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爐夜讀〗香港有個鍾曉陽

前兩日去圖書館借一冊英文書，遍天地的尋不著。已經是放棄了，轉身要走，偏是又不放心的多瞥上了一眼。這一眼就恍如看到了十幾年前去：那豈不是鍾曉陽的〖細說〗？從書架上抽出來，滿天歡喜的歲月藤蘿一時都在這裏，堆積如雲的。

香港這地方，是個名利場。文學這檔事，又清高了一點，和這類地方，向來是滴水不沾的。女作家是鳳毛麟角，有起色的更是不多。梁鳳儀識時物，筆下盡是商界的風起雲湧和勾心鬥角，愈讀愈是世俗，說不上有什麽不好，隻是香港得很，令人對世情有一種不好的兆頭；亦舒寫的是似水流年的生活景象，平平的，出了不少冊，積累了一定的厚度，倒也算是一部香港小人物的傳奇史罷。如大桶的中檔咖啡，源源不斷，讓人心裏有餘地，有著落，不怕，可是辨不出哪一口更加提神。

真是大膽出奇的文字，該是顆照明彈，一出筆就得上到天上去，光亮的要別人怔怔的盯著看。一道光束堅定的打到人的心裏去，歲月也是挪不動的。這樣的文字香港是有的。這人就是鍾曉陽。有了鍾曉陽，香港就有文學了。

初讀鍾曉陽的書，大約是十幾年前。一日閑暇，直奔了書店去。那時正值瓊瑤，三毛和席慕容的書冊賣的有些過了火，沉澱了一下，各大家出版社又爭破頭出全集的檔。鍾曉陽根本是名不見經的，一冊薄薄的〖流年〗混在一堆雜書裏，甚是無人問津。好在我這人讀書，向來是唯我獨尊的。拿到一冊新書，必是掠雲般的掠過幾頁，要是能抓到幾段有筋骨的句子，便是要放慢專注一下了。若是掠過去，全是一堆軟塌塌的麵粉，我立時會扔了去。我看字的速度是快而狠的。

我那日在書店裏轉了一圈，最後便是直取了鍾曉陽的書走了。鍾的名字是打了一道閃電，自此就烙在記憶裏了。

鍾曉陽的文字，初讀是有些象張愛玲的。但是輕靈，溫暖的緩和許多，（文字的體積也比張愛玲的要小〕。張愛玲簡直就該算是滅絕師太，對於塵世，她揭露的決絕，真是徹底的不留情麵。年輕時一身青澀，見著張無比鋒利的剖讀人世，因為半懂不懂，也就半驚不驚，讀著多半為了沾些名著的體麵和貴重。以後漸漸經了山河歲月的人世，偶爾撞到兩行張的句子，句句是厲血的鞭，抽打的人眼睛疼，鞭痕又全印在心裏。她是在路上等著你呢，你如今是經了人世的了，她堵在那裏，再一句一句的印證給你看，精準的讓你悲憤無比，卻是無路可逃。而鍾對於世事，是多有慈悲的。至少她是不把人逼到絕世裏去的，凡事還是有得商量。鍾的心地該是柔軟一些的，對塵世於是才有了這一些袒護的心與文字。

鍾曉陽的成名作，算起來應該是她十七歲時所寫的小說〖停車暫借問〗。這部香港版的〖情人〗，曾經在七十年代的香港，一時聲名鵲起。可惜我是到如今還沒有拜讀過的。一直想著，人到中年時，坐在某趟開往南方的列車上，半生的山河歲月在眼前可以一掠而過，簡單的泡一杯茶，在一個人的路上，安靜的讀一卷花開花落的黃舊故事。四季開到荼蘼。

以鍾曉陽的詩〖紅顏〗作為結尾。讀這人的文字，象是到了山間百裏泉，好句子是一段一段的如泉湧的。生命如青草被染指。

〖紅顏〗
作者：鍾曉陽

紅顏可以是一襲衣嗎
斷發為線
頻密地繡，纖細地縫
天雨時撐傘不如披衣
披著落發
到你窗前
你正在燈下嗬手寫信
如果紅顏是一襲衣
衣底的人你可憐惜
襟下的嬌慵，袖中之戀
你皆接了去
衣上的雨忽都化成酒痕
紅顏生來薄命
你卻薄情
我設法想要辜負你
但我怕辜負後春光要怪我
給我長夜的冷肅
長長的巷，望不盡的怨
提缸趕路的初戀人啊
走不完的路是絕路
以前我忘了告訴你
現在你忘了我所說的
紅顏難免福淺
你竟和我一樣

紅顏若隻為了一段情呢
那麽就讓一生是一段情吧
一生隻愛一個人
一生隻懷一種愁
纖纖素手你牢牢握著
把它握成你的袖
那感動是你的亦是我的

紅顏禍水
你信不信
自古多餘恨的是我
千金換一笑的是我
是是非非， 恩恩怨怨
都是我
生來為了結交與你絕交
你太中年
我的年輕會因不懂事而悖逆你
你太淡泊
我的要強會起來
與你爭一日之長短
我寧可周旋於其他人中
縱使貽害四方
也不過還他們失眠罷了
而紅顏帶罪
何功以贖？

你看這樣的句子多好，“你太淡泊 / 我的要強會起來 / 與你爭一日之短” ；她又形容失眠症是“沉屙之夜 /  冥頑如艱澀多典故的 / 義山絕句 ” ；她說失落“失落好像落花 / 落滿幾戶人家 /。。。這樣靈的句子是一路比比可揀，清泉，綠草，石子路，茅草屋怡然自訂終身。。 。等哪日閑下來，將這些句子都抄錄下。如同準備一些，收集露水的小瓶。一滴露水一窩雲，再釀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