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子行

我觀察人們,觀察他們的本能,觀察他們的蹤跡。對我來說,寫作並非為了創作,而是為了展現人類荒謬性中各種可能性的美妙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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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長之死 - 2 鏡子裏的影子

(2025-09-05 08:08:06) 下一個

鏡子裏的影子

文彬彬看著校長跪倒在地,心中湧起一種奇異的滿足感。這種感覺她很熟悉——當她完美地執行孫行的意圖時,當她成為孫行意誌的延伸時,她總會感到這樣的滿足。

她想起昨晚在宿舍鏡子前的練習。她對著鏡子厲聲喝道:“你是人民的敵人!”然後凝視自己的表情,調整語調,直到那憤怒聽起來像從孫行喉嚨裏直接撕裂出來的一樣——不帶一絲顫抖,不漏一分猶豫。

這些練習,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大概是從她六歲那年,父親第一次帶她參加高幹子弟聚會。那些比她大的孩子圍成一圈,爭著攀比誰的父親官職更高、軍銜更重。她怯生生地站在外圍,不敢插話,直到一個男孩瞥見了她。

你是誰家的?”

我爸爸是……”她剛開口,男孩便不耐煩地揮手打斷:

算了,肯定不重要,不然我們早就認識你了。”

孩子們哄堂大笑,笑聲像刀子一樣,一片片削去她的存在感。

從那天起,她學會了一件事:在這個世界裏,要麽是中心,要麽是影子。她選擇了後者。

而孫行,就是她找到的中心。

初入女附中時,文彬彬就注意到了孫行走路的姿態——昂首挺胸,步伐堅定,像極了新聞裏那些領袖人物的模樣。其他女孩見到她,會自然讓開道路,如同海水為戰艦讓出航道。那一刻,文彬彬就知道:她此生唯一的使命,就是成為孫行最忠實的追隨者。

孫行不是那種嬌生慣養的幹部子弟。她反對“驕嬌二氣”,拒絕任何特權;早鍛煉時她第一個衝出去,跑完五公裏還加做六十個俯臥撐;勞動時別人兩人抬一筐土,她一個人挑兩筐。文彬彬也挑兩筐——盡管她瘦小纖弱,肩膀壓得發紫,脊椎仿佛要折斷,但她從不喊一聲苦。她知道,痛苦是忠誠的證明。

她觀察孫行的一切:喜歡哪種顏色的鋼筆,就讀哪本《毛選》的哪一頁,對哪個老師皺眉,對哪句口號語氣加重。孫行說某個老師“思想有問題”,她第二天就在班上公開質疑;孫行輕歎一聲“現在的教育太軟弱”,她立刻在黨支部會上提出“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批判意見。

她不是孫行的朋友。朋友需要平等,而她早已放棄平等的權利。
她是孫行的刀。
她是孫行的聲。
她是孫行意誌的肉身化。

每天清晨六點,孫行準時出現在操場。文彬彬總在她身後一步之遙,像影子貼著光。她們一起跑步,一起挑土,一起在寒風中背誦《為人民服務》。雷鋒的話成了她們的信仰:“黨的需要就是我的誌願”“做一顆永不生鏽的螺絲釘”;王傑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被刻在筆記本扉頁,也刻進了骨血。

1966年春季開學後,報刊上的批判文章愈演愈烈,空氣中彌漫著山雨欲來的氣息。高三早已學完全部課程,進入複習階段,可沒人再關心高考。在文彬彬和同學們看來,“不讓江山變色、國家變修”,遠比一張大學錄取通知書重要千倍萬倍。

當聽說1965年北京四中、六中、八中曾爆發學潮時,她們羨慕得發狂——他們提前經受了階級鬥爭的淬煉,而她們,還在等待屬於自己的“革命時刻”

在黨支部會上,她們激烈討論什麽是“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為什麽學校不組織我們批鬥資產階級教師?為什麽還逼我們做習題、背公式?為什麽政治課總是溫吞吞的?她們甚至與負責指導支部的老師展開辯論,言辭尖銳,寸步不讓。

1966年6月1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次日,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播出了北京大學聶元梓等人的大字報。那天清晨,孫行匆匆來到宿舍找文彬彬。

現在黨號了,”孫行直視她的眼睛,“咱們原來提的意見,可以說出來了。你願意寫大字報嗎?”

文彬彬沒有猶豫。“當然。”她說。

她們連草稿都沒打。站在走廊盡頭,借著晨光,由孫行執筆,在一張舊報紙上奮筆疾書。字句滾燙,句句如刀。她簽名後,文彬彬緊隨其後,鄭重簽下自己的名字。 “外界革命形勢轟轟烈烈,學校卻是死水一潭——學校一心想引導的,隻是讓我們進行高考複習……”

現在,站在烈日灼燒的操場上,文彬彬看著校長跪在泥地上,額頭抵著塵土,雙手顫抖。她的心裏,沒有憐憫,沒有快意,隻有一種近乎神聖的平靜。

作為孫行意誌的延伸,作為革命機器的一個零件,她終於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她不會感到內疚——因為內疚是獨立思考的結果,而她早已親手埋葬了它。
她也不會感到快樂——因為快樂需要個人的情感,而她早已把靈魂交給了孫行。

她隻會感到服從的純粹。

昨晚,當孫行望著遠處的紅旗,低聲問了一句:“我們……是不是做得太過了?”
文彬彬立刻跪在她麵前,緊緊握住她的手,聲音如鐵:

孫行,你忘了毛主席說的話嗎?‘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地鬥,其樂無窮;與人鬥,其樂無窮!’我們在為人民除害,在為毛主席掃清道路!”

看到孫行重新挺直脊背,眼神複燃的那一刻,文彬彬感到前所未有的完整。

這就是她的價值——當孫行動搖時,她提供信仰;當孫行猶豫時,她注入力量;當孫行沉默時,她替她呐喊。

她不需要名字,不需要未來,不需要自我。

她隻需要——
一個眼神,
一個手勢,
一聲輕歎。

然後,毫不猶豫地,
成為那柄最鋒利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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