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寫汪曾祺先生,一直都不敢,所以擱筆至今。但今天趁興談談。
蘇東坡雲:大凡為文,當使氣象崢嶸,五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 這句話,用在汪曾祺先生身上,頗為妥當。
先生寫小說,散文,戲劇,兼作風俗學研究。師承沈從文,歸有光,契訶夫。如春初新韭,秋末晚菘,文備眾體,筆力騰挪有度,運靡籌幄間不厲聲色。平淡而有味,聞達而不驚。
他的小說最有名。《受戒》,《大淖記事》、《異秉》都是他的名篇。
《受戒》寫一個小和尚的愛情。一座淨寺,幾個和尚,燒香掃地,挑水喂豬,敲幾聲木魚,做幾樁法事。以後還俗娶親,種田買地,各有其歸處。烏托邦似的隱喻,呼之欲出。
八十年代初是傷痕文學的天下,各有哀痛。但汪曾祺先生是這樣寫小說的。這樣另類的人還有寫《棋王》的阿城。
《大淖紀事》寫三十年代蘇北裏下河的故事。全文前三節都在寫大淖的風物民情,到了最後一節,女主人公巧雲才遲遲出場。有人特此問汪曾祺先生,小說的結構要如何掌握。他回答得幹脆,就兩個字:隨便! 可見為文無法,尺度各鑒人心。
閑來再翻朱天文的《巫言》。文字壓縮厲害,頗感世故。如同閉門造煉金術,語句考究但喪失生氣。為文而文,就不算上品。她的小說,還是讀中期的為佳。
“至於把難說的話容易地說出,舉重若輕,不覺吃力,這更是功夫。”這句話,實在是一針見血。汪曾祺先生是老熟於世故之後還能一派天真,難得。
他的散文隨筆擁者甚眾。行文舒朗閑淡,恰似春服既成,惠風和暢。他筆下草木美食,戲文書畫,風俗掌故,瑣聞舊卦,拈熟就輕,進退得宜。是為劉熙載所言:極煉如不煉,出色而本色,人籟悉歸天籟矣。
《泡茶館》和《跑警報》寫的是四十年代西南聯大的生活。一個“泡”字把南方小茶館裏熙熙攘攘的慵懶氣一筆描盡。文中提到某家茶館牆上的一首塗鴉詩:
記得舊時好,
跟隨爹爹去吃茶。
門前磨螺殼,
巷口弄泥沙。
這詩寫得好,看了就忘不掉。現在難找這樣的詩了。
《跑警報》裏一個“跑”字,異曲同工,也將人在艱難時世裏的樂觀態度表達得淋漓盡致。同樣寫此題材的傑作還有張愛玲的《燼餘錄》。張愛玲在她的小說裏絞盡腦汁的“捉虱子”,而她的散文裏卻處處聽得到電車叮當聲。讀不得她小說裏陰氣的人,讀她的散文絕不會失望。
讀汪曾祺先生的美食隨筆,適合雨夜,泡一壺茶,兩三袋零食佐之。炒米糖,燜雞米線,十香菜,曬碗兒糕。他家鄉高郵的鹹鴨蛋,筷子頭一紮下去,吱----- 紅油就冒出來。空的鴨蛋殼,紮上蒲羅,捉三兩隻螢火蟲進去,一晃一晃的走在青石板路上,你看,那有多美。
先生擅水墨畫。深墨,淺墨,皆素墨,偶見一點紅綠勾調。有一幅花卉圖,底下題一行小詩:大亂十年成一夢,與君安坐吃擂茶。
記起他說過的一句話:“盡管我們有過各種創傷,但我們今天應該快活。”
莞爾一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