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文革(68)

(2025-12-03 16:10:02) 下一個

我的文革(68

在上海,這種攻防戰是以八三一事件拉開序幕的。一九六六年八月十八日毛澤東第一次接見紅衛兵以後,就開始有北京紅衛兵三三兩兩地到上海來。他們來,有些是趁著串聯的機會來上海見識見識這個全國最大的工商業城市和昔日十裏洋場的風貌和情調的,但也有些是負有某種使命、特別是奉了中央文革使命來的。八月二十六日,有一批一百七十多人的北京紅衛兵隊伍坐火車來到上海。因為人數較多,中共上海市委事先得到消息,就專門組織了人到車站去迎接,以表上海市委對他們的尊重和歡迎。但這批紅衛兵卻並不領情,他們說上海市委對他們的歡迎根本不是真心的。就事實而言,上海市委也確實不是真心歡迎他們而是防著他們的。因為就在第二天一早,市委就在康平路小禮堂匆匆忙忙地召開了一個市委各部委、各局負責人會議。市長、市委副書記曹荻秋在講話中說:北京來的紅衛兵絕大部分是革命的,好的;少數人有偏激情緒;也有個別別有用心的人,說上海從市委到基層組織都爛掉了,要罷我曹荻秋的官。還有人片麵強調造反有理,懷疑一切,打倒一切,要武鬥,不要文鬥。最後,曹荻秋要求各級領導要組織人對一些不正確的觀點展開辯論,要求各級領導本人也要大膽領導,敢於辯論。(當時市委書記陳丕顯因查出患鼻咽癌退居二線,由曹荻秋主持市委工作。)從這個反應看,上海市委對來滬的紅衛兵是做過一些摸底功夫的,對北京紅衛兵表麵是歡迎,實際是提防。

八月三十日,又有一批北京紅衛兵到滬。他們一到上海就要求上海市委領導接見。因為前前後後要求接見的北京紅衛兵數量頗多,曹荻秋和上海市委書記陳丕顯商量後,決定當天下午在文化廣場集體接見他們。市委自陳、曹以下所有書記,除了張春橋在京不能參加,其餘全部出席,以示上海市委歡迎態度的真誠。當天下午來參加歡迎會的北京紅衛兵總數有三千人左右,除了三十日來的那批,以前來的大多也參加了。會議開始不久,就有紅衛兵開始鬧事。他們衝上主席台搶發言,控訴上海市民對他們不友善甚至刁難;指責上海市委把運動搞得冷冷清清,聲言上海的文革必須重新來過。上海市委在八月二十四日製定的一個不要抄家,不要破壞公物,不要搞外僑,不要在馬路上脫鞋子、剪褲子,不要隨便攔汽車,不燒檔案,保護圖書的十條規定,被他們斥為修正主義的臭十條,提出必須立即取消。也有紅衛兵幹脆喊出了改組上海市委的口號,把一個歡迎會開成了控訴會、批判會。而上海市委經過這次歡迎會,看到北京紅衛兵來勢洶洶、來意不善,為防意外,當夜就開會決定:立即將市委書記處秘密轉移到江南造船廠辦公,市委書記們統統轉移到一個秘密招待所居住,與北京紅衛兵玩起了敵進我退的遊擊戰。曹荻秋還下令讓人去調查北京紅衛兵的背景,說查出是壞人,要告訴北京市委,以便讓北京市委去整他們。同時還讓人聯係立場站在市委一邊的上海交通大學的紅衛兵,要他們出麵去對北京紅衛兵進行反擊。於是交大紅衛兵迅速貼出了《強烈抗議北京來滬同學胡作非為》、《八月三十日文化廣場大會真相》等大字報,抨擊北京紅衛兵沒有組織觀念,說他們在會議上的表現是對市委負責同誌的極大侮辱。形成了上海紅衛兵與北京紅衛兵對立的局麵。

八月三十一日上午十點,一批三十多個北京紅衛兵來到延安西路二〇〇號的市委機關大樓,要求曹荻秋接見他們。因為曹荻秋遲遲沒有出來接見他們,他們十分不滿,揚言說他們在北京要見中央首長也很容易,見曹荻秋卻這麽難,難道曹荻秋的官比中央首長還大?從這些話中,人們估計這批紅衛兵很可能就是久聞大名的北京高幹子弟了。此時市委機關大門外也聚集了上千上海市民和上海的紅衛兵。他們與北京紅衛兵進行辯論,實質是圍攻。到十一點左右,適逢天下起大雨來,這批紅衛兵就開始衝擊大門。據說市委大樓的守門人員此時也想放北京紅衛兵進來避雨,但就在大門欲開未開猶豫之際,北京紅衛兵已經趁勢衝進大樓。擁擠中把大門玻璃也打破了。大樓內的市委工作人員趕忙上前阻攔,雙方發生了肢體衝突。這就是稍後被稱為八三一事件的經過情形。

事件發生後第二天,上海全市各單位,包括我們郊區都貼出了《關於八月三十一日一群學生衝進市委機關的事實真相》的大字報,具名的是五十一名市委機關工作人員。大字報的內容是訴說有一批北京紅衛兵來到上海後,毫無根據地指控上海市委不革命,蠻不講理地圍攻、衝擊市委機關,影響市委正常辦公,還動手打人的暴行。大字報作者說他們都是市委的工作人員,目擊了事件的全過程,為了防止有人散布謠言,混淆視聽,覺得他們有責任將真相公布於眾。

我看到這張大字報是在九月一日上午十時左右,地點在我們單位內黨支部辦公室外的牆上。大字報是剛剛抄寫完畢貼上去的,墨跡淋漓,有的地方墨水還在往下淌,太陽照在墨汁未幹的地方發出刺眼的反射光,刷漿糊的地方紙也都是濕的。看完這張大字報,我首先的感覺是有點訝異。原因是這次文化大革命雖然標榜的是整黨內一小撮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但迄今為止除了北京市委連續兩次受到衝擊(第一次受衝擊市委書記彭真下台,市委改組;第二次受衝擊市委第一書記李雪峰因派工作組鎮壓學生運動犯了錯誤,隻得黯然下台到天津去避風頭,後任河北省革委主任),其他各省市自治區黨委還如往日一樣,保持著黨的權力機構的威嚴。而各地的紅衛兵自他們橫空出世以來,受各級黨組織的操縱,衝擊的對象基本上都是地、富、反、壞、右、資和所謂的黑幫分子、牛鬼蛇神,怎麽現在北京紅衛兵衝擊起上海市委來了?可轉而一想,文革的主要革命對象是走資派,所以北京紅衛兵的行動倒是符合文革的大方向的。但符合文革大方向卻遭到這批自稱市委工作人員的控訴,這又是怎麽一回事呢?接著我又疑惑北京紅衛兵未必了解上海的情況,怎麽不是上海的紅衛兵衝擊市委,反倒是他們越俎代庖來衝擊上海市委來了?因此我懷疑這批北京紅衛兵很可能是奉了中央的特殊使命來上海點火的。

這張大字報的立場是明顯地站在市委一邊說話的。但據我判斷,它不像是市委工作人員自發寫的,而是奉命寫的。因為三十一日中午發生在市區的事情,第二天上午大字報就已傳到郊縣青浦並被一個基層單位轉抄張貼出來,這麽快的速度極不尋常,這後麵需要龐大的組織力量,不是幾個市委的工作人員就能辦到的。我猜這大字報很可能是當天下午有人奉命起草後,立即通過市委和縣委間的機要文件通訊管道送到青浦,再由青浦縣委緊急召集各科局開會,讓各科局再緊急布置各基層單位轉抄張貼,才會有那麽高的效率。

一月革命以後,我一次聽站裏其他同誌談起這次八三一事件,說八月三十一日那天深夜,縣除害滅病辦公室主任季茂南突然親臨血防站召開黨支部會議,就是為了這張大字報。他指示站領導立即布置人轉抄大字報,明天一早就要讓大字報與群眾見麵。他還指示站領導在血防站內成立機關紅衛兵組織,並成立專門的辯論組,以便一旦北京紅衛兵也來到青浦衝擊縣委,這個辯論組就要帶著紅衛兵袖章以及預先寫好的報喜信,以報喜為名去縣委圍攻北京紅衛兵。顯然,這位主任大人深夜親臨血防站決不是個人的心血來潮,而是奉了縣委的命令來的。他所要求的轉抄大字報,成立機關紅衛兵和辯論組,也是市委或縣委的要求。這證實了我當時的猜測是對的。

對於這張大字報,我那時的立場既不在北京紅衛兵一邊,也不在市委一邊,而是抱著一種冷眼看笑話的態度。為什麽呢?第一,自我了解到北京紅衛兵的一些暴行後就對紅衛兵沒有好感。他們仗著出身好,鬥牛鬼蛇神,破四舊,抄人的家,橫衝直撞、耀武揚威,說得好聽點是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說不好聽是行同土匪。所以現在由中共的政權機關去殺殺他們的驕氣也是好的。

第二,我對上海市委也沒有多少好感。因為所有的中共政權機關曆來都有一種高高在上、擁有生殺予奪大權的威嚴,讓一般的小老百姓感到畏懼。那時候我到上海去,經過外灘市政府大門口看到在裏邊旋轉門口站崗的解放軍士兵,就對這樣的大衙門有一種莫名的恐懼。他們是老虎的屁股、太歲頭上的土,摸不得、動不得。現在來了天不怕地不怕的紅衛兵,簡直就是這批官老爺的克星。讓這些官老爺們稍稍受一下衝擊,又有何不可呢?再說,所有的紅衛兵還不都是由你們這批官老爺教育出來、組織起來的?紅衛兵破四舊、抄家,大都受到你們的唆使,現在紅衛兵反過頭來衝擊你們了,這叫養蛇反被蛇咬,自作自受!

第三,那時我自己也受到極左思潮的影響,不認為上海市委是衝擊不得的。當時社會上有一股懷疑一切的極左思潮泛濫。這股極左思潮的來源主要是一段語錄,一個講話。一段語錄是馬克思的語錄:馬克思的二女勞拉問馬克思:你所最喜愛的座右銘是什麽?馬克思答:懷疑一切。這段語錄因為新鮮,過去大家沒有看到過,紅衛兵將它抄成大字報到處張貼或印成傳單到處散發後,就成了很多人的座右銘。一個講話是陶鑄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五日在接見中南地區赴京革命師生和首都部分師生大會上的講話。陶鑄在回答學生的問題時說:湖南省委是可以反對的,隻有黨中央、毛主席不能反對,還有我們的林彪同誌,他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我們擁護他,不能反對。我們這些人都可以反對,你們湖南的王延春(時任中共湖南省委代理第一書記)為什麽不可以反對,你湖北的王任重(時任中共中南局第一書記兼湖北省委第一書記)也可以反對。隻要他不革命,就罷他的官,他阻礙革命、反對革命,就打倒他!在這個講話中陶鑄還進一步解釋道:黨的領導問題,現在有幾個論點,束縛我們搞運動。各級黨委是不是可以反對,反對了是不是反對黨中央?什麽叫做黨的領導?是不是黨的支部、黨委、中南局才是黨的領導?現在這些問題很清楚了,人民日報講了不管哪一級黨委都可以反對,隻要你不革命。剛才我說了,除了黨中央毛主席不能反對,林彪同誌毛澤東思想紅旗舉得最高,我們跟他走。其他什麽湖南省委、湖北省委、中南局,隻要他們不革命,統統都可以反對。陶鑄當時的身份是黨中央第四把手,具有很大權威性。這個講話迅速被紅衛兵印成傳單在全國散發,影響極廣。由於陶鑄在講話中把不可懷疑、不可反對的人隻局限在毛澤東、林彪兩個人身上,連第三把手的周恩來也不包括在內,這就大大地激發了人們的膽量和想象力。因此,我當時就想,既然連總理周恩來都可反對,你上海市委怎麽就反不得?至於反對了還是反錯了,以後由事實來說話嘛,做什麽現在就急著反對呢?

當然,我這樣的情緒在當時還是不敢暴露出來讓人知道的。但我也觀察了與我一起在看大字報的同事,十多個人中我沒有聽見有哪一個當場表示意見的。他們看完大字報以後不是一聲不響地走掉,就是衝旁邊的人詭譎地笑笑然後再離開。我想,這就是所謂的人同此心吧!在當時,無論是北京紅衛兵或上海市委,我們普通老百姓哪一方都得罪不起,不便公開表態。

然而,在八三一事件中血防站黨支部卻非常積極又非常緊張。積極是黨支部以最快速度轉抄貼出了市委五十一人的大字報;緊張是黨支部還通知站裏使用公家自行車的人要把自行車藏好,說是不能讓北京紅衛兵看到征用。後來聽說他們把單位的油印機也藏起來。黨支部還收繳了員工們在運動中記錄縣委和單位領導有關文革指示、講話的筆記本,予以焚毀,說是為了防止北京紅衛兵來衝擊單位,造成泄密。原來放在黨支部辦公室內的檔案,聽說也偷偷轉移去了什麽地方。其實北京紅衛兵根本沒有來青浦。

[ 打印 ]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