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的作品有一套精妙的邏輯關係,來回轉折,穿插,多角度多線條,語言和氣息特別迷人。
字 / 胡弦
一個字,沉默個體,佇立在
集體的喧嘩中。
——它有了位置感,但並不清楚
一首詩裏正在發生的事。
它傾向於認為:這仍然是個
混亂的國度,充斥著
告密者、小醜、倒賣詩意的閹人……
當有人朗誦,它聽到
那聲音和其它聲音的關係。
——棲身於一個
抽象的空間:自我從未改變,
而世界,正通過一首詩在分行,
並從它身邊呼嘯而去。
鍾乳石
——幾乎是非自然的。
這種愛,像學會了自我控製的水滴,慢到
不能再慢的時候,秘密
才會一點點從中析出。
——回頭看,雙河溶洞裏的鍾乳石,
有人說是奇觀,
有人說有種病態的美。
溫潤表麵上,潮濕的痕跡像留言:
“我用了七億年來愛你,
你是我從自己的命裏撿到的寶貝。”
散步 /胡弦(江蘇)
相對於瘦骨嶙峋的柏樹,我是個俗人;
相對於野百合,我是個失意潦倒的老父親;
相對於石頭上的刻痕,我是個過客,有些古老的字
情願隱沒在苔蘚中。
在幽暗的洞穴,我是無名的獸,走上山頂,
我已褪盡了身上的花紋。
哦,我看見過杏花,現在又看見了大片的麥冬,
鬆濤陣陣,帶來了安息般的綠,和柔軟的心。
裂隙 /胡弦
從完整的事物,它開始,
讓一顆沒有準備的心,
突然有了此岸與彼岸。
於是,有人學習造橋,
有人學習造船……
一個奇怪的幽靈在掌控這一切:
並為遠航
培養出了出色的水手。直到
它徹底裂開,
互不相幹的兩半被一段
空白隔開。
看上去,各自完整;
看上去,裂隙仿佛已不在現場。
雪 /胡弦
愛是佯裝在畫其它事物,
把空白的地方叫做雪。
恨是談論愛那樣談到恨,談到
疲憊被理解成沉默,
天地都靜了,隻剩下雪飛。
無所謂愛與恨是堆雪人,
是把一個不相幹的人領來塵世,
並傾聽
它內心的雪崩。
懸 垂
穹頂上垂下一根細絲,底端
吊著一顆肥碩蜘蛛。
細絲幾乎看不見,而一顆蜘蛛
出現在那裏,正從空間中
采集不為人知之物,並以之
製造出一個便便巨腹。
光影迷離,蜘蛛的長腿摶著空氣。一根絲
纖細、透明,繃直於
自身那隱形的力量中,以之維係
一個小世界裏正在形成的中心。一根絲
纖細、透明,繃直於
自身那隱形的力量中,以之維係
一個小世界裏正在形成的中心。
定風波
紅粉亂世,關山雞鳴,
滅門的大火中有人逃生,
十年,送葬的隊伍出長安,
十年,君子報仇,順手把國家拉出火坑。
十年樹木。北風急,琴未成,
傳說裏盡是不甘心的人。
北 風
戲台上,祝英台不停地朝梁山伯說話。
日影遲遲。所有的愛都讓人著急。
那是古老南國,午睡醒來,花冠生涼,
半生旁落於穿衣鏡中。瓷瓶上的藍,
已變成某種抽象的譬喻。
“有幸之事,是在曲終人散前化為蝴蝶……”
回聲依稀,老式木桌上,手
是最後一個觀眾,
——帶著人間不知曉的眷顧。
講古的人
講古的人在爐火旁講古,
椿樹站在院子裏,雪
落滿了脖子。
到春天,椿樹幹枯,有人說,
那是偷聽了太多的故事所致。
爐火通紅,貫通了
故事中黑暗的關節,連刀子
也不再寒冷,進入人的心髒時,暖洋洋,
不像殺戮,倒像是在派送安樂。
少年們在雪中長大了,
春天,他們飲酒,嫖妓,進城打工,
最後,不知所蹤。
要等上許多年,講古的人才會說,
他的故事,一半來自師傳,另一半
來自噩夢——每到冬天他就會
變成一個死者,唯有爐火
能把他重新拉回塵世。
“因為,人在世上的作為不過是
為了進入別人的夢。”他強調,
“那些杜撰的事,最後
都會有著落(我看到他眼裏有一盆
炭火通紅),比如你
現在活著,其實在很久以前就死去過。
有個故事圈住你,你就
很難脫身。
但要把你講沒了,也容易。”
仙居觀竹
雨滴已無蹤跡,亂石橫空。
晨霧中,有人能看見滿山人影,我看見的
卻是大大小小的竹子在走動。
據說此地宜仙人居,但劈竹時聽見的
分明是人的慘叫聲。
竹根裏的臉,沒有刀子取不出;
竹凳吱嘎作響,你體內又出現了新的裂縫。
——惟此竹筏,能把空心紮成一排,
產生的浮力有順從之美。
鬧市間,算命的瞎子搖動簽筒,一根根
竹條攢動,是天下人的命在發出回聲。
馬戲團
不可能一開始就是鑼,
一開始就是猴子和鈴鐺。
狗熊裹著皮大衣,心滿意足,
理想主義的鹿卻有長久的不寧。
不可能一開始就是鐵籠子,
就是算術、雪糕、繞口令。
不可能一開始馬就是馬,
獅子就是獅子;不可能
一開始就到了高潮,就宣稱
沒有掌聲無法謝幕。
不可能一開始就和氣一團;
就把頭伸進老虎嘴裏。
觀眾鼓掌,打呼哨,連獵人
也加入了進來。不可能一開始
獵人就快樂,老虎也滿意。
撒旦酣睡,藝術馴良,
天使從高處憂心忡忡飛過。
在這中間是馬戲團的喧嘩。
不可能一開始就這麽喧嘩。
不可能一開始就是火圈、
糖塊、道德的跳板;
金錢豹,不可能一開始就愛錢;
頭掛銳角的老山羊,不可能
一開始就是素食主義者。
丹江引
河流之用,在於衝決,在於
大水落而盆地生,峻嶺出。
——你知道,許多事都發生在
江山被動過手腳的地方。但它
並不真的會陪伴我們,在灘、塬、坪之間
迂回一番,又遁入峽穀,隻把
某些片段遺棄在人間。
丙申春,過龍駒寨,見桃花如火;
過竹林關,陣陣疾風
曾為上氣不接下氣的王朝續命。
春風皓首,怒水無常,光陰隱秘的縫隙裏,
亡命天涯者,曾封侯拜將,上斷頭台。
而危崖古驛船幫家國都像是
從不顧一切的滾動中,車裂而出之物。
戲台上,水袖忽長忽短,
盲目的力量從未恢複理性。
逐流而下的好嗓子,在秦為腔,
在楚為戲,遇巨石攔路則還原為
無板無眼的一通怒吼。
在國清寺
晨光使殿宇有微妙的位移。
溪水,鎮日潺潺卻沒有內容。
人要怪誕,並讓那怪誕成為傳說,給追憶者
以另外的完整性。
——譬如茶道:方丈正在熟練地洗茶。
這熟練是怪誕的,其中,許多事已秘而不宣。
書記微胖,管宗教的官員會算命,
我想你時,你與牆上的菩薩無異。
他們說,美院的學生都心有魔障,寫生紙上
出現的總是另一座寺院,從那裏
走失的人有時會來禪堂問路。
我也是心有魔障的人嗎?沉默、咳聲、交談中
意味深長的停頓,都可以列入位移的範疇。
中午,我們吃素齋,然後,去“閑人免進”的
牌子後麵看梅樹、陰影濃重的院落。
一頁頁石階覆滿青苔,仿佛
來自某個更加罕見的版本,讓我記起有人
曾在此踱步,望空噪罵,去廚房吃友人留的剩菜。
這午後的長廊自然適合告別。
遊人止步的地方隱入高人。
我也抬起頭來,想你就是抬起頭來
向更高、晴朗、沒有任何東西的地方眺望。
僧舍旁,花朵過於紅碩,風卻一直無法說服它們。
如今,我把方丈送的《寒山子集》放在書架上,
用剩下的部分寫成一首詩。
蟋 蟀
蟋蟀一代代死去。
鳴聲如遺產。
——那是黑暗的贈予。
當它們暫停鳴叫,黑暗所持有的
仿佛更多了。
——但或者
蟋蟀是不死的,你聽到的一聲
仍是最初的一聲。
——古老預言,幫我們解除過
無數黃昏濃重的焦慮。
當蟋蟀鳴叫,黑夜如情感。或者,
那是一台舊靈車:
當蟋蟀們咬緊牙關格鬥,斷折的
頭、大腿,是從靈車上掉落的零件。
——午夜失眠時,有人采集過
那激烈的沉默。
“又一個朝代過去了,能夠信任的
仍是長久的靜場之後
那第一聲鳴叫。”而當
有人從遠方返回,並不曾帶來
勝利者的消息。
但他發現,他、出租車的背部,
都有一個硬殼——在肉體的
規劃中,欲望
從沒打算滿足命運的需求。
據說,蟋蟀的宅院
是廢墟和草叢裏唯一的景觀。
但當你走近,蟋蟀
會噤聲:簡單聲音仍是難解的密碼。
當你長久站立,鳴聲會再起,帶著小小、
讖語的國向遠方飄移。所以,
清醒的靈魂是對肉體的報複:那是
沸騰的蟋蟀、掙脫了
祖傳的教訓如混亂
心跳的蟋蟀,甚至
在白日也不顧一切地鳴叫,像發現了
真理的蹤跡而不願放棄的人。
而當冬天到來,大地一片沉寂,
我們如何管理我們的痛苦?
當薄薄的、蟋蟀的外殼,像一個
被無盡的歌唱掏空的問題,
我們如何處理我們卑賤的孤獨?所以,
正是蟋蟀那易朽的弱點
在改變我們,以保證
這世界不被另外的答案掠取。所以,
你得把自己獻給危險。你得知道,
一切都未結束,包括那歌聲,
那內髒般的樂器:它的焦灼、恐懼,
和在其中失傳的消息。
異 類
有人練習鳥鳴。
當他掌握了那技巧,就會
變成一隻鳥,收攏翅膀並隱藏在
我們中間。
他將隻能同鳥兒交談,
當他想朝我們說話,
就會發出奇怪的鳴叫。
同樣,那學會了人的語言的鳥,
也隻能小心地
蟄伏在林中。
後山,群鳥鳴囀,
有叫聲悠長的鳥、叫個不停的鳥,
還有一隻鳥,隻有短促的喳的一聲,
黝黑身影,像我們的敘述中
用於停頓的標點。
群鳥鳴囀,天下太平。
最怕的是整座山林突然陷入寂靜,
仿佛所有鳥兒在一瞬間
察覺到了危險。
我傾聽那寂靜。同時,
我要聽到你說話才心安。
在豐子愷故居
鎮子老舊。河水也灰灰的,適合
手繪的庭院,和日常沉醉的趣味。
窗前植芭蕉,天井放一架秋千,
飲酒,食蟹,在大國家裏過小日子。
一切都是完美的,除了牆體內
兩塊燒焦的門板(曾在火中痙攣,
如今是又冷又暗的木炭),
與他在發黃的照片裏(某次會議間隙的合影)
焦枯的晚年麵容何其相似。
小鎮的士大夫,畫小畫,寫小楷,最後,
卻成了大時代命運的收集者。
據說,轟炸前他回過舊居,隻為再看一眼。
而我記得的是,年輕時
他去杭州必乘船,把一天的路程
走成兩天。途中
在一個叫蘭溪的小鎮上岸,過夜,
買了枇杷送給船夫。
而船夫感激著微小的饋贈,不辨
大人與小人,把每一個
穿長衫和西服的人,都叫做先生。
鼓
1
之後,你仍被來曆不明的
聲音纏住——要再等上很久,比如,
紅綢綴上鼓槌,
你才能知道:那火焰之聲。
——剝皮隻是開始。鼓,
是你為國家重造的一顆心髒。
現在,它還需要你體內的一根大骨,
——鼓麵上的一堆顫栗,唯它
做成的鼓槌能抱得住。
……一次次,你溫習古老技藝,並傾聽
從大澤那邊傳來的
一隻困獸的怒吼。
2
刀子在完成它的工作,
切割,鞣製。切割,繃緊……
刀子有話要說,但我們從未給它
造出過一個詞。
切割,像在沉默中研究靈魂。
鼓,腰身紅豔,每一麵
都會發出不同的聲音。據說,
聽到血液沸騰的那一麵時,你才能確認
自己的前世。而如果
血液一直沸騰,你必定是
不得安息的人,無可救藥的人,沉浸於
內心狂喜而忘掉了
天下的人。
3
鼓聲響起,天下裂變。
回聲
生成之地,一個再次被虛構的世界,
已把更多的人投放其中。
鼓聲響起,你就看見了你的敵人。
鼓像一個先知, 在許多變故
發生的地方,鼓,
總是會送上致命一擊。
——製鼓人已死在陰濕南方,
而鼓聲流傳:有時是更鼓,
把自己整個兒獻給了黑暗。有時
是小小的鼓,鼓槌在鼓麵
和鼓緣上遊移,如同
你在恫嚇中學會了甜言蜜語。
有時是一兩聲鼓吹,懶懶的,
天下無事。
而密集鼓點,會在瞬間取走
我們心底的沉默,和電閃雷鳴。
4
守著一麵衰朽、瀕臨崩潰的鼓,
你才能理解什麽是
即將被聲音拋棄的事物。
——鼓,一旦不堪一擊,就會混淆
現在和往世:刀子消失,舍身
為鼓的獸消失,但鼓聲
一直是令人信服的——與痛苦作戰,
它仍是最好的領路人。
5
一個失敗者說,鼓是墳墓,
一個勝利者說,鼓是墳墓。
但鼓不埋任何人:當鼓聲
脫離了情感,隻是一種如其所是的聲音。
鼓聲,介於預言和謊言之間。
它一旦沉默,就會有人被困住,
掙紮在那些不存在的時辰裏。
尺八
石頭上行船到天竺,
針尖下種花又開過了小腹。
如果放不下仇恨,就去一趟阿拉伯;
如果放下了仇恨,就去古寺裏做一隻老獅子。
大醉醒來,星空激越,
斟酒姑娘的手腕上,
有條剛剛用銀子打好的大河。
在一座火山島上談詩
那天,我們在島上談詩。
我看到腳下有種黑色的岩石,
像流質,滑入海水深處,雖早已凝固,
仍保留著流動的姿態和感覺。
海水清澈,幾十米深處的石頭仍然可見,
在粼粼波光下,像仍在流動。
再深,在我們的視線之外的地方,
它們一定仍在下沉吧。
而在遙遠的拉帕·努伊島上,
火山岩雕成的巨人,立在海邊,
一直神秘地眺望著遠方。
你說,我們應該寫那種東西:石人望見的東西,
因為它們在遠方,而且,
含著眺望者的期盼。
但我想的是,腳下,這些黑石頭會一直
下沉到哪裏?
據說,巨大的石人曾被偷走,
但從沒有盜賊去偷一座死火山,
連歲月也不能,因為,有人曾在紙上
挖出過他們的手無法承受的東西。
是的,有些詩就是這樣,
你可以讀它,但一談論,就無法深入下去。
聲音中的詩,如風景,如戀人們
在沙灘上接吻;相觸的唇
多麽輕盈,像海麵上卷動的細浪。
而再深究,它卻發生了巨變,像有一座
幽暗的大教堂在海水中下沉。
所以,說到底,詩歌仍然是個謎,
它發生過,它正在發生,
它像海水那樣是冰冷的
現實主義,從不帶有慰藉,卻又把
一座熾熱的舊天堂抱在懷中。
垂釣研究
1
如果在秋風中坐得太久,
人就會變成一件物品。
——我們把古老的傳說獻給了
那些隻有背影的人。
2
危崖無言,
酒壇像個書童,
一根細細的線垂進
水中的月亮。
天上剩下的這一枚,有些孤單:
一顆微弱的萬古心。
3
據說,一個泡泡吐到水麵時,
朝代也隨之破裂了。
而江河總是慢半拍,流淌在
拖後到來的時間中,一路
向兩岸打聽一滴水的下落。
4
一尾魚在香案上篤篤響。
——這才是關鍵:萬事過後,
方對狂歡了然於胸。
而垂釣本身安靜如斯:像沉浸於
一場
把一切都已壓上去的賭博。
5
所有轟轟烈烈的時代,
都不曾改變河穀的氣候。在
一個重新複原的世界中,隻有
釣者知道:那被釣過的平靜水麵,
早已淪為廢墟。
字
一個字,沉默個體,佇立在
集體的喧嘩中。
——它有了位置感,但並不清楚
一首詩裏正在發生的事。
它傾向於認為:這仍然是個
混亂的國度,充斥著
告密者、小醜、倒賣詩意的閹人……
當有人朗誦,它聽到
那聲音和其它聲音的關係。
——棲身於一個
抽象的空間:自我從未改變,
而世界,正通過一首詩在分行,
並從它身邊呼嘯而去。
傳說
小魚在網裏、盆裏,
大魚,才能跳出現實,進入傳說中。
那是運河的基因出了錯的地方,
在它幽暗、深邃的DNA裏,
某種陰鷙的力量失去了控製。
昨天的新聞:某人釣到一條鯢,長逾一米。
而在古老的傳說中,一條河怪
正興風作浪,吃掉了孩童
和用來獻祭的活豬。
所以,當我向你講述,我要和
說書先生的講述區別開來:是的,
那些誇張、無法觸及真相的語言,
遠不如一枚魚鉤的鋒利。而假如你
沉浸於現實無法自拔,
我會告訴你另一個傳說:一條
可愛的紅鯉,為了報恩,嫁給了漁夫,
為他洗衣做飯,生兒育女。
——當初,它被釣上來,
流淚,觸動了我們的軟心腸;
被放生時,歡快地遊走了。而當它
重新出現在我們的
生活中,喉嚨裏的痛點消失了,
身上的鱗片卻愈加迷人。
關注社會,有一種龐大的視覺和審視,沉穩,大氣。
毛子的詩
恩典
蛆蟲擁有自己的天堂
在它們的眼裏,並沒有肮髒
這個詞。
畫《護生集》的豐子愷,也有過
如此的凝視。
那一坨一坨的屎,就是世上
最小的佛塔。
一隻狗跑進類似的場景:它在來過的地方
嗅來嗅去,沿途撒下一點一點的尿液
作為對世界親密的標記。
一首詩也需要這樣的靈敏。
當它通過蛆蟲,將世界調到最小的分貝
仿佛每一次的蠕動,都是在念誦
——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長安
一截玉簪,帶來了庭院的清涼。
就像從俳句裏,我去過古代的日本。
它的寺廟、招幌、茶器
和木屐的聲響
很多都是從長安來的。
長安又在哪裏呢。
龐德說:在羅馬,他已找不到
被稱為羅馬的東西。
隔空交換的消失,有著
絕跡的寂靜。
但閉上眼,時間的皺褶
依然重現著它的
如來、如去、如往……
這之中,依稀可見那遠道而來的
梵音和袈裟。
它給道統中的漢語,送來了另一口氣
開了另一個天眼。
而我一直想問:莊子知道釋迦牟尼嗎
鳩摩羅什是不是比曹雪芹
更早的寫出了《紅樓夢》。
不需要回答。長安自帶她的流量
——節度使、霓裳舞、絲綢、漕運、詩賦、酒肆、僧侶
埠口、唐三彩、商胡、歌姬、煉丹術、駝隊……
多年以後,遠渡東瀛的吳清源
從星羅棋布中,回望大唐的氣象
他信手一拈,落下了驚世駭俗的
天元開局。
自畫像
龍真的存在嗎
山海經是否是史前的浮世繪
我越來越不關心答案了
偉大的依然是問題
但如何表達我的恍惚呢
這樣說吧:我對葉公和東郭先生的確信
勝過對自己的懷疑。
身體的因式分解
唯一性是否獲得了解放。
事實是,它沒有。
所以天空隻有一個太陽,一個月亮。
這是否證明,奇數中最小的
也是最大的。
就像參觀自己光滑的身體
依然有兩處毛發茂盛之地,簇擁著各自的王。
它們就像兩個輪值主席
主宰著我們的所思、所渴、所望。
唯一性真的就那麽孤立嗎。
事實是,它有結伴成雙的願望
所以,睫毛、眼睛、耳朵、乳房、四肢
它們次第花開,有對偶之美。
但所有的偶數和奇數
都無法告訴我:為什麽手是五根指頭
血,天生就是鮮紅。
一個複數的神秘在擴大它的領域
——假如我不是人,又會是什麽物種。
還沒有一台計算機,能從海量的可能性中
給予確切的答案。
所以,我寫詩
作為世界的另一種因式分解。
脫離之詩
其實,烏龜和兔子並沒有賽跑
西紅柿也不認識雞蛋。
有時,你離開人的位置
想用雞蛋的想法和西紅柿的眼光
看看這個世界。
就像早上照鏡子,不禁對“我”生疑。
想想每個人都依賴它而活
但在我出生之前,“我”就鋪天蓋地
在我死之後,“我”也絡繹不絕。
這時,遠處的山穀
有人在誦《金剛經》。
不妨回到雞蛋。它令人著迷
一枚橢圓的、飽含鈣質和蛋白的東西
它是怎麽掙脫了自己
幻化出飛翔的奇跡。
與周剛,在荊宜高速
啤酒喝多了,沿途的服務區
我都喊停車,停車
現在,我們不談馬斯克了
排泄成了當務之急
但我可以說,膀胱是一首詩嗎
是的,它的腫脹是一首緊迫的詩
它的前列腺是一首漫長的詩
它從廁所裏出來的輕鬆
是一首舒坦的詩
這就是庸常中,我們
可以發現的詩生活。
溶解度
智者下到河裏。不遠處
幾個流浪漢
也脫下肮髒的衣袍。
河流也是赤裸的。隻有在水中
他才看到這一點。
赤裸,一麵原始的鏡子
照見本質的東西。
並在他們之間,建立起一種
公開、公共和公平。
這時候,思考顯得多餘。
隨著液態的轉換
他稀薄的意識,透過泡沫和漣漪
稀釋著城邦、世界和自我的意義。
當重新上岸。他似乎從另一種形體中
投胎轉世。
他有些魂不舍守,喃喃自語
——吾喪我,吾喪我……
一席談
三月初七,在青峰寺
我和一個佛的遊方弟子
談到何以言。
他說:忘掉語言靠近一首詩。
他話起時,幾隻蜜蜂
停在花蕊上,一隻鷹在擴大山穀的胸襟
而一陣風鬆開了所有的山林
我感到無窮動。
他飲口茶,繼續道:
像這陣風,從這座山翻過去然後再翻過去
然後再接著翻過去
就會遇到那個抱著空氣彈琴的隱士
一千多年過去了,他一直在彈
一把看不到的琴。
你要找到這個忘言的大師,所有音樂的大先生。
禱告之詩
親愛的繩子,我是加略人猶大
也就是花園裏出賣了主,被稱為第13的人
我讓那個數字也蒙了羞,這不是它的錯
你們避諱它,就像你們用唾沫、詛咒
遠離我。我賣了無辜人的血,該當如此
可你們不知道,一個病人最需要的是什麽
你們也忘了,用石頭砸妓女時,主對你們所說的話
親愛的繩子,隻有你不嫌棄 不計隙
為我預備了洗淨的水
我多想這個堅硬的世界,能像你一樣軟下去
而又能把我扶起來
現在,我前往你的路上
這是呼告的路,知恥的路,也是免除的路
繩子,你能接納我嗎?能像主耶穌
對待妓女和麻風病人一樣對待我嗎
請記住,我是加略人猶大
也是以色列人、阿拉伯人、中國人猶大
是所有人的猶大
親愛的繩子,你知道我背負著他們
願你能垂聽,賜我予寬恕、安息和得救
如此的呼告,奉罪人猶大之名
也奉所有者之名
阿門!
對一則報道的轉述
唐納爾,一個普通的美國公民
在911,他失去了懷孕6個月的女兒
時隔十一年後的一個五月
民眾湧上街頭,歡慶本·拉登被擊斃
隻有唐納爾呆在家裏,和家人一起
靜靜消化這個消息
他無法高興起來,他說
——“我們不是一個會慶祝死亡的家庭
不管死的是誰。”
給薇依
夜讀薇依,時窗外電閃雷鳴
我心緒平靜
想想她出生1909年,應是我的祖母
想想19歲的巴黎漂亮女生,應是我的戀人
想想34歲死於饑餓,應是我的姐妹
想想她一生都在貧賤中愛,應是我的母親
那一夜,驟雨不停
一道霹靂擊穿了附近的變電器
我在黑暗裏哆嗦著,而火柴
在哪裏?
整個世界漆黑。我低如屋簷
風暴之中,滾雷響過,仿佛如她所言:
——“偉大隻能是孤獨的、無生息的、
無回音的……”
夜行記
群峰起伏,仿佛語種之間
偉大的翻譯
就這樣穿行於峽穀之中
我們談起了世事經亂
談起簡體和繁體是一個字
弘一法師和李叔同,是一個人
昨天和明天,使用的是同一天
當談到這些,天地朗廓,萬籟寂靜
惟有星河呼嘯而來
像臨終關懷
李誌勇的詩
寫詩有獨特的視角,好像很隨性而實際嚴謹的語言。
暮色
我拿著這片暮色,仔細觀看著裏麵的道路、山巒
像觀看醫院拍的透視光片
似乎有一個人,從光片的另一麵也朝我們看著
世界就在我們中間
所以,它才是中立的、客觀的,也是唯一的
因此望遠鏡是多餘的,它已經很舊並有些模糊了
哭泣是多餘的
公路上空曠無人,月亮在暮色中升上天空
我們已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麽,才能讓人們感到
這世界不是中立的
它朝著某一麵稍微傾斜著
當你獨自走過長長的街道,風輕輕吹拂著臉頰
明顯地就能感到這點
從嚴寒中回來
從嚴寒中回來後坐下烤火,手指似乎
正在融化,一個個要掉落下來
從嚴寒中你的手跟隨著你回來,而你
卻沒有感覺,直到烤火時它們疼痛起來
天空藍到虛幻的程度
草等著長出,而嚴寒也是一種條件
你一個人在路上走著
風的周圍,都誕生了一種工具
治理著藍天,以及更遠處的虛空
深夜
它嗥叫的時候,我總是醒著難以入睡
草原上,聲音全靠空氣傳播著,透明,開闊
不知它在哪裏,而深夜中時常可以聽到那叫聲
痛苦、憤怒,同時也有一些躁狂
銀河閃爍著流過天空,它的盡頭可能有一片海洋
在這下麵,我平躺著像一道積雪的山脈
等到春天時草地上的繁花也像是銀河
但那時也能聽到它的叫聲,它的喘息聲
它也許非常強壯,但還不夠強大
許多夜晚,都在它安靜後,才有了睡眠和夢鄉
許多夜晚,人人輾轉反側,都能忍住,和平靜下來
寂靜的房間
風在前麵的樹林裏嘩嘩作響
書在桌上,杯子裏一頭鯨魚靜靜懸浮著
在它離開海洋後迷失目標,就一直困在這裏
屋外,樹林滿是黃葉,或是發芽轉綠了都不像是
生活,而像是考驗,像是夢境
隻有月亮,是真正來自另一個世界
它經常進來,靜靜地照著那頭鯨魚
隻有它們有必要察覺,外麵山上全是白雪
房產
牆角處,一根電線伸出來的線頭,像是死亡的
一個釣鉤。但是當一個人真的死去時,有些東西
瞬間就失去了用途
有些東西在那裏,如指紋一般無法遺傳也無法繼承
太陽在天空漂流著,如同一塊木片在那裏燃燒
山崗的輪廓線像一片波浪在窗戶裏起伏
屋裏沒人時波動得更為厲害
陽光傾斜著一直照到了牆角,地下一雙皮鞋放著
每一天,它的主人都有穿不上它的可能
秋夜
幾個烤火的人身後,天空暗下去了
石頭不可能燃燒,但煤塊這樣黑色的石頭可以
幾個烤火的人旁邊,一個死者的
鬼魂在桌邊,查看著桌上的火柴盒、茶罐
風,可能會被賦予
更多的意義,然後又被安排遠去,給予更多的任務
無數星星,高高地在天空中閃爍著
烤火的一個人伸手,觸到了熾熱、堅硬的火爐
感到可能也觸到了星空中那最亮、最高的存在
燭火
燭火安定了每戶人家。書上的字
也變得清楚了。更清楚的是字背後的東西
燭火靜靜的,偶爾才跳動一下
誰手上的鎖鏈,舉過去似乎都能被它熔斷
應該到來的,可能正在路上而不是不會到來
遠處一條小河,靜靜流動
在燭火和牆壁間,我們站著,影子投到牆上
我們感到,我們自己也遮擋了那些影子
讓它們一直都難以露出
本來的樣子,難以露出影子中明亮的地方
周圍的牛
周圍的牛都像光,在靜靜吃草
河水冰涼,手伸進去後,可以感到
手的那點熱量被衝走,流向了下麵
周圍的牛,有一雙共同的
黑眼睛,在那裏,默默注視著天際
雲朵有時就從天邊飄來,仿佛負有
救人的使命,一會兒又在空中
慢慢飄散
周圍的牛,被微風推動著
似乎要被推到一個更為溫暖、清靜的
地方,語言就在那裏
等著它們,準備給予它們詞匯
山穀裏一些鳥展翅滑翔而過
周圍的牛,在擺脫著雪,還非常緩慢
現在正走在一片空曠的野地上麵
我們,以及它們耳邊
風聲,像是大家都在飛快地奔馳一樣
那顆紅豆
在結冰的日子抽芽
因為你春心萌發
我算準了日期
想方設法
變成一朵烏雲
可惜遠在天涯
我向東飄來。你已是
一朵會走動的花
向西緩緩邁步
你的愛正綻放
等待雨水降落
你的心情打開傘
準備迎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