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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斷後海》在線閱讀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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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斷後海

傅振川

 

 

第十七章

送秋的病突然惡化,最初的症狀是上下牙咬合,嘴角向兩邊咧著,樣子就像在苦笑。由於嘴張不開,所以說話隻能翻動上下嘴唇,發出與以前說話不一樣的語聲。接著是兩條胳膊和兩條腿開始抽筋,抽筋抽得很頻繁;再接著是頭往後仰,腹肌始終緊繃,就像做仰臥起腹肌繃成一塊鐵板那樣硬。

我覺著非常奇怪:怎麽突然嘴就張不開了?抽筋我也抽過,一年也就很偶爾的一兩次,每次都是單支胳膊或單一條腿,哪有倆胳膊倆腿同時抽筋的?!頭往後仰是怎麽回事兒?腹肌繃成一塊鐵板又是怎麽回事兒?我沒把這些症狀與他的腳傷作聯係,甚至根本就沒想到會與他的腳傷有關。我首先想到的是去醫院,先查病因、先弄清是怎麽回事兒!

“去醫院,先查清病因!”我對送秋說。

“不去!該死活不了,該活死不了!”送秋說話時嘴張不開,翻動著上下嘴唇發出與以前說話不一樣的語聲。

亡命徒有些起急:“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我這就去找拐子王,拉你去醫院!”

“不去!我說不去、就不去,你們哥兒倆就別再勸了!”送秋的態度很堅決,根本不容商量……

晚上,穆鬱來了,開始也是緊著勸,後來看實在勸不動,就到外麵去找公用電話,想打電話請他認識的一位大夫來家先給送秋看看。

那時給報社投稿的人很多,各行各業都有,穆鬱聯係的作者裏有在醫院工作的大夫。由於作者多,稿件采用率又很低,所以有些作者就想方設法與穆鬱拉近關係,遇到編輯有事求到自己,不但不嫌麻煩,反而看作是一次機會,都會盡最大的力幫忙。

那位大夫不到一小時就打一輛“蝗蟲”來了——那時的出租車是清一水的“小麵”,車身通體漆成黃色,京城人戲謔“蝗蟲”。大夫五十多歲,戴副黑框眼鏡,背一棕色硬牛皮出診箱。進屋戴上聽診器先給躺在床上的送秋聽心律,再拿出血壓計胳膊上臂纏布帶量血壓,然後詳細問診:哪天受的傷、魚叉倒刺是否有鐵鏽、現在都有什麽症狀?我把魚叉拿給大夫看。送秋說了受傷日期,又把上下牙緊咬、四肢抽筋、頭往後仰和腹肌繃得很硬說了一遍。

眼鏡大夫聽了點點頭,不說話,拿眼偷偷瞅穆鬱。我心裏就明白了,想找機會避開送秋聽聽大夫的診斷。可送秋也看出來了,強迫自己笑笑對眼鏡大夫說:“大老遠的跑一趟,讓您受累了,我這兒心裏怪過意不去的!不要緊,我得的是什麽病,您敞開說,我禁受得住!”

眼鏡大夫又拿眼瞧穆鬱,見穆鬱點點頭,這才開口說話:“你們說的‘抽筋兒’,病理學上叫‘抽搐’。從臨床症狀看,初步可以確診,患的是破傷風,梭菌已進入運動神經元。必須馬上住院!現在床位很緊張,不過我會想辦法,騰出一張床先讓你住進去!”

“要緊不要緊?能不能治好?會不會死人?”亡命徒不管不顧,翻睖著兩隻大眼珠子直截了當問大夫。

“目前還沒有對症藥物,隻能支持治療——哦,支持治療就是不能對症治療,隻能在精神和營養上改善。死亡率嘛,很高、很高……”

死亡率很高……我在心裏默念著這句話,決定等大夫安排好床位就立即送他去住院,不能再耽誤!

“二爺,去撈兩條鱖魚。大夫大老遠的跑一趟,我這兒怪不落忍的,算是我的一點兒心意!”送秋見大夫要走,讓我去水池子那屋撈鱖魚。

那時後海玩魚人逮到鱖魚,大多往鼓樓下麵的“馬凱”餐廳送。馬凱招牌菜是鱖魚玉帶卷,當時收購野生鱖魚的價格是二十元一斤,對於玩魚人是一筆不錯的收入。送秋也去馬凱賣鱖魚,但水池子裏總留著一些,為的就是別人幫忙能夠立即拿出來還人情。

“別別,別麻煩了!明早兒一上班我就安排床位,你也提前做個準備,先住進去再說!”大夫說完告辭。

我趕緊跑到水池子那屋撈鱖魚,放進塑料袋,拎著魚追到街門口送眼鏡大夫。

送秋自嬋娟出事後一直沒心思經營買賣,因此也就沒存下什麽錢。我想,他不去住院應該與拿不出一筆很大的錢有關。於是,我回家從寫字台抽屜翻出存折,到銀行取出我僅有的五千元。亡命徒、拐子王和小鬧兒也把自己的錢取出來,背著送秋交到我手上,加在一起一共一萬多塊。這在當時是一筆很大的錢,用來住院應該足夠。因為那時看病並不貴,掛號一毛錢;藥片都是裝在比煙盒小點兒的小紙袋裏,便宜的一袋隻有幾分錢,貴的也不過幾毛錢。

第二天,眼鏡大夫把床位安排好,穆鬱跑來勸送秋:“去住院吧,床位都已經安排好啦!”

拐子王、姚姐,小鬧兒和另外幾個哥們兒也勸。

送秋仍不為所動:“不是我要駁大夥兒的麵子,是我已經想好了,決定不治,順其自然。如果我能邁過這道坎兒,以後就好好活;如果閻王爺非要招我走,那我就坦坦地跟著他去!”

亡命徒外表看上去很糙,凡事大大咧咧,但把送秋和我看得很重。這會兒他真的急了眼,帶著哭腔央告:“我求你啦,你他媽的就去住院吧!”

正在這工夫,五短身材進門,聽完我們介紹情況,當場就很爺們兒地拉開口子:“操,我掏一萬,是我送給秋兒哥的,不是他借的,不用還——今兒個我這話是當著哥兒幾個的麵兒撂這兒的,如果我說話不算數,今後大夥兒可以隨便處置我!怎麽樣,秋兒哥,現在可以去住院了吧?!”

送秋的眼睛有些潮,燈光下有亮閃閃的東西蒙住眼球,他朝五短身材點點頭,有些哽噎地說:“謝謝狄兄弟!謝謝穆鬱!也謝謝大夥兒!我真的不是駁大夥兒的麵子,真的是不想去醫院。因為玩魚這麽多年,我體會出一個道理:順其自然。大自然不可違、不可逆,隻可敬畏、隻可順從,世間萬事都要順其自然啊!”

我有些急:“什麽自然不自然的,有病就得治,不能聽天由命!”

送秋用與平日說話不一樣的語聲說:“順其自然還真的不是聽天由命。也許你們現在還沒悟到,等以後悟到了,自然就會明白!”

大夥兒再勸,他的態度仍十分堅決,說破大天也不肯去住院。於是隻能暫且先聽他的,等以後看病情發展再說。

自從眼鏡大夫詳細介紹破傷風這種病後,我們才知道,原來人的動作是由運動神經控製的,肌肉用力時是收縮,不用力時是舒展。病菌侵入運動神經元後,肌肉就總是在收縮,不會再舒展。這種收縮是不由人的意誌控製的,力量是非常大的,甚至大到可以讓肌肉斷裂、讓堅硬的骨骼折斷。亡命徒知道病情很嚴重後,爭著搶著要在夜裏看護送秋。我知道他睡覺打呼嚕,且聲響震天,怕他影響送秋睡眠,就安排他值白班,我值夜班。自此,我不再回家,白天給他做飯,晚上住在他家裏,晝夜看護著他。

有天晚上他睡不著,我拖過把椅子坐在他床前,陪著他聊天。

“以前我老說我信命,其實我隻是隨口說說,心裏從來就不信——以前不信、現在不信,恐怕到死那天我也不會信。可是,我老是覺著除了這個迷信的‘命’以外,似乎還有一個神秘的東西在暗中安排著人的一切!”送秋說。

“說得太玄。有實際例子嗎?舉個具體例子。”我說。

送秋的嘴張不開,翻動上下嘴唇說話語聲與以前不一樣:“這樣的例子可太多了,哪兒哪兒都是,隨便一舉就能舉出一大串。比如說吧,你最初要是不帶穆鬱來家找我,以後穆鬱就不會海搜,不海搜也就薅不到那尾螺螄青;如果穆鬱薅住的是一條個兒壯的草魚,咱們完全可以把它拖到岸邊,用搭鉤搭上岸,可因為薅住的是那尾螺螄青,所以才拖不到岸邊、所以才必須要飛叉、所以隔著那麽遠也就不知道水裏的魚是那尾螺螄青;我從魚身上往外拔叉時,如果那魚不是猛地扭動,叉的倒刺就不會豁到我腳上;如果那天我聽你和穆鬱的勸,去了醫院就必然要打破傷風針,可我卻沒聽你和穆鬱的勸……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一環扣一環,前趕後錯、陰陽巧合。如果其中任何一環不成立,也就不會有今天——你說,這裏麵是不是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暗中安排著這一切?”

我怕他往道行魚那方麵瞎想,就為他解釋:“一環扣一環,其實就是一個偶然接著一個偶然。這一連串的偶然,都是你事後回過頭才能看到的,不是哪路神仙事先可以安排好的;如果能事先安排,那就不是‘偶然’,而是‘必然’了。所以說,根本就沒有什麽迷信說法的‘命’,也不存在你說的那隻‘看不見的手’!”

送秋不認同我的說法,繼續說他的理由:“我剛才舉的例子,是有心人隻要留意就能發現的例子,還有不趕上特殊的事兒發現不了的例子。比如,十多年前我媽病得快不行的時候,有天我從她身上突然聞到一股味兒,那股味兒非常的奇怪,說不上來的奇怪。當時我並不懂,可等我媽走了以後,有次我看書從書上突然看到‘死亡氣息’這幾個字,我才恍然明白原來那股味兒就是書上說的‘死亡氣息’、是人在臨死前向身邊的親人發出的死亡信號——你說,這是不是那個神秘的東西利用氣味兒在提醒我,讓我做好我媽即將離去的心理準備?”

送秋的話讓我想起我遇到過的一件與人體氣味兒有關的事兒,那是十多年前,我去農村插隊第一天遇到的事兒……

我下鄉插隊乘坐的是解放牌大卡車,男女生混坐在車廂裏、行李也混放在車廂裏。卡車由我所在的學校出發,開往即將要落戶的京郊村莊。一位一見就讓我心髒狂跳的女生恰巧坐在我身旁。當時我很奇怪,因為一起去插隊的都是同校同年級的同學,初中三年我把全校漂亮女生用眼睛不知捋過多少遍,可身旁這位有著驚人美貌的女生卻從來沒見過。我心裏不由地納悶:這雌兒是打哪兒冒出來的?為何以前從未見過?又為何坐在我們學校去往插隊的卡車上?一路上我與幾個男生表麵上有說有笑聊得很熱鬧,可暗中的注意力卻始終賊在身旁這位讓我動心的女生身上——我每與車上男生說一句話,就在心裏猜想:我剛說的這句話她聽了會怎樣想?她注意到我了嗎?是不是也像我注意到她那樣注意到了我?那時男女生之間有無形的界限,相互不說話,我們稱之為“三八線”。我當時不敢用眼睛去看她,不知她注意到我沒有。可自打她坐在我身旁後,我就一直能感受到她在我身旁的存在——身旁有一個暖烘烘的熱源,這熱源讓我感覺很溫暖,也讓我感覺發慌,慌得渾身不自在、慌得讓我的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擱……直到後來我把她拿下、摟在懷裏,聽她說起那天乘坐卡車的感受,我才第一次知道女生能夠聞到男生身上的味兒、第一次知道男生身上的味兒對女生的心理作用竟然那樣大!

“……那天坐在卡車車廂裏,是我頭一回聞到你身上的味兒。原本第一天去農村插隊,人家心裏亂糟糟的,老是沒著沒落,可一聞到你身上的味兒,立刻就讓我安靜下來,心裏變得特別得踏實,甚至有一種想與你親近、想偎在你懷裏讓你摟著我的感覺!”

我當時聽了很驚奇,心說:我一個臭小子身上的味兒有那麽好嗎?有你說的這麽神奇嗎?是不是與我長著“三條腿兒”有關?還有,味兒在我身上,我自己都沒聞到過,你隻是坐在我旁邊,又不能把鼻子湊在我身上,怎麽就能聞到?當時我問她:“我身上的味兒是一種什麽味兒?”

“有一股你們男生剛學抽煙淡淡的煙草味兒、有肉皮兒與衣服摩擦出的肉味兒,還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味兒,反正就是你身上特別、特別好聞的味兒!”

那時我隻有十六歲,剛剛與女孩兒親密接觸,雖有過多次摟抱和親吻,但一直沒敢與她的乳房親近,怕給她留下不好的印象,以為我是很肮髒的壞人。這會兒,有了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我就借口“想聞聞她身上是什麽味兒”,把臉湊近她的胸脯,在她的胸脯上偷偷蹭著,可鼻尖和臉上感受到的隻有乳房的柔軟,並沒聞出她身上有什麽特別的味兒……

當天晚上約會結束,我仍在想著這碼事兒,推測女友愛聞我身上的味兒應該與性有關,很自然就讓我聯想起到農村插隊以後見過的牲畜發情時的“卷鼻兒”現象……

農村的馬、驢、騾談情說愛隻在每年春暖花開時節。村民嘴裏說的雄性牲畜“卷鼻兒”其實不是卷鼻子,而是卷起上嘴唇,露出白白的門牙和紅紅的牙床,抻著脖子向上高高仰起碩長的頭,聳動著鼻子在空氣中嗅著母畜散發出的要求交歡的雌性氣味兒,同時將一尺多長的粗大陽具呈斜角奮力舉起,嘴裏嘶鳴著,似乎是在向周邊的母畜發出求偶交配的信息……可是,這隻存在雄性牲畜單方麵嗅雌性,從未見過雌性對雄性在嗅覺上有什麽特異之處。於是就想:為何人與動物不一樣?人類是女人愛聞男人身上的味兒,而牲畜在嗅覺上卻是雄雌恰好相反!難道在遠古人類還是原始人的時候男女都能聞到對方身上的味兒,以後隨著人類進化男人的這種嗅覺能力漸漸消失,到現在隻有女人保留下這種特殊的嗅覺能力?我較起真來,想弄清男人是否也能聞到女人身上的味兒,於是就沿著氣味兒這條思路使勁兒往前回憶,回憶我從小到大對我母親身上的氣味兒是否有印象。結果很失望,並無一絲一毫的記憶。不過,這次回憶倒讓我回想起我對我父親身上氣味兒的記憶——那是在我上小學的時候,有次老周同誌蹲在屋地上拾掇他的自行車,當時是夏天,周同誌光著膀子,我無意中走近就聞到我爸後背上有一股男人特有的味道:有出汗的汗味兒、有他身上特有的肉味兒,還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味兒,聞著感覺很親切、很舒服,有一種親人之間的親近感。於是我就想:為何我從來沒在我媽身上聞到過?是不是這種體味兒隻存在男人身上?是不是因為男人在性上具有主動性、侵略性和強烈的占有欲才使得他們身上可以分泌出一種吸引女人的特有氣味兒?

我想到這兒,就把我遇到的這些與人體氣味兒有關的事兒對送秋說了。原本想著他會沿著這個話題說下去,可他卻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說起另外一件事……

“這兩天我老是想起咱們小時候的事兒、想起咱們去西海看死屍的事兒。記得那天湖邊忽然就亂哄哄傳開了,說是西海一次就撈上岸三十七個死屍。咱們聽到信兒就往西海跑,我記得當時有你、有三爺、有三兒,還有湖邊住的一大幫孩子。等咱們跑到那兒一看,就見東岸和南岸哪兒哪兒都是已經撈上岸的死屍。死屍橫七豎八躺在岸邊的地上,其中那對兒老公母倆給我印象很深,老頭兒穿著和尚領白背心、老太太穿著半截袖襯衫,老兩口的手腕與手腕用細麻繩緊緊地綁在一起。由於屍首已經被水泡漲,所以細麻繩深深地勒進手腕,麻繩兩邊的肉腫起老高,直到撈上岸麻繩也沒解開……唉,現在再回想起來,才覺出當時那老頭兒用細麻繩將自己的手腕與老伴兒的手腕往一起綁時,心裏該有多無助、多絕望啊……”

聽了送秋的話,我心裏感覺有些突兀,因為,西海一次打撈上岸三十七具投湖自殺者的屍體與他之前說的“那隻看不見的手”完全不挨邊,不知他為何要說起這個?!可他卻並未察覺這一點,而是沿著他的思路繼續往下說……

“那年的那天晚上開了槍、打死了那麽多的人,咱們哥兒仨聽說後就騎著自行車直奔長安街,然後右拐奔公主墳,想沿著軍隊進城的路看看究竟打死了多少人。一路上看見倒在路上的太多的屍體,每一個屍體旁邊都有一大灘血,血的麵積與躺著的屍體麵積差不多一樣大。以前我不知道人身上究竟有多少升的血,直到看見這一灘灘的血,我才知道原來人身上的血與躺倒後的麵積一樣大,厚度有一手指頭那樣厚。記得當時我還伸出手指在血上輕輕摁了摁,發覺血的表麵已結出一層硬皮,可下麵卻很軟,手指頭摁上去顫顫乎乎的。給我印象最深、也是這輩子都忘不了的,是咱們騎到六部口看到的那片薄薄的、被坦克履帶壓成扁扁的那片肉醬。當時真的把我驚呆了——原來人體被坦克履帶碾壓後的寬度竟然有足足一米寬、原來人體被坦克履帶碾壓後的肉體能夠呈現凹凸不平的扁片狀、原來人體被坦克履帶碾壓後的樣子就跟攤薄的豬肉餡沒多大差別!”

送秋的話越扯越遠,已經遠離“那隻看不見的手”。當時我覺著他的話有些突兀,但也隱隱覺出他說的都與死亡有關,可那時我還不懂人在臨死前首先在精神上有變化,會無意識地念叨起已經死去的人、會念叨起曾經見過的死亡場麵。隻是覺得他說這些不吉利,尤其是在他病得很重的時候。於是我就想阻止他,將話題重新拉回到男女在遞私情時散發的氣味兒上。

“聊點兒別的,別老說這些晦氣的事兒。比如,男女在遞私情時身上散發的味兒對雙方都有哪些作用?我記得在咱們還是半大小子的時候,能讓‘老二’引起反應的日用品隻有可憐的幾樣:香皂、雪花膏和花露水。雖說香皂和雪花膏的香味兒也能引起反應,但效果有限,真正能夠起到神奇效果的隻有花露水——記得那時我站在商場櫃台前的人堆兒裏,隻要聞到花露水的香味兒,不管這香味兒來自哪裏,哪怕是來自我身後,並沒有看到花容月貌、不知模樣是俊還是醜、甚至不知是不是個已經七老八十的老太太,也能讓我瞬間做出‘立正’反應、立即讓褲襠支起‘帳篷’,就像發射場豎立的火箭那樣隨時處於待發射狀態……”

送秋說:“是,直到今天我對花露水的香味兒依然很敏感,花露水對男人的作用還真的很神奇。不知道女人愛聞男人身上的味兒,是不是也能起到男人聞到花露水味兒的相同效果?”

我說:“人體還真是很奇妙,奇妙到有時讓你不由地就想:人最初是誰造的?為何就造出眼睛可以看到景物、造出耳朵可以聽到聲音、造出鼻子可以聞到氣味兒?說到女人愛聞男人身上的味兒,我對這事兒還真的仔細琢磨過,弄清了其中的一些問題,可有些問題卻始終沒能弄清,比如:老爺們兒身上的味兒是有著幾種不同的類型?還是爺們兒與爺們兒身上的味兒都不一樣,就像指紋那樣獨屬於每一個男人?女孩兒愛上男孩兒是碰巧找對了她喜歡的氣味兒類型?還是愛屋及烏因為先愛上了人以後也就順帶愛上了他身上的味兒?有次我讀雜誌,偶然讀到一篇談男人體味兒的文章,說是國外有家研究機構,針對女人對於男體味兒好惡與婚姻關係進行了多年的研究並最終得出結論:婚姻能否長久與女人對男人體味兒是否喜愛有決定性關係,如果嫁的男人正好是女人喜歡聞的那種體味兒類型,則婚姻長久,反之則吹燈拔蠟踹鍋台。還說,如果一個女人過深愛上一個男人身上的味兒,就會像抽大煙成癮那樣產生依賴,以後很難再接受其他男人的體味兒,並由此拒絕所有的男人。”

送秋說:“有的說得有道理,比如,咱們身邊絕大多數人都是經人介紹結婚,婚前並無感情,有些女人可以‘先結婚、後戀愛’,婚後對自己的男人建立起感情,以後越來越愛;可有些女人卻是剛結婚就吵架,以後越吵越凶,到最後隻能分道揚鑣。有些說得沒有道理,比如嬋娟後來常到家找我,等她走了以後,我幾次發現枕頭上的枕巾不見了。開始我很納悶,枕巾還能長翅膀飛了不成?後來才明白過來是她趁我不注意偷偷塞進包裏拿走的——既然她對我身上的味兒已經產生依賴,而且依賴到要‘順’枕巾的程度,可為什麽她還能接受另一個男人的體味兒?而且還是一個中年油膩男人的體味兒呢?!”

“很可能是她也不愛聞那個半大老頭兒身上的味兒,而是被迫不得不聞。從這點兒來說,也實在是夠難為她的!”

我由嬋娟“順”枕巾想到她當初出軌請求原諒被送秋堅決地拒絕、想到我與前女友分手時對待她的粗暴而又無情的態度,又由此聯想到由於社會婚戀觀念的落後對待女人的很多不公,於是由衷地感歎:“唉,與咱們同時代的這些女人啊,有時想想她們也怪不容易的,戀愛時遇到真心喜歡的不能主動表白,隻能被動等待男孩兒來追,很難碰到真愛;湊巧碰到了,又由於這樣、那樣的原因被迫分手,有些原因還是出在咱們男人身上。比如我的前女友,返城回來的第三年,有天我倆在新街口電影院門口撞上了,當時我看見她的第一眼還是那種強烈的觸電感覺、心髒也還是快要蹦出嗓子眼兒的那種狂跳。我當時眼球發漲、視線模糊,可還是能看出她在見到我時的瞬間變化:猛地一下就愣住了,兩眼呆呆地發直,呼吸急促。當時我倆就像倆傻子一樣不由自主地往對方跟前走,等走到跟前好一會兒又說不出話來,最後站在電影院門口一聊竟聊了好幾個鍾頭。前女友告訴我說她結婚了,婚前對男方的感覺還不錯,婚後也注重培養感情,可不管怎麽努力,卻對男方始終愛不起來。女友告訴我分手後她始終忘不掉我,多次想返回頭來找我,可一想到我分手時的決絕態度,又隻好打消了念頭兒。聊到最後,女友哭著說她懷孕了,已經三個月。說如果今天沒有碰到我,她會認命、會把孩子生下來;可命運卻再一次讓她撞見我,讓她一下子明白應該怎樣去做。說如果我不嫌棄,她明天就去醫院把孩子打掉,然後跟他離婚跟我結婚,一輩子與我黏在一起,再也不分開!最後問我:行,還是不行?讓我現在就給她一個痛快話!當時我聽到她已經懷孕的話,真的有五雷轟頂的感覺,雖然在這之前我能想到她可能已有對象、可能已結婚,可麵對已經懷孕三個月的事實還是對我震動很大……唉,當時我的心智還不成熟,觀念也不是現在的觀念,你都猜不出我當時是怎麽想的——不怕你笑話,我當時的想法很齷齪:你都讓人家胡睡亂睡睡了一溜夠,現在連孩子都睡出來了,可我還沒結過婚、還是處男,我怎麽可能吃別人的剩飯娶你這個‘二鍋頭’、接茬兒再跟你睡呢?!以後,等我真正成熟,我才覺出我當時的想法實在太齷齪,悔恨我當時不夠爺們兒——好漢子怕調個兒,調過個兒想想:一個柔弱的女人,還是你當年的初戀女友,與你分手三年始終沒有忘記你,隻因再次遇到你,就毅然決然決定放棄自己已經建立起的家、甚至放棄肚子裏的親骨肉,不顧一切想要撲到你的懷裏。可你呢?不是敞開胸懷去擁抱她,反而是自私自利首先想到你自己、想到你的未婚之身、想到你可憐的性自私。你還算個男人嗎?還算個爺們兒嗎?以後,每當我想起這事兒就臉紅,甚至到現在我都能覺出我的臉在發漲發燙!唉,悔不當初啊!如果那天的我換成今天的我、換成今天已經成熟的我,我不會計較她有過失敗的婚姻、也不會再計較她當年的失身,我會重新接納她,像迎娶新人一樣把她迎娶回家,一輩子好好地疼她、愛她,好好地珍惜她!可現在說什麽都晚了——人的心智成熟有快慢,需要一定的時間、需要經過磨難才能讓人明白其中的道理。隻可惜,我成熟得太晚了,當時並不明白那次相遇是老天給我的最後一次機會。要怪隻能怪我當時太雛、太笨,沒能把男女這事兒早點兒琢磨透、沒能抓住月老兒給我的最後一次機會……”

送秋見我動了感情,用與平時說話不一樣的語聲寬慰我:“別往心裏去,咱哥兒倆在這方麵都犯過錯,而且犯的還是褃節兒上的大錯。我體會,初戀就是試錯的過程,很少有人成功;即便成功了以後也會遇到麻煩,因為之前沒有經驗,經驗都是痛苦磨難磨出來的。在對待感情這件事兒上,我覺得老天還是公平的,總給當事人一兩次機會,比如我,當時出事的第二天早上,老天就讓嬋娟找了回來。隻是因為我當時沒經驗,沒能聽進你的勸,關鍵時刻沒能抓住機會罷了。還有,你聽到她懷孕的那種想法不算什麽,談不上齷齪,頂多就是吃醋,打翻了醋壇子,更何況你還沒有結過婚,麵對前女友已經懷孕的殘酷事實,難免會有那種激烈的想法。隻是可惜你們最後沒能成功,錯過了絕好的姻緣!”

我說:“確實是絕好的姻緣,相愛兩年,從沒吵過一次架、沒紅過一次臉。不是她的脾氣有多好、也不是我的性情有多溫和,而是雙方從心底喜歡對方,愛還來不及,哪還想吵架?!最關鍵的是她人品好,溫柔、善良,對人沒有一點兒壞心眼兒;長相就像嬋娟一樣具有驚人的美,身材更是超級‘逗人兒’。至今我都能用一句話準確勾畫出她在我心裏的樣子!”

送秋說:“你遞私情那會兒保密工作做得特別得好,我還從來沒見過,真想聽聽你對她的描述!”

我說:“個子一米六七,瘦條條的很苗條。不知什麽原因,走路有先天‘舞蹈症’,風吹柳絲那樣向兩邊擺。臉蛋兒很光滑,從正麵看右腮下有一個食指指甲蓋兒大小的黑色痦子。”

送秋笑了,翻動著上下嘴唇用與以前說話不一樣的語聲說:“咱倆不在一個中學、插隊不在一塊兒,你當年下鄉具體在哪兒?”

我答:“通縣,宋莊人民公社,小堡大隊。我在第一生產小隊,她在第二小隊。我倆身份不同的是:我是跟著我們學校去插隊,她是隨著我們去還鄉,因為她母親的娘家就在那個村裏。”

送秋說:“都過去了,再也回不到從前了。自打這次傷了腳後,我整天躺在床上瞎想,有時我會想,當初我要是像你那樣學寫東西就好了,一是能明白很多的事兒、二是能把自己的經曆寫出來。可人的興趣愛好有不同,我那時的心思都在玩魚上,根本沒有想過寫作這碼事兒。”

我說:“寫東西也有寫東西的苦惱,最開始寫出東西能發表就很高興,以後越寫越深,到最後就想把自己真正想寫的東西寫出來。可報紙和刊物審查又他媽的那麽嚴,寫出來沒人敢發表,所以就很鬱悶……”

送秋說:“說到審查很嚴,讓我想起三兒——早在那麽多年前,三兒就對國境線以裏‘大圈兒’、‘大圈兒’地叫,知道沿著‘圈兒’建有無形的高牆,高牆裏的人都被牢牢控製著。難怪國門剛剛敞開他就急著忙著往外跑!”

我說:“三兒來信多次勸咱們出去,我也一直想出去,可總想著咱們哥兒仨能一塊兒走……聽我一句勸,你還是去住院吧,等把病治好,咱們哥兒仨一起走!”

送秋用與以前說話不一樣的語聲說:“我知道你一直想出去,也知道你一直在等我。我有預感,恐怕我這次的病好不了了,等不到那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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