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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文革(76)

(2025-12-13 07:27:27) 下一個

我的文革(76

十月五日中央軍委的《緊急通知》下達後,也許因為這僅是與學校有關的文件,所有工廠、商店、機關、企事業單位都沒有傳達。但因為大學、中學傳達了,這個消息大家不久也都知道了。在這段時期中,社會上雖然仍然表麵平靜,但暗中卻已波濤洶湧。在我們單位,許震彪等幾個青年人向縣委和縣文革領導小組寫了一封信,揭發血防站黨支部長期實行資產階級專政,執行資反路線的一些事實。結果縣委沒有任何反應,而黨支部卻立刻派人對他們實行專人監視,同時分別找人談話,企圖進行分化瓦解。許震彪等不畏壓力,又寫信到黨中央去,也是如石沉大海,沒有任何回音。

十一月十六日中共中央下達關於處理文革中檔案材料的《補充規定》。很多單位群眾聽到消息要求單位當權派傳達並落實這個文件。我們單位部分群眾也向張宜詢問有關消息。張宜則一副誠懇的樣子說,他也聽說有這個文件,但不知道消息真假,因為上級至今沒有傳達。如果真有這個文件,他一定會及時地向群眾傳達,請大家放心。對於當權派這樣的推托,群眾雖不滿意,但也無可奈何。在當時,所有中共發的文件都屬黨內機密,傳達不傳達,什麽時候傳達,傳達到哪一級,基層黨組織無權過問,群眾更無權過問。當時群眾誰也沒有真見過這個文件,也不知道這個文件究竟是怎樣寫的,有時一字之差,意思會天差地別,既然張宜有這樣的態度,大家也不敢硬逼。但當時整個社會都在傳這個文件的有關消息,也不由人不信。尤其有切身利害關係的人更是十分焦慮。在這樣的情況下差不多過了一個星期,到了二十三日那一天,縣委才算公開傳達了這個文件。許多人聽完文件傳達,高興得當場高呼毛主席萬歲!以為從此就獲得解放了。記得當時我還將從紅衛兵傳單上看到的中央軍委的《緊急通知》也用大紅紙抄寫成大字報貼在一塊黑板上,放在單位大門外,好讓過路的行人都看到。

由於這兩個文件在文革史上具有特殊的重要地位,我在這裏將這兩個文件抄錄於下,以便讓大家對這兩個文件有個完整的了解。

《關於軍隊院校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緊急指示》

各軍區、軍種、兵種、院校、總參、總後黨委、政治部:

軍隊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就把院校列為重點之一,總的說來,形勢是好的。但是,有些領導機關和院校領導過份強調軍隊院校的特殊性,至今還有壓製民主的現象,不許班、係、校串聯,把運動搞得冷冷清清,甚至挑動學生鬥學生,打擊左派,嚴重違背了黨中央關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即十六條)。因此,根據林彪同誌的建議,軍隊院校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必須把束縛群眾的框框統統取消,和地方院校一樣,完全按照十六條辦事。要充份發揚民主,運用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在這方麵軍隊院校要做出好的榜樣。在運動中不許挑動學生鬥學生,要注意保護少數。凡是運動初期被校黨委和工作組打成所謂反革命、反黨分子、右派分子、假左派、真右派的同誌,應宣布一律無效,予以平反並當眾恢複名譽,個人被迫寫的檢討材料,應全部交還本人處理。黨委或工作組及別人整理的整他們的材料,應和群眾商量處理辦法。經過群眾和被整的人同意,也可以當眾銷毀。要充份信任群眾,不要怕群眾,要敢字當頭,要相信院校大多數學生是革命的,是好的,他們是聽黨的話、毛主席的話的,他們是擁護毛澤東思想的,他們革命的大方向始終是正確的。

也要看到軍隊院校領導和教職員中確實有一小撮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壞家夥,一定要把他們揪出來,要借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東風,徹底鬥、徹底批,同時要掌握林彪副主席對領導幹部的三條標準,即:高舉不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擁護不擁護毛主席;是不是突出政治;是不是有革命幹勁,來進行檢查。還要注意,要文鬥不要武鬥。

過去軍委、總政關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特殊規定(如關於軍隊院校的文化大革命運動在撤出工作組後由院校黨委領導的規定,關於指揮學校的學員隊開展文化大革命的作法與連隊相同的規定,關於隻在軍種兵種院校範圍內不在軍種兵種院校範圍外和地方學校串聯的規定等)已不適合當前的情況,應當宣布取消。今後各院校應按照十六條規定,選舉文化革命小組、文化革命委員會、文化革命代表大會作為權力機構。為完成鬥、批、改的光榮任務,應當允許進行革命串聯和調查。但是不要幹涉,介入地方的文化革命。

這個指示應立即向全體學生和教職員工照本宣讀並堅決貫徹執行。

軍委、總政治部

一九六六年十月五日

《緊急指示》上還有一個中共中央的批示,這裏也是全文照錄:

各中央局、各省、市自治區黨委,中央各部委,國家機關各部委黨組黨委,各人民團體黨組,解放軍總政治部:

中央完全同意軍委、總政治部關於軍隊院校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緊急指示。中央認為,這個文件很重要。對於全國縣以上的大中學校都適用。同樣應當立即向全體學生和教職員工原原本本地宣讀,並堅決貫徹執行。

中共中央

一九六六年十月五日

《中共中央關於處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檔案材料問題的補充規定》

一九六六年十一月十六日

十月五日中央批轉的軍委、總政關於軍隊院校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緊急指示,對於貫徹

執行毛主席的正確路線,推動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起了重大的作用。

根據最近各地的情況,中央認為,對於文化革命中各學校、各單位編寫的整群眾的檔案材料,都應該宣布無效,全部清出,一律當眾焚毀。這樣做,是為了更好地、集中地進行兩條路線的鬥爭,抓住大是大非,從思想上政治上徹底批判資產階級的反動路線,促進廣大群眾的革命團結,防止在枝節問題上糾纏不休,互相對立。

中央對處理文化大革命中檔案材料問題,補充規定如下:

(一)責成原工作組、學校黨委或者其他有關組織,必須將一九六六年五月十六日以後的各種整學生、整群眾的材料,包括整理過的或者沒有整理的材料,除在這一文件宣布以前,確實已經焚毀的外,全部集中,不許隱瞞,不許轉移,不許複製, 不許私自處理。否則,就將加深錯誤,並將受到黨的嚴厲處分。

(二)除個人被迫寫出的檢討材料全部交還本人處理外,其他所有的材料,集中清點之後,在上級領導機關和本校學生代表的監督之下,當眾焚毀。

(三)以上規定,完全適用於工礦企業、事業單位、黨政機關、群眾團體等組織, 也完全適用於進行文化大革命的軍事機關和院校。所有這些單位,對於在文化革命運動中,因為給領導上或工作組提意見而被打成反革命、反黨分子、右派分子和假左派、真右派等的革命群眾,都應宣布一律無效,予以平反,當眾恢複名譽,並按以上規定處理材料問題。

(四)在處理材料問題的過程中,各方發生爭執的時候,應該嚴格遵守十六條的精神,根據上述規定,采取共同協商的方法解決,隻許文鬥,不許武鬥。

在文化革命運動中,對待犯路線錯誤的領導幹部,一般應該遵循毛主席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方針。既要弄清思想,又要團結同誌。為了讓他們改正錯誤,繼續工作,不要連續地在長時間內去鬥,不要勉強留下他們,也不要限製他們的行動自由。犯錯誤的領導幹部應當主動地、認真地、虛心地向群眾進行檢討,不要同群眾形成對立的狀態。

這一文件,應立即在各學校、各單位群眾中宣讀。

當時,很多人以為文件傳達了,黨支部應該執行中央指示落實被整群眾的平反事宜了。然而現實卻十分無情。當很多群眾要求黨支部落實中央文件精神,當眾焚毀所有整群眾的黑材料,給被整群眾平反時,張宜又換了一種說法。他不慌不忙地對這些人說:黨中央下達關於檔案材料的補充規定,這是黨中央對革命群眾的關懷,我們當然是擁護的。但中央文件是針對全國的,可能在某些地方,某些單位,確實存在黨委、工作組整群眾的現象。但是對照文件的精神,我們血防站沒有整群眾,也沒有整群眾的黑材料,所以這個文件對於我們單位並不適用。文件說:所有這些單位,對於在文化革命運動中,因為給領導上或工作組提意見而被打成反革命、反黨分子、右派分子和假左派、真右派等的革命群眾,都應宣布一律無效,予以平反,當眾恢複名譽,並按以上規定處理材料問題。前階段運動中,我們單位廣大群眾響應黨中央號召積極投入文化大革命運動,貼出了許多大字報,也揭發出了一些比較嚴重的問題。這是文化大革命的成果。當然,在運動中有部分群眾被貼了大字報。但這些大字報都是群眾自發寫的,我們黨支部沒有貼過任何一個群眾大字報。群眾貼黨支部的大字報也有幾張,但不多,而我們黨支部也沒有向哪個貼了黨支部或哪個領導大字報的群眾報複,把他們打成了反革命。所以,在我們單位根本不存在因為群眾給領導提意見而被領導打成反革命從而需要平反的對象。在群眾貼群眾的大字報中,有部分大字報確實說了某某人是反革命或反黨反社會主義這樣的話,但那是群眾運動嘛,大字報中有些過火的言辭也是在所難免的。當時黨支部是看到這一點的,但群眾革命熱情高漲,黨支部也不好潑冷水。而且,凡群眾大字報中揭發的事情,都要經過組織調查核實,沒有最後定案的,所有的罪名都是不算數的。而黨支部從運動開始以來,沒有宣布過哪個人是反革命或右派分子。所以,即使被貼過大字報的同誌也不用太過擔心。現在有了黨中央這個文件,大家就更不用怕了。黨的政策曆來是不放過一個壞人,也不會冤枉一個好人,希望大家相信黨、相信群眾,共同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搞好。現在階級鬥爭十分複雜,社會上確實有一些人在散布謠言,一心想把社會秩序搞亂,破壞文化大革命的大好形勢,好實現他們不可告人的目的。大家千萬不能輕信謠言,上當受騙。這些話,在討論十六條時連燊德就說過,現在不過是老調重彈。

張宜不承認血防站黨支部整過群眾,也沒有整群眾的黑材料,因此根本沒有落實中央文件的需要,這樣的說辭當然無法服人。大家紛紛反駁道:運動是黨支部發動的,也是在黨支部領導下進行的,怎能說大字報是群眾寫的與黨支部沒有關係?請問:積極不積極響應黨的號召,敢不敢揭發批判一切牛鬼蛇神,是對運動的態度問題,這話是不是你在動員大會上說的?你在動員報告中這樣說了,我們群眾敢不響應嗎?當群眾貼出一批大字報以後,你又在大會上說現在群眾發動起來了,運動的發展勢頭很好,要再接再厲,把一切隱藏得很深的牛鬼蛇神統統揭露出來,批倒批臭。現在你怎麽可以將所有責任都推到群眾頭上呢!還有,當群眾貼出大字報以後,你們黨支部立刻指定專人負責抄錄、整理,材料組就設在防疫組隔壁那間辦公室內,這是全單位人有目共睹的事,難道你張宜能否認這些事實,說黨支部沒有整人,沒有整人的黑材料?張宜無言以答,但他一口咬定黨支部沒有因為有人向黨支部或站領導提意見而整過一個人,所以不存在平反和銷毀黑材料之事。

由於平反一事不僅關係到被整群眾今後一輩子的政治利益,還牽涉到他們家庭所有人包括子女的前途問題,群眾當然不會就此罷手。他們天天去找張宜,天天與他辯論,前後共辯論了十一天,但始終沒有結果。而張宜則在這段時間布置各學習小組重新學習運動初期的《人民日報》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大概他的意思是運動初期整牛鬼蛇神是遵照中央的精神整的,他沒有責任,也沒有整錯,除非你們敢說《人民日報》的這篇社論也錯了。他又煽動一些人四處放風,說要吸取一九五七年的教訓。意思是現在有些人也如五七年的右派,錯誤估計了形勢在向黨進攻,威嚇要求平反的群眾。其間有人想去青浦中學紅旗取經,張宜知道後以貫徹中央文件精神,不幹涉學生運動和保證八小時工作製為由,不準他們去學校串聯。這個平時也算斯文講理的黨支部書記此時耍起無賴來倒也有股韌勁,群眾除了平添一股怒火,一時之間倒也對他沒有辦法。後來了解到,其他單位的情況也差不多,那些領導的說詞也基本相同,可見這是上級統一布置的策略,並非張宜個人的獨創。而就在這段時間內,黨支部發動黨員用複寫紙緊急複製了所有整群眾的黑材料,一式幾份。其中有一份是將不同被整群眾的材料分開藏在幾個認為可靠的黨員家中,其餘幾份則秘密地轉移出去,包括轉移到縣委檔案館。這情況我們是後來才知道的。

在這個過程中,一個在十月下旬被當權派解雇的臨時工許運靈來站裏貼出一張大字報,號召大家起來批判站領導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錯誤和執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罪行。張宜等幾個站領導驚恐萬狀,以許運靈已不是本單位的員工為理由,迅速叫人把大字報撕掉,同時警告大家不要上壞人的當。副縣長王宗明也親自出馬,到站裏找被站領導認為最調皮的青年員工葉青茂談話,實為恐嚇。

這時候,曾經在八、九月份流行過的、曾被批判為反動血統論的一副對聯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在縣城又開始大行其道。單位團支部內幾個出身好的青年,到處宣揚這副對聯,說這副對聯體現了黨的階級路線,也是識別和打擊那些對黨、對社會主義社會心懷仇恨的牛鬼蛇神和狗崽子們的有力武器。王保英、王春湘、張勇光幾個人把這副對聯用大紅紙寫了後貼在血防站大門的門框上,然後站在站門口察看每個從大門進來的人臉上的反應。我對他們這種下流做法心中十分憤怒,對他們將這副封建、反動血統論的對聯當作救命稻草十分鄙視;但不想也不敢與他們當麵起衝突。在當時這種社會環境下,像我那樣出身的人根本就沒有說話的權利。隻要一說話,這些人就會像一群瘋狗一樣撲上來撕咬,而你卻無處可討公道。因此我就以視而不見的神態,麵無表情地走過他們麵前,讓他們抓不住把柄。我清除知道我這樣做,說到底還是因為膽怯。那時侯隻有防疫組的鍾峻峰醫生敢於與他們麵對麵鬥爭,令我十分佩服。鍾醫生是上海正宗的產業工人家庭出身,比許多黨團員的出身還要過硬,他也是共青團員,且是站裏少有的幾個大學生之一,在單位內很有威望。一天我親眼目睹他不客氣地直斥這副對聯是宣揚封建血統論的反動對聯,並對王保英這幾個人說:你們要不服氣,我們可以進行辯論,看看到底是誰有道理。辯論一天不夠,辯論三天三夜也可以,辯到有結果為止。你們敢不敢辯?說得這三個人立刻逃之夭夭。當時,聽說縣文教局也大量翻印了北京工業大學學生、高幹子弟譚力夫鼓吹血統論的講話,在全縣各中小學散發。顯然,所有這些動作都是縣委統一布置的。

也在那個時候,社會上出現了另一種輿論。一次我在街上拿到一張紅衛兵發的傳單,上麵的標題是中央首長講話,至於到底哪個中央首長則沒有注明,內容大意是說黨的階級路線曆來是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重在政治表現。又說廣大階級出身不好的青年大多數是要革命的,他們也是這次文化大革命的動力之一,是我們的團結對象,不準他們革命,壓製他們起來批判資反路線是不對的。從講話語氣猜,好象是林彪的講話。這張傳單給了我一個明確的訊號,那就是為了批判資反路線,過去一直受中共階級路線壓迫的所謂剝削階級子女,現在毛澤東中央也要利用了。那麽作為剝削階級子女的一員,應該不應該相信這個講話呢?從這個講話定調在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重在政治表現看,講話者對我們剝削階級子女的歧視並沒有從根子上消除。他現在替我們說好話不過是要利用我們而已。文革開展以來的所謂路線鬥爭,說到底是中共內部兩個不同利益、不同觀點派別的鬥爭,我們這些人參與進去,說難聽一點不過是被人當炮灰的。但是,如果說我不受你們利用,因而不起來批判資反路線,是否就是明智的選擇呢?恐怕也未必。第一,若讓右派勢力得逞,我們的處境隻會更艱難。第二,長期以來我們這批剝削階級子女受到的鳥氣也讓我們心有不甘,難得中央首長準許我們革命,我們也要利用這個機會表示表示我們的態度和立場。現實給我們選擇的餘地不多,不在沉默中滅亡,就在沉默中爆發。我相信必會有人挺身而出的。而這一點恐怕也是毛澤東他們早就算準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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