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感覺

突然想起有一年冬天爸媽送我和弟弟去嵊縣大伯家過年，過完年後國平哥哥送我倆回家。天氣很糟糕，刮著風，還下著大雪，我們仨被阻在途中一個不知名的小站。弟弟，我，還有國平哥哥都又冷又餓，空蕩蕩又破又舊的候車室裏就我們三人瑟縮在一個勉強可以擋風的角落裏。突然間弟弟大聲吵鬧了起來，追著趕著要國平哥哥馬上帶他回家。弟弟又哭又鬧，國平哥哥又哄又勸，最後耐煩不過，也發了火，打了他一巴掌。弟弟於是更加肆無忌憚地哭鬧起來，而我也突然覺得一種無端的被人欺負的委屈，於是也跟著哭鬧起來。

倒是忘了最終車有沒有來，也忘了隻年長我倆幾歲的國平哥哥最終是怎樣讓兩個又哭又鬧的小孩安靜下來的，不過，很有意思，我怎麽會突然想到這個？－－可能是想家了吧。

孩提的時候，隻要我冷了，餓了，受小朋友欺負了或病了，我總是馬上想到要回家。因為在我眼裏，家，就象那盞阿拉伯神話中的神燈，可以給我想要的一切：關心，照顧，溫暖，還有安全。隻要回了家，我就什麽都不缺，什麽都不怕了。記得有一年暑假爸媽去蘇州旅遊，臨時把我和弟弟送去鄉下姨媽家。姨媽家的小表哥帶著我倆天天爬樹下河，開心得我和弟弟都忘了回家。然而在一個晚上當我的左耳朵劇烈疼痛起來的時候，我馬上哭著要回家，不肯去醫院，不肯等天明，我隻要回家。我執拗地認定隻要回了家，我的耳朵就會好起來的。

當然，那是在一個小孩子眼裏的家，帶著童稚的天真，無知和單純。後來慢慢長大，便懂得家之所以為家，是因為家裏有關心疼愛我的父母。那份回家的感覺其實是構築在他們對我的那份關愛之上的。再後來，我上了大學，在一個遠離家鄉的城市開始了我新一段的人生。我慢慢變得自信，堅強和獨立，有了很多新朋友。然而在偶爾幾個傷心脆弱的夜晚，最想撥打的依然是家中的那個號碼。隻是隨著年長，我已知道不該再以自己的一點點瑣事去煩擾父母，讓他們徒為我操心和擔憂，所以我能做的就是靜靜地躺在床上想家。那個時候，想家的感覺是一種踏實，因為我知道那兒始終有一扇門會為我敞開，有一盞燈會為我點亮。所以無論發生什麽，那兒有我永遠的避風港。我可以隨時背上行囊，踏上回家的路。

再後來，我飄洋過海來到美國繼續我的學業。課業繁重或research進展不順時，我會常常想到遠方的父母，想到家，一如兒提時那般有了困難，便想到家。這個時候，想家的感覺是一種安慰。因為我知道我並不是在孤軍奮戰，我有父母的支持和守護。雖然他們已離我千萬裏，而我也再不能象兒時那樣跟他們撒嬌來換取我想要的一切，然而一想起家，那份曾經的踏實和溫暖便會重新充盈我的心，它讓我相信，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的。有的時候，想家又是一種對現實的逃避，它讓我憶起往日的溫馨，童年的無憂無慮而忘卻現實生活中的煩惱和困苦。

去年寒假，在學業暫告一段落時，我決定回家。回家前的晚上，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我一遍遍地想，爸爸媽媽如今都老了，這麽多年我一直不在他們身邊，這次回家一定要好好待他們，盡盡做女兒的孝道，現在該由我來關心照顧他們了。

然而我卻錯了。我本以為我的翅膀已經足夠堅硬，可以經受電閃雷劈並為他們遮風擋雨了，誰料在他們眼裏，我卻依然隻是一個孩子，一個他們的孩子，所以我永遠是被關心和被照顧的。從我回家的第一天起，爸媽就開始忙個不停，天天挖空心思地變著花樣給我做吃的。隻要我說好吃，他倆就笑成一朵花。我說，“媽，你歇一下吧，隨便吃什麽都可以，我在美國吃得很隨便的。”　我媽就說，“可不，瞧你瘦成這樣。這幾年你不在身邊我們都沒法照顧你。這次你好不容易回來一趟，我和你爸都說要好好補償你。”　記得那天我去逛街，逛得興起，就誤了回家的時間。等到家時，天已蒙蒙黑了。遠遠看見媽站在樓下焦急不安地四處張望著，一看到我便大叫起來“啊呀阿英，你總算回來了，我和你爸都快擔心死了，以為出了什麽事。怎麽晚回來也不曉得打個電話。。。”　我訝然失笑：“媽，我又不是小孩子，你還怕我丟了不成？”“唉，我在擔心你是不是錢包被偷了所以沒錢坐車沒錢打電話了。。。”　那一刻，我的嗓子突然哽塞起來。隻因為我是她的小孩，所以她永遠都有理由來擔心我牽掛我，不管我長多大，也不管我已多麽自立。我再一次真真切切地體味到回家的感覺，那種已被我勾勒過千遍回思過萬遍的回家的感覺。

短短的假期眨眼就過去了。離家前一天晚上，爸媽翻箱倒櫃，讓我帶走的東西擺了滿滿一床。“這是你爸去義務出差時給你買的手工藝品”，“這是我去杭州開會時給你買的外套”，“這床羽絨被很暖和也很輕，一定要帶走”，。。。，琳琳總總，吃的，穿的，用的，我沒有一樣可以拒絕，因為我知道它們承載著爸媽對我的愛，那是整整四年的沉澱啊。

第二天一早，爸媽送我去車站。臨登車前我突然放聲大哭起來，哭得那般響亮和突兀。我站在車階上，好不掩飾地象個小孩一樣大聲地哭著，整個車廂的乘客都好奇又驚訝地看著我。說真的，這也是我所矢料不及的。從家裏到車站的路上，我一直在克製著自己，一遍遍地告誡自己千萬不能哭，不能哭。若真哭起來，爸媽肯定會認為我在美國過得很辛苦，便會更擔心我了。誰料我竟在這最後一刻徹底崩潰。我用手背擦著眼淚，站在一輛即將開啟的車上嗚嗚地大哭著，那情形就象一位即將背井離鄉的小孩哭著和父母告別。

車開出好久，我還沒能止住哭。那一刻我真的非常傷心，那種離家的痛楚似乎隻能通過象小孩一樣大哭才能止住。日後我想過好久，我想弄明白為什麽自己那天會突然失控地大哭。是年邁的雙親讓我放心不下？是因為對父母和老家的依戀？還是因為不想回去麵對下一輪繁重的學習？似乎哪個都是理由，又哪個都不是最恰當的理由。想起自己第一次離家來美時可全然不是這樣。那時候媽哭得眼淚婆娑，而我卻是滿懷信心地憧憬著去美國開始一段新的人生。那麽這一次呢？-- 那天閑來看書讀到這麽一句話：“永遠株守一隅的人不會知道什麽叫回家”。我想這便是那個答案了。第一次離家時還沒經曆過在異國他鄉獨自求學的艱辛，所以並不留戀在意那份家的感覺。雖然大學畢業後也一直在遠離家鄉的城市上班工作，可總覺得爸媽就近在咫尺，因為我能時刻感受到他們對我的關心。然而這一次卻不一樣。經過國外這幾年緊張繁重的學習，我已經漸漸習慣過一種粗糙的，自己照顧自己的生活。我本以為我已經堅強獨立得可以忍受甚至enjoy一個人忙碌又孤獨寂寞的生活，然而這次回家，當我驟然重新體味到那份久違的被人寵愛，被人關懷嗬護的感覺時，我才發現其實自己是多麽地渴望這種回家的感覺啊！我渴望親人的關心和照顧，渴望他們對我的噓寒問暖，也渴望和他們一起分享我的喜怒哀樂。這種感覺，當你擁有時你也許不以為然，然而當你一旦失去它，你便會覺出它的珍貴和無價－－這大概便是我為何大哭不止的緣由吧。看著你的寶貝慢慢地再次失去你卻無能為力除了揮手告別，這是怎樣的一種痛啊。

此時此刻，回家的感覺，是心醉，又是心碎。

　

12/20/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