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麵 /西娃
中山公園裏,一張舊晨報
被慢慢展開,陽光下
獨裁者,和平日,皮條客,監獄
乞丐,公務員,破折號,情侶
星空,災區,和尚,播音員
安寧的棲息在同一平麵上
年輕的母親,把熟睡的
嬰兒,放在報紙的中央
恒河:逝水 /蘇淺
三月無風,恒河停在黃昏。
站在岸邊的人,一邊和鳥群說著再見一邊想起
昨夜在夢裏悄悄死過無人知道。
從沒有一種約會像死亡這樣直接。
一生啊。它伸手抱住什麽,什麽就成為火焰;
一生怎麽會這樣美
剛開始是花瓣,後來是蝴蝶。
剛開始是一滴雨,
後來是恒河。
你見過大海 作者丨韓東
你見過大海
你想象過
大海
你想象過大海
然後見到它
就是這樣
你見過了大海
並想象過它
可你不是
一個水手
就是這樣
你想象過大海
你見過大海
也許你還喜歡大海
頂多是這樣
你見過大海
你也想象過大海
你不情願
讓海水給淹死
就是這樣
人人都這樣
梁奇偉 /韓東
月亮正從湖麵升起,
我的臉一半在水下,一半在水上,
以這樣的角度和月亮對視。
身後的坡岸上,那五年以後將在嚴打中被槍決的夥伴
在吹奏一支口琴。
月亮升高了,
波光晃動了畫麵。
小夥伴們的身上長出了魚鱗。
我拚命地拍打著水麵。他也丟下口琴
跳進了水裏——
就像這樣他就可以不死。
顫動的月亮,閃光的路,
那口琴上的綠塑料……
一位詩人 /韓東
在他的詩裏沒有家人。
有朋友,有愛人,也有路人。
他喜歡去很遙遠的地方旅行
寫偶爾見到的男人、女人。
或者越過人類的界限
寫一匹馬,一隻狐狸。
我們可以給進入他詩作的角色排序
由遠及近:野獸、家畜、異鄉人
書裏的人物和愛過的女性。
越是難以眺望就越是頻繁提及。
他最經常寫的是“我”
可見他對自己有多麽陌生。
親愛的人中間 /韓東
親愛的人中間有一類是死者
他們永遠在那裏。
無論遠近,和我總是等距離。
有一類是離開的人。
已經走了很久
打開這扇門就能看見:
背影越來越小,但永不消失。
第三類是被隔絕者。
我向你走近,走到如此之近
但不可觸摸。
你永遠是我親愛的人。
菩提樹 /李元勝
它照顧著一座空山的寂靜
一邊接納我,一邊安撫被我打擾的一切
其實我來了,山也仍然空著
萬物終會重歸寂靜
兩種寂靜的差異
讓它結出了新的菩提
給 /李元勝
是什麽時候,火車放下了鐵軌
我們放下了彼此
火車還在奔跑
在風中,在絲帶鳳蝶的翅膀上
像我們當初的那樣,奔跑
在冬天的隧道裏,在春天的葉脈裏
曾經繁花,再轉身已是百年人
我們之間,有一個消失了的樓蘭
良宵引 /李元勝
你讀到愛時,愛已經不在
你讀到春天,我已落葉紛飛
一個人的閱讀,和另一個人的書寫
有時隔著一杯茶,有時,隔著生死
我喜歡刪節後的自我,很多人愛著,我剪下的枝條
直到,奇跡出現了,你用閱讀追上了我
你讀到一粒沙的沉默
而我,置身於它裏麵的驚濤駭浪中
雨 夜 /龔學敏
降臨人間的雨,迫不得已。原野
已成劃爛的蛋糕
到處都是抱著自己哭泣的淚滴
把胃寫疼的詩人,用多餘的疼撐開
傘,提醒哭累的銀杏
被規矩修剪掉的枝丫,死一次
就用屍體把天空燒疼一次
在燈光的雨柱中蠕動的貨車,淪為
穿著雨衣的街道上遊蕩的守夜人
濺起的泥點
是碾壓出疼痛的告密者,和雨滴的
哀歌
深夜緊張地捂住地鐵口
那麽多渴望愛的人,早已被風吹散
《落日研究》 /阿信(甘肅)
多年來我保留著觀察落日的習慣
我的收藏夾中,藏有版本不同、形製不一
色澤和質地各異的落日標本
我自詡對落日的認識不會遜於他人
有一次,在郊外江邊,荒草深處
找到一處廢棄的舊泵房
從此,我每天的散步都會延伸到這裏
傍晚,暮光疾逝,江風四起
我懷著悲欣交集的心情
靠在舊泵房鏽跡斑斑的鐵門上
獨自一人,打磨、製造自己的落日。
畫手表 /大解
在女兒的小手腕上,我曾經
畫出一塊手表。
我畫一次,她就親我一口。
那時女兒兩歲,
總是誇我:畫得真好。
我畫的手表不計其數,
女兒總是戴新的,仿佛一個富豪。
後來,我畫的表針
哢哢地走動起來,假時間,
變成了真的,從我們身上,
悄悄地溜走。
一晃多年過去了,
想起那些時光,我忽然
淚流滿麵,又偷偷擦掉。
今天,我在自己的手腕上,
畫了一塊手表。女兒啊,
你看看老爸畫的怎樣?
我畫的手表,有四個指針,
那多出的一個,並非指向虛無。
蘆花 /陳先發
我有一個朋友
他也有沉重肉身
卻終生四海遊蕩,背棄眾人
趴在泥濘中
隻拍攝蘆花
這麽輕的東西
《秩序的頂點》 /陳先發
在獄中我愉快地練習倒立。
我倒立,群山隨之倒立
鐵柵間獄卒的臉晃動
遠處的猛虎
也不得不倒立。整整一個秋季
我看著它深深的喉嚨
起風了 /娜夜
起風了,我愛你蘆葦
野茫茫的一片 順著風
在這遙遠的地方 不需要思想
隻需要蘆葦 順著風
野茫茫的一片
像我們的愛 沒有內容
父親與草 /湯養宗
我父親說草是除不完的
他在地裏鋤了一輩子草
他死後,草又在他墳頭長了出來。
三人頌 /湯養宗
那日真好,隻有三人,
大海,明月,湯養宗。
尋虎記 /湯養宗
如果沒有意外,我養在寺院裏的猛虎
已經能誦經,抄卷,主持功課
可誰也沒有認定這是覺察而非思辨
有一些腥味走動在月色裏
還有一些吼聲像失敗的魔法,成為
無效的傳奇,塵世的詞典
繼續反對我寫下這些含糊閃爍的鏡像
可要申辯的是,每一個夜晚
都是古老的夜晚,微風的腳步聲
也是來回走的,大殿裏大香嫋嫋
偶有不合群的木魚遊離而去
鐵塔有不安的心,藏經洞還有另一個出口
有人在寺院圍牆外喝酒
皮膚慢慢長出了花紋,聲音變尖利
他開始用反駁替代所坐的位置
忽地奪路而去,目擊者倉皇作證
院內那棵菩提樹突然著火
我尋常死死看守的語言深處,手腳大亂
在一塊岩石上摸到了皮毛
又聽見有人喊我師父,聳了聳斑斕的肩膀
歲末,讀閑書,閑錄一段某典獄官訓示 /湯養宗
別想越獄,用完這座牢房
我就放人。
別想還有大餐,比如,風花和雪月。你的大餐就是這
大牆內的時間。夜壺裝尿
裝天下之尿,進進出出。看見天上飛鳥
也別想誰有翅膀,誰飛出了自己的身體?
別問今天是哪一天
石縫裏走的都是蟲豸,春風裏走著短命的花枝。並且
層出不窮
光陰謠 / 湯養宗
一直在做一件事,用竹籃打水
並做得心安理得與煞有其事
我對人說,看,這就是我在人間最隱忍的工作
使空空如也的空得到了一個人千絲萬縷的牽扯
深陷於此中,我反複享用著自己的從容不迫。還認下
活著就是漏洞百出。
在世上,我已順從於越來越空的手感
還擁有這百折不饒的平衡術:從打水
到欣然領命地打上空氣。從無中生有的有
到裝得滿滿的無。從打死也不信,到現在,不棄不放
隻有大海沒有倒影 /湯養宗
隻有大海沒有倒影,分開了肉與身
無須借倒影查看,自己的身體正朝東或朝西
或者像哪個王朝,深怕被誰擋住
大山、城市、人群、獅子,甚至螞蟻
紛紛花開見佛,對著自己的影子
疑神疑鬼,心事裏還有心事,並被問
這又是誰的身體,既要見如來,又想見所愛
割下一塊肉,影子也不能少
隻有大海走走停停,從不看自己的身影
也因為沒有,大聲說話,自己就是盡頭
恒河 /於堅
恒河嗬
你的大象回家的腳步聲
這樣沉重
就像落日走下天空
河曲馬場 /阿信
僅僅二十年,那些
林間的馬,河邊的馬,雨水中
脊背發光的馬,與幼駒一起
在逆光中靜靜齧食時間的馬,
三五成群,長鬃垂向暮晚和
河風的馬,遠雷一樣
從天邊滾過的馬……一匹也看不見了。
有人說,馬在這個時代是徹底沒用了,
連牧人都不願再牧養它們。
而我在想:人不需要的,也許
神還需要!
在天空,在高高的雲端,
我看見它們在那裏。我可以把它們
一匹匹牽出來。
背著母親上高山 /雷平陽
背著母親上高山,讓她看看
她困頓了一生的地盤。真的,那隻是
一塊彈丸之地,在幾株白楊樹之間
河是小河,路是小路,屋是小屋
命是小命。我是她的小兒子,小如虛空
像一張螞蟻的臉,承受不了最小的閃電
我們站在高山之巔,順著天空往下看
母親沒找到她剛栽下的那些青菜
我的焦慮則布滿了白楊之外的空間
沒有邊際的小,擴散著,像古老的時光
一次次排練的恩怨,恒久而簡單
山中 /雷平陽
一個人走在梵淨山中
聽到不止一種鳥兒,在密林間
自己喊著自己的名字
路經一片開得正好的喬木杜鵑叢
我也大叫了一聲自己的名字
確定四周無人
才又壓低嗓門,回答:“我在這兒呢!”
馬 /多多
我不能再去描述一匹馬了
它的眼神
它的鬃毛紛披
這個天才的
憂鬱主義者
當它埋首吃草
仿佛一個垂暮之人
反複咀嚼著
自己的一生
仿佛世界上最後的
一匹馬
被所有的草原遺忘
我不敢再去描述一匹馬了
在它憂傷的臉上
我看見我的眼淚
正從混濁的馬眼
流淌出來
守夜人 /餘怒
鍾敲十二下,當,當
我在蚊帳裏捕捉一隻蒼蠅
我不用雙手
過程簡單極了
我用理解和一聲咒罵
我說:蒼蠅,我說:血
我說:十二點三十分我取消你
然後我像一滴藥水
滴進睡眠
鍾敲十三下,當
蒼蠅的嗡鳴,一對大耳環
仍在我的耳朵上晃來蕩去
鳥翅初撲
幅幅相連,已蝙蝠弧型的雙翼
組成一個無懈可擊的圓
一把綠色小傘是一頂荷蓋
紅色嘲暾 黑色晚雲
各種顏色的傘是帶花的樹
而且能夠行走……
一柄頂天
頂著豔陽 頂著雨
頂著單純兒歌的透明音符
自在自適的小小世界
一傘在手,開合自如
合則為竿為杖,開則為花為亭
亭中藏著一個寧靜的我
反詩歌 /臧棣
幾隻羊從一塊大岩石裏走出,
領頭的是隻黑山羊,
它走起路來的樣子就像是
已做過七八回母親了。
而有關的真相或許並不完全如此。
它們沉默如
一個剛剛走出法院的家庭。
我不便猜測它們是否已輸掉了
一場官司,如同我不會輕易地反問
石頭裏還能有什麽證據呢。
從一塊大岩石裏走出了
幾隻羊,這情景
足以糾正他們關於幻覺的討論。
不真實不一定不漂亮,
或者,不漂亮並非不安慰。
幾隻羊旁若無人地咀嚼著
矮樹枝上的嫩葉子。
已消融的雪水在山穀裏洗著
我也許可以管它們叫玻璃襪子的小東西。
幾隻羊不解答它們是否還會回到岩石裏的疑問。
幾隻羊分配著瀕危的環境:
三十年前是羊群在那裏吃草,
十年後是羊玩具越做越可愛。
幾隻羊從什麽地方走出並不那麽重要。
幾隻羊有黑有白,如同這詩首的底牌。
幻想的走獸 /陳東東
幻想的走獸孤獨而美,經曆了睡眠的
十二重門廊。它投射陰影於
秋天的樂譜,它藍色的皮毛,
仿佛夜曲中
鋼琴的大雪。
它居於演奏者一生的大夢,
從鏡子進入了循環戲劇。
白晝為馬,為獅子的太陽,
雨季裏噴吐玫瑰之火。
滿月照耀著山魯佐德。大蜥蜴虛度
蘇丹的良夜。
演奏者走出石頭宮殿——
那盛大開放的,那影子的
花焰,以嗓音的形態持續地歌唱:
恒久的沙漠;河流漂移;
劍的光芒和眾妙之門;
幻想的走獸貫穿著音樂;夜鶯;
迷迭香;鋼琴的大雪中孤獨的美。
山魯佐德一夜夜講述。演奏者猩紅的
衣袍抖開。一重重門扉為黎明掀動,
那幻想的走獸,
那變形的大宮女,
它藍色的皮毛下鋪展開秋天。
醒來的大都晨光明目。
彎曲的煙囪;鍾聲和祈禱。
喧響的胡桃樹高於秋天,
幻想的走獸,又被誰傳誦?
紫金冠 /昌耀
我不能描摹出的一種完美是紫金冠。
我喜悅。如果有神啟而我不假思索道出的
正是紫金冠。我行走在狼荒之地的第七天
仆臥津渡而首先看到的希望之星是紫金冠。
當熱夜以漫長的痙攣觸殺我九歲的生命力
我在昏熱中向壁承飲到的那股沁涼是紫金冠。
當白晝透出花環。當不戰而勝,與劍柄垂直
而婀娜相交的月桂投影正是不凋的紫金冠。
我不學而能的人性醒覺是紫金冠。
我無慮被人劫掠的秘藏隻有紫金冠。
不可窮盡的高峻或冷寂唯有紫金冠。
撒哈拉沙漠上的三張紙牌 作者丨楊黎
一張是紅桃K
另外兩張
反扣在沙漠上
看不出是什麽
三張紙牌都很新
它們的間隔並不算遠
卻永遠保持著距離
猛然看見
像是很隨便的
被丟在那裏
但仔細觀察
又像精心安排
一張近點
一張遠點
另一張當然不近不遠
另一張是紅桃K
撒哈拉沙漠
空洞而又柔軟
陽光是那樣的刺人
那樣發亮
三張紙牌在太陽下
靜靜地反射出
幾圈小小的
光環
暮晚 /楊鍵
馬兒在草棚裏踢著樹樁,
魚兒在籃子裏蹦跳,
狗兒在院子裏吠叫,
他們是多麽愛惜自己,
但這正是痛苦的根源,
像月亮一樣清晰,
像江水一樣奔流不止……
雪 /林雪
雪啊!這是你的巫書:落在蓮花上清暑
落在菊花上明目。落在梅花上的
讓事物端莊雅致。諸如此類,所以
我耳清目明。手捧一片落在玉米稈上的雪
充饑。采一朵蘆葦上的雪就有了席子
於是編葦席子的女人出現。她身後
有推動磨坊車頁的運河上的流水。那些
夜裏安睡,在白天乘坐木船離開碼頭的
女子,個個寂寞美麗。但還有你
不知道的雪,大過守夜人的被單
多少人心中的悲苦隨風而散。那悲苦
那一片片籠罩著煙灰和油煙一起飄浮的屋頂。你不知道的字句,
在狹窄街巷裏的幻象:突奔的豹子
窗子後晶亮的牙齒。悲哀的過時的美德
一個也叫雪的姑娘背上的刺青
她在漫長的青春裏,曾輕輕地馱著
一條青蟲慢慢變成蝴蝶的怨恨
新華字典 /李不嫁
它告訴我們的孩子
再善良的馬,也是供人騎的
馬是家畜,頭小,臉長,頸上有鬃,尾有長毛
它遞給我們的孩子一副鞍
而牛是用來奴役的
頭上有角,力量大,可以耕田或拉車
驢也是,像馬而小,也可以馱東西、拉車
它遞給我們的孩子一根鞭子
它教育我們的孩子
豬是用來宰殺的,
體肥多肉,肉可吃,皮和鬃是工業原料
唯有人是高等動物,能製造工具
能使用工具。它遞給我們的孩子一把刀
我忍住疼痛,像一片阿司匹林 /李不嫁
是真的老了。遠處的事物越看越清晰
眺望落日,總能揉出淚水
我不是真的哭泣,隻是感覺眼裏常含沙粒
有時候,我也不是真心想睡覺
但一坐下去,聽著人間的雜音千篇一律
就忍不住眼皮沉重,而且,越是鼎沸越安穩
是真的老了!去年冬天在廣西
我威脅同伴,誰吃狗肉就跟誰絕交
我不是動物保護主義者,
但曾經像狗一樣屈辱,被嗬斥,被棒殺
所不同的是,我能忍住疼痛,像一片阿司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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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日晴
我的詩 圍繞著一個主題
圍繞著你 緩緩展開
你說你願做我的妃子
即使我不是帝王 即使我一貧如洗
你說這樣幹淨
讀詩時 你的每一滴落淚
化成一片蔚藍的海
玉蘭花 素馨花 銀毛野牡丹花
爭相在海麵綻開
當大雪紛飛 於某年七月的某一天
你轉身離去 沿著海岸線
你走過之後 寬廣的林蔭道
就在身後消失
我手拈去年的花香 立在海邊
聽風從貝殼的螺紋裏吹來
帶著命運的秘密 對著背影
發出天空一樣的聲音
最後說一次再見 其實就是不見
就讓愛情淡成雪花 淡成煙
淡成 若有若無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