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姐們(38) --戀戀風塵

父母從小到大一再教育艾文---做人要低調!
艾文就抬杠地反問:“老爸一輩子做人低調,還不是一樣被人整?!”

艾文的父親比母親大三歲,在大學裏高幾屆,所以母親上大四的時候,父親已經留校任教兩年了.這時候,文化大革命風風火火的開始了.

像所有文革前風光到“樹大招風”的人一樣,父親幾乎是在文革剛開始,就被批鬥了.

被批鬥的導火索,是從廣播台的抽屜裏搜出了一本用列寧畫像包書皮,簽有父親名字的專業書.而批鬥“規格”的迅速升高,則是因為父親曾是M大某某校長欽點的"某某三好學生標兵”,結果這個某某校長當時是第一個被打倒的,所以父親也就跟著成了“某某走狗代表”. 這批鬥的熱烈程度,按老媽後來不無驕傲的評價,就是: "批你爸的大字報,掛得跟校長的一樣高!”可見老爸當年樹大招風的程度算的上是台風級了!

一輩子與人為善的父親,怎麽也想不到,有些原來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同伴,到了關鍵時刻,竟然倒戈相向,落井下石.

艾文的解釋是:“渺小的心靈容易原諒一個君王獲得令人頭暈目眩的財富,卻不容易原諒和他們受到同樣重壓的同命運的難友獲得微不足道的一點自由.”---有的人對別人心懷怨恨,並不是由於他們做了什麽有損於他的事,而隻是他們沒有像他期望的那樣行事而已.

係裏的領導找母親談話,勸她要積極上進,與父親劃清界線.連遠在部隊參軍的舅舅都在收到土著大學“工作組”的來信後,以為大姐腦子進了水,居然搭上後進分子,不明就裏的寫信給母親要她三思而後行.

這界線,母親當然是不肯劃清的,所以隻好轉為“地下工作”……

那時候,滿街都是大字報,大喇叭裏還廣播著批鬥的口號,心高氣傲的父親不願見人,就一個人住在實驗室裏,甚至也不到食堂買飯.母親就在晚上悄悄地溜到實驗室窗戶底下,壓低嗓子,喊上一聲:“要吃飯!”
等父親開了窗戶去看的時候,已經不見人影了---窗台上放著母親用大手帕包著的熟雞蛋和西紅柿……

母親之所以不和父親見麵,是因為怕見了父親心裏難受,讓父親看出來了他會更難受.

其實母親看見滿街批鬥父親的大字報,心裏又何嚐好受,便也躲在宿舍裏不願出去.這時候,母親的鐵姐拉了她一把. 這個鐵姐,就是那個曾“高八度”地說父親是全校的白馬王子的阿姨.稱她為鐵姐,不但因為她是母親的鐵姐,也因為她的性格確實鐵!

鐵姐看到母親怕見了父親難過,又躲在宿舍裏一個人難受,就拽著她上街去看那些大字報,認真地看,仔細地讀,然後回到宿舍就給那些大字報挑錯,講什麽字眼荒謬可笑,哪句話又狗屁不通,最後挑著挑著就大笑起來.結果被她這麽一說,母親也覺得那些大字報很滑稽,好像寫大字報的人純粹是為了把觀眾逗樂了,於是兩個人就一起在宿舍裏大笑……

鐵姐後來做畢業設計的時候和同班的一個江南書生兩情相悅,畢業後就結了婚.沒想到生下兩個孩子後,她愛人就患了癌症.鐵姐就一手牽一個,一手抱一個的送丈夫到上海去看病.不到一年,愛人就英年早逝了.遵照他的遺願,鐵姐帶著骨灰回到他的故鄉去安葬.結果村裏有個迷信,說客死他鄉的人不能埋入祖墳,否則會讓全家人倒黴.鐵姐就帶了兩個孩子,在村口設了個靈堂,批麻帶孝的守了三天三夜,最終感動了村裏的人,才得以完成丈夫的夙願.

母親每次談起她的這位鐵姐,都敬佩不已……

母親畢業後因為出身的關係,進了工廠.剛進工廠的時候,由於不會講方言,沒法兒跟工友們打成一片---人家覺得她講一口普通話裝清高,她覺得人家連打招呼都像在罵人.為了適應環境,母親下定決心學“罵人”…… 母親不像父親,不是那種語言能力強的人(父親上大學時學俄語,後來工作後為了看懂電子儀器的說明書,又自學了科技英語和日語),所以到了十年後母親離開工廠的時候,她的那口方言依然像父親嘲笑的那樣很“醋溜兒”,可是她的那些個工友都對她依依不舍,一直到現在還有惦記她的人帶了小孩到家裏來串門……

父親母親結婚後還經過很多波折,包括他們的第一個孩子的夭折---母親本就難產,卻恰逢產科護士們集合去跳“忠字舞”,所以延誤了時機.孩子生下來隻活了不到一天,就死掉了.連母親自己都沒有見到,隻有父親看過一眼,說是個女孩子,很漂亮. 結果隻這一眼,貧血的父親卻因為看到血而暈倒了!醒來後不久,就聽說孩子死了…

他們從來沒有講過喪子的悲痛,父親後來隻對艾文說:“如果她活了,就沒有你了…”

母親說自己發育的年代營養不良,結果骨盆小,所以生孩子老是難產.母親生過三次小孩,個個都難產.
父親感歎母親的辛苦,在給老姐起名字的時候加了一個“難”字,寓意記住母親生產的困難.哪知道孩子一生下來, 鎖骨就是斷的!
小兩口整天在醫院轉來轉去,就是不見孩子好轉,以為這孩子怕是會落下個殘廢了.最後衛生學校畢業的舅媽給討了個偏方,居然敷中藥將碎骨頭渣給“吸”了出來,後來老姐才得以“茁壯成長”到一米七.(其實也沒少生病,所以艾文覺得,個子高跟體質好根本是兩碼事!)

生艾文時正趕上唐山大地震剛過不久,所以到處謠傳要地震,父親母親就住在地震棚裏,啃幹糧.於是艾文生下來就瘦的皮包骨,三角眼,曾見過兩次漂亮新生女兒的父親就立刻去找醫生問:“是不是抱錯了?”

艾文的LG更絕,居然早產一個月,生下來連指甲都沒長全! 據說婆婆當年預產期沒到,羊水卻突然破了,於是緊急送到最近的一家小醫院,大夫說大人小孩隻能保一個,公公說當然一個都不能少,大夫就說:“那請您上大醫院去,不過如果在路上有個什麽閃失,我們可負不起這個責任...”公公望著戰戰兢兢的大夫,猶豫了不到一秒,立刻就說:“轉!”
艾文每次想到這一節,都感歎公公當時的果斷, 婆婆後來的偉大---沒想到他們居然將這樣一個早產兒,養成了一米七八的壯男!

艾文常想,父親母親那代人,也許沒有飄洋過海的我們這一代見的世麵多;可他們那代人因為社會動蕩所經曆的風雨,受到的考驗,要比我們多的多…

艾文曾經說過,父親此生最大的幸福,莫過於娶了母親.這是因為如果說愛有“智者”之愛和“情者”之愛的話,那麽艾文認為,還有一種就是“勇者”之愛:“這種愛,毫無感傷的色彩,富有積極的精神,他/她下定決心耐心地和愛人一起曆經一切磨難,直到力量耗盡,甚至力竭也不歇息!”

“有時候一個決定太重大,以至於當事人寧可借助他人甚至非理性的力量來做這個決定,因為決定帶來的痛苦已是難以承受,如果再加上對自己錯誤決定的悔恨,就必然要被壓垮了.”這個時候,你就需要一位“勇者”,他/她能對你說:“來吧,就讓我為你決定了!”
而他/她之所以能這麽說,就是因為他/她了解你,愛你,全心全意為你著想,更重要的是,他/她下定了決心,不論這個決定是怎樣的後果,他/她都會和你站在一起,默默承受,甚至代你承受,直到耗盡力氣……

母親對父親的愛,公公對婆婆的愛,鐵姐對她丈夫的愛,還有艾米對黃顏的愛,就是這種勇者之愛……

寫到這裏,艾文又想起了<難舍難分>那幾句歌詞----

說起來人生的仆仆風塵 ----不能夠留一點回憶
難舍又難分已無可追尋-----煙消雲散的往昔
說起來愛情的悲歡離合-----有個你我永遠不提
相偎又相依要留在心裏-----陪我一路到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