選擇，對真相和事實的執著，值得傳媒工作者尊重。
惡疾纏住她兩年，她愛工作而未及時治療。公開病情後，她更沒有選擇“靜養”的醫學意見。9月11日，梅豔芳出席商業電台舉辦的張國榮慈善音樂會，她成為全場焦點。11月她一連舉辦8場演唱會，她早就與歌迷有約，永別前也不讓愛她的人失望。此後，她又成了現代美容中心代言人。她原準備計劃去北京，參加張藝謀執導的武俠片《十麵埋伏》的拍攝，終於沒能成行。
她以患絕症重病之身，到以櫻花的美而聞名於世的京都，拍攝一個美容廣告，在寒冷的室外，身穿露肩背衫，每天拍攝8小時，從日本回到香港，就進了醫院，從此沒有離開。內中的悲情反諷，真與假的衝突，生與死的超越，現實與戲劇的距離，可以說，比2003年香港產的任何一部影片，更引人聯想，惹人遐思。從公開病情直至死去，前後不足4個月，沒有拖泥帶水，沒有糾纏不清，十足是高濃度的戲劇。
梅豔芳是為舞台而活著的人。梅豔芳的生命劇本，比她演過的劇本更富戲劇性。她的戲如人生，她的人生卻比戲更戲劇化。她40年的生命中，展現戲劇與現實之間巨大的戲劇張力，戲外有戲，戲中有戲，最後以公開的死亡高潮，留下光影中不減的傳奇。
現實生活中受到折磨，但一走上舞台，她就換了一個人，就在她人生的最後日子，她還不斷釋放體內燃燒的感覺，讓別人的靈魂著火，永遠懷念她的情和她的義。一生中，她最大的財富就是情義。在舞台上，她百變創新，形象百變，被稱為“ 百變天後”。從生活到舞台，是百變中最大一變。
前麵說，11月之前，我沒有聽過梅豔芳完整地演唱一首歌，在她公開病情後，11月上旬，一個偶然的機會，在香港紅勘體育館聽了她的經典金曲演唱會。聽旁座的朋友說，她唱歌時舌頭已經硬了，嗓音聲線也不如以前了。她穿著好友劉培基為她特別設計的兩套婚紗，在萬千歌迷見證下，說了一番深情剖白：“我在圈中賺到的不是名和利，而是友情。歌迷給我愛，朋友給我鼓勵，而獨欠40歲還沒嫁出去。拍戲穿過無數次婚紗，但我的人生已沒有可能穿上它。我真的很想有這樣的機會，讓我感受一下穿婚紗的真正滋味……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此時，雖然生命的盡頭為時不遠了，那是她看不見的黑夜。
梅豔芳是多情的。在情歌裏，她總是婉約宿命。在生活中，她總是勇往直前。即使愛情落盡，再見也是知己。重情誼的梅豔芳，在娛樂圈更贏盡友情。在她走向死亡的最後一刻，請朋友們趕去醫院，她要一一見麵，昏迷後，醫生用吸痰方法讓她一時清醒，好友們在這段此生不再的短暫時刻，輪流入病房與她“道別”，她在友情的籠罩中離去。
死神攫取了她的生命，卻不能奪走她的勇氣。梅豔芳的一生，從無到有，再從有回複虛無，有趣的匆匆一場來去，為了什麽呢？真正的永生在哪兒呢？她說過，等到哪一天死了，希望自己化作一隻小鳥，自由自在地飛，尋覓心中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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