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趟旅行從一開始就是個決策錯誤.” 艾文坐在火車硬座上, 望著對麵嘻嘻哈哈的同桌和主播, 又掃了一眼悶悶不樂的武姐, 在心裏暗暗叫苦. 她真後悔把這幾個完全不同類的人湊到一塊兒, 還組了個兩男兩女的四人隊伍, 這火車才剛開出M市, 氣氛就有些尷尬了.
那是大四下半學年的五一節, 去留問題基本已定, 大家都不忙, 又趕上大好春光, 每個人都憋了一身的懶骨頭想把大學幾年落下的遊山玩水趁著畢業前補回來. 武姐邀請艾文和她一起去她老姐家玩兒. 武姐的老姐在旅遊城市Q市工作, 距離M市要坐六個小時的火車, 不遠不近. 艾文知道武姐是要去合家團聚的, 因為屆時她的父母也要趕去Q市, 有點猶豫. 剛好同桌他們也約她一起出去旅遊, Q市是選擇之一. 艾文想想倒也不錯, 等到了Q市, 武姐去團聚, 她和同桌及主播一道去遊覽名勝古跡, 互不幹擾, 路上還可以做伴, 絕好的安排. 於是就這麽著, 四個人就一起出發了.
哪知道一上路, 艾文就後悔了 ---- 她早知道同桌和主播湊在一起就一副紈絝子弟放浪形骸的樣子, 卻不知是因為有大美女武姐在場還是因為出去放風, 兩個“人來瘋”的就比平常還要HIGH, HIGH到簡直忘記自己姓甚名誰了. 她都是花了幾年時間才適應他們兩個那“見人說人話, 見鬼說鬼話”的逢場作戲, 還不時得在心裏提醒自己“叫狗不咬人”, 才能陪著他們一起說鬼話. 可她偏偏把他們和大小姐脾氣, 所有心情都掛在臉上的武姐拉到了一起. 這不, 看不清她戴的那串細細的鏈子垂在襯衣領口的小吊墜兒, 主播居然伸手過來想要拿起來看個端倪! 艾文本能的向後縮了一下, 伸手護住領口, 同桌倒沒什麽反應, 武姐眉頭微蹙了一下, 已經露出點不悅了. 艾文的心這就提了起來.
主播是同桌在上大學以後迅速發展起來的死黨. 艾文也不清楚他們兩個怎麽就搭上了關係, 雖然是中學同學, 同桌從來沒有和主播同班過. 主播是閨密班上的一個體育特招生, 百米國家二級. 艾文和主播在高三同班一年, 對他的印象並不好. 總是咋咋呼呼的一個大男生, 老是跟一群唧唧吒吒的女生泡在一起, 有點傻呼呼的, 成績也不怎麽樣. 不過倒是有些文藝才能, 艾文記得他在元旦聯歡會上和女生合唱一曲<<當愛已成為往事>>, 唱得很好, 嗓音渾厚高亢, 不像李宗盛嗓音那麽沙啞, 卻像他一樣富有感染力. 也許是因為文體特長, 主播被土著中學“免試推薦”進了P大新聞係, 同桌當時想去P大, 大概就是受了他的影響. 艾文不得不承認, 主播是很有闖勁的男生, 因為他從大二開始, 自己聯係進了M省的電台主持體育節目, 竟然一幹就兼職到了大四, 也小有名氣. 艾文對體育不感興趣, 沒真正聽過他的節目. 隻聽同桌說, 他做節目的時候, 用的是一種特殊的發聲方法, 跟平常的聲音不大像. 按艾文的理解和主播後來表演給她聽的感覺, 有點像唱美聲的, 發音部位靠後, 好像從胸腔傳來的聲音一樣; 按同桌的話說, 就是“聽上去想吐.”
不知道是因為主播的文體特長, 還是他主播的特殊身份, 抑或是P大那個偏文類的大學女生實在是多的不象話 --- 主播在P大非常的POPULAR, 簡直到了“萬花叢中過, 片葉不沾身”的境界. 這讓處在女生寂寥, 僧多粥少的M大的同桌羨慕異常, 不止一次的向艾文埋怨當初不該攔著他去P大. “我比他成績好, 如果那時候你讓我申請免試推薦, 我一定能上.” 他第一次這樣埋怨的時候, 艾文大不以為然, 她還是覺得P大如何能和M大相比. 但到了後來, 她自己吃了專業不對胃口的苦頭, 灰溜溜的和同桌在大三分了手, 又發現同桌和主播在一起的確很開心, 才開始懷疑自己做錯了事, 心想以後再不敢替別人的人生拿主意了.
雖然她和同桌在冰凍兩年後分了手, 但他們還一直保持朋友關係. 也許, 他們之所以還能這樣, 而不像有些情人那樣一分手就形同陌路甚至反目成仇, 就是因為他們戀情的終結, 沒有誰負了誰之說, 是屬於無疾而終的那一種: 那時他無法理解她為什麽把成績看得那麽重要, 因為他的成績比她的還爛, 而他就不在乎. 她也不明白他怎麽可以在那個年紀就接受了“極時行樂”的人生觀, 還和個花花公子稱兄道弟, 整日燈紅酒綠的. 在她眼裏, 仿佛是受了他父母不幸婚姻的影響, 他逃避一切有責任的事情, 不管是對自己的責任, 還是對別人的. 她曾試圖勸說他要積極上進, 但她千不該萬不該, 拿水印做榜樣, 因為水印是唯一一個他倆都認同的有責任感的典範. 結果適得其反, 聽見她提到水印, 又在嘮叨什麽“責任, 責任”的, 他抗議道:“我不是水印, 我也永遠不可能變成他!” 她沒有想到他會這樣理解. 水印以優異的成績, 考入了離M大不遠的一個名牌醫科大學, 但水印對她來說永遠是那樣遙不可及. 她入錯了行, 如染色體出了問題而生理性別錯位的人一樣痛苦, 向他complain的時候, 他說:“你怎麽每到一個地方就抱怨一個地方? 當初你也是一樣不喜歡進閨密她們班的 ---- 在她們班呆了一年也沒把自己當那個班的人.”她聽了那句話以後心裏委屈,“誰都可以這麽說我,唯獨他不行!” 她想, 他還不如那個對她一無所知的追求者呢 ---- 那個鄰班的男生在她參加學院舉辦的辯論賽前給她一張小紙條就走了, 上麵寫著: “我沒來觀戰, 是表示我對你的支持.”那一場辯論賽, 是艾文班在連勝了幾場後, 與他的班級對壘. 雖然她沒搭理過那個男生, 但他那張小紙條多少讓她想到自己高三時那個“班籍殉情”的可笑心思. 連一個陌生的男生都能在這一點上靈犀相通, 可同桌卻不明白!
在那段因為學業而情緒低落的日子中, 她發現同桌在她的回憶和想象中, 遠比真正見麵來得親切. 所以她就避免和他見麵, 隻通信, 沒想到寫信卻更加暴露了思想上的不同. “碼字的過程是一個分析總結歸納提高的過程, 有些想法和感覺, 模糊地存在於心中, 碼出來了, 就變得清晰可見了.” 這麽一清晰可見, 就“見光死”了, 整個是雞同鴨講: 她無法跳出自己的上綱上線去分享他那紙醉金迷的快樂; 他也無法進入她的世界去分擔她庸人自擾的煩惱.
他不相信她對他的無暇顧及是因為學業不順, 總懷疑她是因為有別人追, 就端起了架子:他知道上了大學後有些人追她 ---- 他找個教室上自習恰巧聽見坐在身後的男生議論她. 她對“有人追”還是保持頭腦清醒的 --- 理工大學懸殊的男女生比例, 幾乎是個女生就有人追 --- 追她的人不是因為她的躲避而不了了之就是被她一棒子打死了. 被他誤解, 她覺得自己應該很hurt, 可是她沒有. 也許因為“愛情的遺憾並不比生活中任何一種遺憾來的更重要”, 這一點一點耗盡的戀情, 並沒有她那令人抬不起頭的學業更讓她心力交瘁. 罷了, 罷了, 心沒有連著, 情當然不通.
“人總是在順境時遲鈍, 逆境時敏感, 通常到了窮途末路, 心就變冷也變得脆弱, 冷眼看世界, 好像人情世態翻來覆去全是一群醜角的龍套.”
她那時候開始懷疑自己對他的迷戀, 究竟有多少是真正的愛上了他本人, 又有多少是愛上了自己幻想中的他? 她在讀過的很多小說中的男主人公身上, 都找到他的影子: 她看<<飄>>就覺得他像瑞特一樣深藏不露和玩世不恭; 她看<<牛虻>>就覺得他帶有牛虻的敏感和犀利; 看他因為父母婚姻陰影而消極避世, 遊戲人生, 她又覺得他像<<雙城記>>裏的那個Sydney: “一個有才能和好性格的人, 不能善自應用, 不能發揮所長, 獨立自主, 自求幸福, 雖然感覺到這種災禍, 卻委心任命, 讓它把他消磨淨盡.”當她最終意識到他其實和自己一樣隻是現實生活中一個無力改變不滿現狀的人, 她才失望地想也許自己才像<<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裏的那個冬妮婭,“我本是個不安分的小女孩, 有時還愛異想天開, 一心要在生活中尋求某種不同尋常的奪目光彩. 我從這樣一個小女孩成長起來, 從一大堆讀過的小說中成長起來. 這些小說常常觸發你對生活的奇想, 促使你去追求一種更為絢麗的, 更為充實的生活, 而不滿足於那種叫人厭惡和膩煩的, 千篇一律的灰暗生活……”
“你的生活不得不接受我的塗抹是一件很可悲的事.” 算了, 放了吧, 為了那些舊日的回憶. 她於是盡量尋找“不傷人”的分手方法; 他並沒有意識或者不願意承認他們之間的不同 --- 當她一發現他根本無法理解她的苦悶就選擇了沉默 --- 她的自信心本已崩潰, 這就夠糟的了, 不需要再讓情人瞧不起. 在後來為數不多的約會中, 她總是聽他講, 看他笑, 感受不到他的快樂, 也並不拿自己的痛來煩他. 但她知道, 如果她不主動提出分手, 而繼續試圖“同化”他, 他早晚也會提出來.
大三剛開學的一個夏日晚上, 他們“約會”後他送她回宿舍, 快走到的時候, 她忽然有點吞吞吐吐地說:“我們這樣下去也可以 …… 但是, 你要是碰見動心的女孩子, 就別考慮我了……”
“噢.” 他應了一聲, 就沒說什麽了.
兩個人誰也沒有看對方, 直到在宿舍門口告別.
幾天後, 艾文收到同桌一封信, 他開頭就坦白說: “我現在喝了點酒, 所以思維有點混亂, 才有勇氣給你寫這封信, 不是都說“酒能壯膽”嗎?”那封信的確讀起來酒氣熏天, 前言不搭後語, 但卻是前所未有的火藥味十足. 他說:“什麽‘碰見動心的女孩子就別考慮你了’, 想不到你還真是心思細密?! 你看上了別人嫌我礙事就跟我分手好了, 不用說得這麽好聽!”
艾文苦笑, “他到最後也不認為兩個人的感情自身出了問題, 還是在懷疑我看上別人了.” 不過她想想自己所謂的 “不傷人”的說法的確不過是一個虛偽懦弱的托辭, 她怕看到他傷心, 就選擇了一個讓他當麵發不出火的說法來堵住他的嘴. 如果她當真看上別人了, 說不定迫不及待的就提出分手.
那封酒氣熏天的信, 是他們之間唯一的一次“正麵衝突”, 兩個人的脾氣都不是會吵架的類型. 就這樣, 他們分手了.
現在, 怎麽說呢? 對一個老情人, 就像對一個親人, 沒激情, 有親情. 她對他的性格那麽了解, 他們一起走過那段青澀的年齡, 否定他就等於否定她自己了.
所以才會有這個局麵: 四個人一起坐在火車上, 為了驅散話不投機的尷尬, 心不在焉的打起了牌. 不, 其實是艾文心不在焉地看著他們三個人打牌 ---- 她不善於一切需要動腦筋算的遊戲, 因此她不會打牌.
“贏了!” 主播興高采烈的一聲吆喝, 將她拉回到了現實. 剛才他們一聲高, 一聲低的嚷嚷中, 武姐已經連輸幾盤了. 艾文納悶:“武姐在鄰近幾個宿舍的牌場上也算是叱吒風雲的悍將一員, 怎麽到了他們手裏就這麽屢戰屢敗, 潰不成軍?!”
“他們欺負我……” 武姐轉向艾文, 有些沮喪的嗔怪道.
“喂! 你倆太不地道了! 準是玩詐了吧?!”
“天地良心! 我還白白放掉幾手好牌呢!” 主播一臉的無辜……
天色擦黑, 火車終於到了Q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