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臘月,是最熱鬧喜慶的時節;大洋百貨,又是濟市最繁忙的商場。下班的時候門前行人如織,一派熱鬧繁華的景象。路邊兩個擺地攤的殘疾老人,從輪椅上俯下身子,正手忙腳亂的收拾著零碎的貨物。
不遠處,一個女孩正排開人群,向那兩個老人疾步走去。她約摸二十六七歲,中等身材,圓臉粉腮,長得並不出眾,但卻有一雙黑白分明,極靈動的眼睛。隻聽她歡快的叫一聲爸媽,便蹲下來把剩下的零碎熟練地收好,扛起那有自己半個身子大小的帆布包,推了父母的輪椅,往公車站走去。
“微微啊,叫你不要過來接我們。擺個攤的事情我們還做不了麽?耽誤你上班!”老人沙啞著聲音輕輕埋怨。
陸微歪著腦袋撒嬌:“我這不是下班順路嘛!月底我就攢夠了錢買車,新年一過我們就不用再擠公車了。” 女孩滿臉憧憬,眼睛熠熠生輝,配上兩個深深的梨窩,有種別樣的甜美。
說話間公車到了,陸微先背父母上車,再疊起輪椅搬上去,上下五趟,未坐下就是一身汗了。這趟車的司機對這一家子十分熟悉,風風雨雨十幾年,每到早晚,都能見這個單薄的小姑娘把父母背上背下,心裏疼惜她,等這一家上車時也格外耐心。
陸微剛坐下,看到前方擠過來一個孕婦,連忙起身讓她坐下。往後走了兩步,還未轉身,就聽到一聲刺耳的刹車。隱約看到一個明黃色的鏟車將從側麵將公車撕裂開來,仿佛正對父母的座位——人們驚恐的尖叫,金屬扭曲的聲音 ——陸微還來不及反應,一股巨大的衝擊力將她震昏過去。
爆炸,濃煙,黑暗,滿眼猩紅的血。然後便是無休無止的頭疼和夢魘。
後麵的幾天,陸微隻有一些零星的記憶。
她問:“我爸媽還好麽?” 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答:“你父母已經不在了。陸微你要挺住。”
她撕心裂肺地哭:“我親身父母已經不要我了,爸,媽,你們不要也離開我,不要留我一個人!不要留我一個人!”
沒有人再答話,隻是寂靜。
頭劇烈的疼痛,仿佛要將她撕裂般。隻要閉上眼睛,就是那輛碩大的明黃色鏟車,向自己衝過來。她一次次從夢裏驚醒,瞪大眼睛,伸手想去抓住什麽,卻看到左手腕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多出一串黑曜石珠鏈,在黑夜中泛著妖異而清冷的光。
驚醒,
沉睡,
再驚醒,
再沉睡
不想從夢裏醒過來——因為夢裏還有父母的笑顏,而這現實的世界,除了自己,什麽也沒有。
可是,隔壁床上有人低聲的嗚咽,仿佛綿軟的鞭子,抽在陸微心頭,一點點將她從沉睡中喚醒。陸微側過頭,看到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披散著頭發,正趴在枕頭裏哭泣。
“你——怎麽了?”陸微幾天裏第一次聽到自己的聲音,沙啞的可怕。女孩沒有回答,隻拚命的搖頭,似乎想止住哭,但是卻嗚咽的更加劇烈。陸微掙紮著坐起身來,走到女孩床邊,摟住她的胳膊:“有什麽心裏不痛快的,說出來就好了。”
從女孩斷斷續續的哭訴中,陸微知道了她叫小梅,被確診有乳腺癌。因為家在農村,經濟窘迫,這消息便連父母也沒敢告訴;謊稱留在濟城同學家過新年,等著要做乳腺切除手術。花季一樣的女子患了癌症,即將要割掉雙乳,心裏自然又羞又怕,又沒人傾訴,隻好整日哭泣。
對了,這裏應該是腫瘤醫院。陸微隱約記得醫生昨天通知她轉院,說是腦子裏麵發現了鈣化的腫瘤,需要做血檢確定是不是惡性。她當時心想:“很好,老天可憐我,終於可以跟著爸媽在天上團聚了”—— 然後更是心如死灰的沉睡。
現在這小梅在她懷裏顫抖地哭著,仿佛一隻在掌心中驚恐掙紮著的雛鳥。陸微被一點點拉回現實:對床的老人正壓抑地咳嗽,樓道裏偶爾傳來一兩聲痛苦的呻吟。憐惜和責任如火苗在陸微心裏升騰起來——這世上可憐的人也不獨隻有自己一個。
她陪著小梅流淚,輕聲講訴自己的故事,感覺得到小梅慢慢止住了哭泣。她凝視小梅的眼睛:“在這濟市,我就把你當自己妹妹。我們一起振奮起來,癌症也並不是一定不可以治的。”
漆黑的夜裏,兩個女孩的手握到了一起,充滿力量。樓外那株白梅,正默默綻放,盈盈傳來一陣暗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