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長的頭被來回猛推,從思緒中驚醒。脖子像要斷開。胸前掛“反動黑幫”,背後吊“可惡流氓”——紙牌晃蕩,墨跡未幹,像剛從油印機裏拽出來,還帶著火藥味。
孫行踱步上前,親手替她戴高帽。動作標準,如演練過千遍;表情肅穆,如執行聖禮。校長抬眼——女孩已比她高出一頭。剛進校時,兩人還差不多高。如今,孫行站在台上,不是審判者,是革命本身披上了少女的皮囊。
文彬彬在旁待命。孫行一揮手,聲音清亮如鍾:“按《十六條》執行!黑幫分子必須低頭認罪!”
文彬彬撲上來,高帽狠狠壓進發根。紙邊割喉,呼吸如刀片刮過氣管。
孫行俯身,一字一頓,字字如釘:
“《毛主席語錄》第257頁:‘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你教我們畫畫、談人性、講溫情,就是請客吃飯!就是腐蝕青年靈魂的糖衣炮彈!”
校長心裏一顫:
不是“我做錯了什麽”,
而是——她早已被曆史判處死刑,隻等行刑隊列隊完畢。
——思緒驟然撕裂,墜回一年前。
那時孫行愛畫畫,偏科,老師告狀不斷。因她父親是中央領導,校長親自家訪,帶了一本沉甸甸的蘇聯畫冊——想用藝術的柔光,軟化“革命課程”的鐵殼。
中南海高牆森嚴,警衛無聲如石雕。孫母迎出,笑意溫婉,話卻如針:“她有天分,不該壓製。”
校長小心應對:“主席說,要德智體全麵發展。”
母親輕笑:“她是革命的孩子——你們隻看見她偏科,沒看見她熬夜寫思想匯報,字字見血。”
父親靜坐如影,一言不發,卻像壓在屋脊上的秤砣。
孫行翻著畫冊,指尖緩慢,眼神卻冷得像冰麵下的刀鋒——不為美而顫,隻為“是否合乎革命”而衡量。
校長忍不住輕碰她肩——動作輕得像怕驚飛一隻停在槍管上的蝶。
她沒有自己的女兒。
從未有過。
和老王走過半生風雨,同睡一床,同吃一鍋飯,同在雨夜裏散步談理想——
卻從未有過一個孩子。
那時,孫行合上畫冊,抬頭微笑:“我會成為革命的好青年。”
校長以為那是承諾。
現在她懂了——那是告別儀式。
告別柔軟,告別色彩,告別“人之所以為人”的部分。
走向口號,走向鬥爭,走向“毛主席的好戰士”——
一個沒有體溫的稱號。
——而現在,她站在操場中央,高舉《毛主席語錄》,聲音穿透雨幕,如廣播喇叭般精準、無情:
“偉大領袖教導我們:‘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
這個女人,用資產階級人性論毒害青年!用溫情麻痹革命鬥誌!用畫冊傳播修正主義思想!
今天,我們不是在打人——是在挖修正主義的祖墳!是在給紅色江山打預防針!”
皮帶呼嘯而下,銅扣砸在肩胛,血立刻洇透襯衫,像一朵遲開的花。
“低頭!黑幫不配看天!”
墨汁潑臉,破布塞嘴,高帽歪斜,雙腿被踹跪進泥水——姿勢標準,如教科書插圖。
圍觀學生高呼:“打倒黑幫校長!”“毛主席萬歲!”“革命無罪,造反有理!”——聲音整齊,如合唱團。
孫行站在高處,眼神清澈,毫無愧色。
她不是在報複。
她是在執行曆史的程序。
她是在清洗自己曾有過的軟弱。
她是在向父親、向組織、向偉大領袖證明:我比你們所有人都更幹淨、更純粹、更革命!
校長咬破嘴唇,血混著汗流進眼睛。
模糊中,她看見孫行嘴角那抹笑——
不是惡意,不是快意。
是任務完成的平靜。
是信仰淬煉後的光輝。
是幹部子弟交出的投名狀。
血汗糊住視線,她卻猛然想起——
另一個夜晚。
不是畫冊,不是課堂。
是燭光搖曳下,那更深、更暗、從未對人言的秘密。
——關於孫行。
——關於那本畫冊。
——關於為什麽,連毛主席的語錄,都救不了她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