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爐夜讀】 寂寞樓台。黃碧雲。
(2007-04-10 17:55:42)
下一個
在香港,黃碧雲的小說囊括眾多文學大獎,然而叫好不叫座,出書出到第六年,每
本銷量超不過兩千冊,慘淡若此,連二三流的言情小說亦賣不過。
她的文字,冷透怪犀,獨辟一徑,如尖椎戳裂一襲華綢,翻弄出人生絕望的底子:
處處是拙劣的接頭與瘡補。繡金朵朵雲堆的蕾絲邊,是作捏出來的小聰明,被她八
級文字的大風一刮,都卸去了風頭,真真生趣無無。她筆底,處處是虐殺,畸愛,
變態,暴刑犯。。。一路讀得驚心,臉紅紅如桃花,隻覺得書頁瑟瑟,字字句句裏,
埋藏草木皆兵,漸入重圍。她總是這樣,從人生斷裂處寫起,不欲重建,是更暴烈
的搗毀。我真懷疑,人生真是若她所寫。小女子,是這樣的不溫柔,書賣得一向不
好,自然不能為稻糧謀,聽說她碩士去讀犯罪學,正職是律師。這一行當恐怕看遍
了人生裏極至的跌蕩,又翻殺回來,落在一管筆下,來繼續折磨戕害我們。
不過真正喜歡她的幾篇,都和暴烈的題材無關,是倦倦流年裏,微小的生活常事,
微瀾不起裏偏要躍躍欲試著,在焦躁裏暗湧,在遮掩裏努力抹淡,如此轉來轉去,
也轉不出一場大風雲,小人物的一生,終究是淹沒在一條小巷一條小街裏,負擔不
起那許多傳奇的。所以向來以為,在生之瑣碎裏寫生的絕望,比在死之悲壯裏寫生
的絕望更要考驗一個作家的筆力。若非跨年代史小說,真不該隨隨便便的讓主角死
掉,以死來討讀者的便宜。寫那種反反複複的求死不能的活著,(我們人生的常態),
對寫者是一種挑戰。而對於那些文字控製力極好的寫者,會展現出文字巨大的張力。
[桃花紅]寫的是大年夜裏,七姐妹各懷心事的萍聚一場。一宿根生,卻開出形形色
色的花朵來。赤橙黃綠青藍紫,樣樣開在風塵世上。簇簇枝枝連心,彼此取暖慰藉,
又彼此惡傷虐待,再怎樣暗地裏撕殺,也還是逃不開彼此,生命如此不自由。“姐
姐,各人有各人的難處啊。”繞來繞去,最清醒的一句話,倒是癡呆弱智的妹妹說
出口,譬如[塵埃落定]裏的那個傻子。人生裏不動聲色的積累的許多小聰明,再血
肉飽滿,也經不起這樣不設防的利劍一戳。血淋淋一地。
[盛世戀]是我極喜歡的。一場師生戀,擺盡種種人生的姿態:含苞初起,攀枝欲上,
盛華難擋,再霜雪壓枝,各自懷抱殘紅離去。如何愛,如何失去愛。愛的愈是轟烈,
失去的姿勢愈是難堪。瑣碎的日子,不是鯨吞,而是一點點殺滅掉愛的煙火,殘忍
也不給個痛快的。是個太平盛世啊,運氣卻還不如硝煙裏的白流蘇。“生命何其短
暫,相逢何其稀罕,千思萬想,萬般癡纏,在這白骨之前,都是一場謊話。”黃碧
雲突然冷冽的一句,當頭劈下。惶惶間,生命是我們無法把握的啊。那麽愛情呢,
終究是一場兩個人的焚琴煮鶴罷。既然知道了,起初的姿態,到底不要那樣的縱豔
為好。
[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寫的是兩個年輕女子的愛情。因為無法阻擋的成長,所
以不得不一天天世故起來,慢慢的變成了陌生人,這是成長的代價。人生裏多半是
這種短暫的相擁相持,尤其是年輕的那個時候。
黃碧雲的字,常常促厲短句,幹淨利落。有一種琅琅的語言節奏,如同舞步,鼓點,
你懂得了,按著她的語勢拍子閱讀,便會象在熱天裏淋了一場暴雨般的舒爽。
她如此剛烈。如此的活筋沸血。也是如此的寂寞。古來聖賢皆寂寞,寂寞是她的樓
台,可以俯瞰我們這些螻蟻眾生。若哪天她真的躍上了暢銷榜,熱俗到人人都不分
青紅皂白,要捧一本來顯耀,譬如今天的張愛玲,王小波,那真是寫者的不幸。
你最後一句話紮不到俺的——俺鄙陋,不知為何張大小姐和王作家的書都沒怎麽讀過。王朔的書俺都讀過,這孫子越來越不象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