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長永遠記得與老王相識那天——像命運在雨中點燃一盞燈。
她二十出頭,剛考進華西協合大學,卻早不是溫順女學生。離家時隻帶一本《新青年》和半塊幹糧,白天上課,夜裏發傳單、講演,聲音不大,字字釘進人心。她不甘做“漂亮花瓶”,要的是用思想燒穿這沉悶世道。
她住大學後門第三條巷子——本地人叫“爛泥灣”。屋頂漏雨,牆皮剝落,汙水橫流,夏臭冬寒,老鼠竄牆,醉漢敲門。可她愛這裏。沒人管你讀什麽書、跟誰走、說什麽話。這是窮學生和地下青年最後的堡壘。
“爛是爛了點,”她常對老王笑,“可這是我們的爛,我們的臭,我們的地盤。”
那晚雨大,講座散場,她察覺被跟。故意繞進爛泥灣——左拐醪糟攤,右拐煤渣堆,第三家是養三條狗的裁縫鋪。她腳步穩,心跳更穩。影子卻貼得越來越近。她驟停轉身,逼問:“你想幹什麽?”
那人高瘦,眼鏡糊滿雨水,正狼狽擦鏡片,被她一喝連退兩步:“對不起!真不是跟蹤!”
“跟多久了?”她眼神如刀。
“我叫王嚴,川大新聞係的——那講座,是我找的場子。角落是我老位子。”
她打量他:西裝皺如鹹菜,禮帽壓不住亂發,眯眼笑得玩世不恭,活像個熬夜寫稿的窮學生——不像特務,倒像同類。
心跳漏了一拍。她低頭掩飾:“……誤會了。”
“我怕你出事,想送你。”他撓頭,“結果你繞暈我了。”
她笑了:“迷路?跟我走。”
兩人並肩入雨,起初沉默,後來說開就收不住。他誇她講得熱血,她說“世道不公,總得有人喊”。他笑:“表麵窮學生,內裏理想派——免費送。”她回敬:“你這身,像被洗劫過的書店。”
走到她住處——棚戶深處單間,木板床、煤油燈、牆角堆滿傳單。誰都不說“再見”。她送他回川大,他再送她回來。一夜三趟,鞋底沾泥,心卻滾燙。
從此,大學後巷成了他們的秘密地圖。雨夜同行,聽雨打瓦,看燈碎水窪。她談自由是火,他講共產主義是路。爭得麵紅,笑得前仰。她手勢大打翻茶碗,他眼鏡滑到鼻尖——他們看彼此的眼神,卻越來越軟,像雨洗過的天。
雨夜的街,攥在手裏像一封不敢拆的信。
怕撕破——怕碎了那層薄如呼吸的幻境。
怕看清彼此,夢就散了。
怕窺見謎底,再無餘地做夢。
可他們仍忍不住讀——
不拆封,隻從折痕與墨暈裏,偷看命運一角。
把心跳當標點,一口一口,咽進年少的胃,燙得生疼。
還想寫——
不用筆,不用紙,用赤足踩進濕街,
一步一印,如烙如刻。
一字未書,心已滿潮。
他們至今分不清:
是自己跌進了這場夢,
還是……這場夢,本就為他們而生,
為他們而瘋,為他們——不肯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