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爐夜讀】閑談:阿城與張愛玲
(2010-09-08 23:2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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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中期,阿城在《收獲》上偶然讀到張愛玲的小說《傾城之戀》,驚為天人。
張愛玲這樣大俗的名字,令他一度誤會她不過是裏弄工廠裏的一介女工。因此更有
“市井之地,藏龍臥虎”的感慨。
阿城與張愛玲,除了二人都寫小說,實在找不到更多相通之處。即使是寫小說的路
數,二人也是大相徑庭。
阿城的小說文字,是一匹漿洗過的白棉布,幹淨,硬挺。一勾一劃,用筆極簡,但
是輪廓分明。他擅用動詞,動詞象脊梁一樣的不可撼動。極少用到形容詞,連比喻
句也用得直當。
好文字,先不是讀的。先是看,再是觸摸。象阿城的小說《棋王》,你縱使用手一
段一段摸下去,你也會發現,那是一段一段的骨頭,骨節致密,堅定。
不好的文字質感是散的,會落得一手的浮油與渣滓。
阿城以“三王”奠定他在文壇上的地位。“三王”之中,以《棋王》的故事性最典
型,張力最強; 而《孩子王》落筆無痕,最熟之以極; 《樹王》就要略遜一籌,皆
因他將一個普通人硬生生的塞到了英雄的模子裏,痕跡最重。按阿城自己的話說,
《樹王》寫得過於矯情了。
對於一個好作家來說,文字技巧是基礎,但最重要的是眼光。他的眼光決定了他整
個文章的定位點。
文革之後傷痕文學與尋根文學鋪天蓋地而來。“三王”的好在於它沒有討伐之心,
亦不擺出悲壯的姿態。
時代是短小局促的,養不出千古文章; 唯在大天大地裏,以赤誠之心來寫人性本身。
因為唯有人性是永恒的。
張愛玲在四十年代以一部小說集《傳奇》驚動整個上海。與阿城相比,張愛玲的小
說文字更象一匹光澤華美的綢緞。三五句之間,皆是撩動人心的小火焰。
《傳奇》這部集子裏,最喜歡的小說依序分別是:《金鎖記》、《傾城之戀》、
《花凋》、《沉香屑 第一爐香》。
《金鎖記》的好是公認的,當年傅雷先生盛讚它是“文壇最美的收獲”。全文除了
開篇丫頭之間的對話略有模仿紅樓夢的影子,等到曹七巧出場,文字已經穩住。再
寫到十年後分家產,狠然拒絕季澤的引誘,全文的高潮即在眼前。果然下半段寫至
長白長安,文字如同疾風厲馬,順暢而瀉,幾乎就是神來之筆!
而論文字技巧,論全篇結構,《傾城之戀》遠不如《花凋》。《傾城之戀》行文更
花俏些,所以傅雷先生批評它“華彩多於骨幹”;另外,範柳原那一句“死生契闊”,
更是幽幽出自張愛玲之口。作者未能立身文外,而情不禁的攪擾入局,這正是寫小
說的大忌。
更喜歡《傾城之戀》的理由,是身為一個現實主義的作家,她寫出了她所有作品中
最浪漫的一筆。一對自私而世俗的男女,各懷心事,彼此推拉僵持不下之際,突然
一座城倒了,淺薄的緣分,被強大的命運提攜,他們居然,做成了一對夫妻。
結尾裏的一句話:“流蘇並不覺得她在曆史上的地位有什麽微妙之點。她隻是笑盈
盈地站起身來,將蚊煙香盤踢到桌子底下去。” 浪漫至極。
《沉香屑 第一爐香》是這個集子裏,最早發表在《紫羅蘭》雜誌上的小說。全篇
講述了一個女子沉淪的故事。張愛玲殘忍至極,她一筆一筆將女主角薇龍的命運逼
仄下去,直至最後,她不救贖她,反而加急筆力,將她一把推搡入絕境。
“她們是不得已的,而我是自願的。”張愛玲借薇龍之口,寫盡了世間女子清醒的
沉淪。我每讀這一句都是惶然驚心。沒有哪一種沉淪,比清醒著沉淪下去更令人覺
得可怕。但這樣的沉淪,是我們絕大多數現代的女子都經曆過的。
阿城與張愛玲的小說,一個白描,一個重彩,卻皆是當代小說的優秀範本。
張愛玲屬於理智型作家,但故意任性的寫出了《傾城之戀》結尾的意外之筆,這才會覺得她的可愛。如果是個資質平平的作家,這一筆就是東施效顰。
周末愉快:)
"作者未能立身文外,而情不禁的攪擾入局,這正是寫小說的大忌。"--確實如此,所以我從不敢說寫小說,隻說寫故事.:)
如果把阿城的作品比作白描(摸文字的骨還是第一次從你這兒聽說,形象之極),那張愛玲的就該是油畫,繁瑣中透著細膩。(“三五句之間,皆是撩動人心的小火焰,”對極了。)
姐姐你的小品文才是絲綢的感覺,每次我都想陷在那細而滑的溫柔鄉裏不能自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