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斷後海
傅振川
第二十章
送秋的病迅速惡化,頭已不是微微往後仰,而是大幅度地往後仰。不單頭往後仰,胸腹和雙腿也往後仰,整個人的形狀看上去就像一個雜技演員仰著臉向後彎腰,頭和雙腳著地,胸腹和雙腿卻仰麵朝天彎呈一個半圓形的拱形橋洞。
他在床上已不能平躺,我們把被褥、枕頭和枕巾一點點往他身下墊,最後把他的上半身勉強墊平,下半身卻呈弧形半彎在被褥垛上。
我和亡命徒急得不行,死說活說勸他去醫院,可他卻像王八吃秤砣,鐵了心堅決不去。穆鬱再次把眼鏡大夫請到家,大夫看了看,使了個眼色把穆鬱和我叫到街門外,搖搖頭說:“破傷風這種病到了最後,身體都會大幅度向後彎曲,形成醫學上說的‘角弓反張’。到了這時候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了,準備後事吧,隨時都會窒息死亡!”
我們聽了心裏就更慌,不知如何是好。我站在街門外愣怔了好一會兒,才想到應該抓緊時間去辦他放心不下的事。我首先想到的是嬋娟。送秋為她痛苦了七年,一直深愛著她,臨死之前是不是想見她一麵?有沒有話要對她說?
到了晚上,我坐在他床前的椅子上試探著問:“明兒我把嬋娟叫來?我擋在街門外,不讓任何人進院,你和她在屋裏好好說說話?”
送秋枕在被褥上的頭已不能平放,隻能後仰。此時他後仰著頭側過臉望著我,苦笑了笑,翻動著上下嘴唇用與平日不一樣的語聲說:“別,千萬別叫她,我不想讓她看到我這副慘相!”他的頭發散亂,臉上胡子拉碴,身子彎呈弓形,一隻腳還纏成大大的粽子。讓熟悉他的人乍一見,確實能猛地一愣。
“怎麽,不想她?”
“想,每天都想,想起心裏就難受。沒有親身經曆過的人,恐怕做夢都不會想到難受也分階段,每個階段與每個階段的滋味兒都不相同!”
送秋以前沒少跟我說過難受的細節。剛分手的時候,他最怕過年過節,主要是怕那種節日氣氛——一對對男女穿得漂漂亮亮、有說有笑準備過年過節,就顯出自己的形單影隻,對比出自己內心的孤單和冷清,再加上心口一剜一剜地疼,心裏就感到特別的淒涼:別人都在過節,可我卻是在過關,痛苦煎熬著在過關啊!以後,怕看到太陽下山。燕京八景有“銀錠觀山”一說,意思是站在銀錠橋上可以遠眺西山——不是銀錠橋的位置有多高,而是因為湖麵開闊,沒有建築物遮擋。多少次他拎著梆竿子沿岸由東往西走,眼睛越過開闊的湖麵,看著又紅又大的太陽一點點往下墜,胸腔裏就有一種被掏空了的感覺,覺得異常失落。送秋曾說過:以前看小說總見“惆悵”這詞,當時知道大概意思,但不真懂,直到看見火紅火紅的太陽一點點往下墜,才真正懂得什麽叫惆悵、真正懂得這詞的確切含義!每逢這時,他就後悔學會了遊泳,如果不會遊泳,他會一頭紮進湖裏,讓湖水快意地、充滿冷意地一點點將他淹死。再以後,他每天都盼著天黑、盼著睡覺,因為隻有睡著了才能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能忘記。可自打嬋娟與那大肚子結婚後,他又怕睡覺,因為做夢老是夢見她,每次夢見的場景還都一樣——開始都是他和嬋娟甜甜蜜蜜黏在一起,可後來的場景卻換成嬋娟與那大肚子的婚禮現場,婚禮上她穿著潔白婚紗,隨著朵朵白雲向那個大肚子飄去,小鳥依人一樣依偎在那個半大老頭兒懷裏……每次夢到這兒,他的心都像刀絞一樣地疼,每次都哭著喊著踉蹌著奔過去,想跳起腳躍到半空中去夠嬋娟、伸出手去抓住她,把她重新奪回來。可是,他的手腳卻像被繩子捆住一樣,雙腳怎麽也跳不起來、兩手怎麽也伸不出去……夢裏就顯得特別得著急,急得不行,恨不能一下把她搶奪過來緊緊摟抱在懷裏,從此再也不分開,今生今世永遠永遠都不再分開。每次夢到這兒,他都會急出一身汗,一下子驚醒過來。但這時的驚醒不是完全的清醒,而是半夢半醒迷糊在床上,陷入在臆想中。這種臆想根本不受他的控製,總是幻想著時光能夠倒流,能夠倒退回到初次約會的那個晚上、倒退回到兩人黏在一起的時候,最不濟也要倒退回到嬋娟找回來的那天早上。如果能回到那天早上,他在臆想中就會認可她的做法,答應她晚上與自己睡在一起,白天允許她與那個大肚子鬼混,甚至委曲求全讓步到三個人可以同睡在一張床上……每次臆想到這兒,他就怕得不行,吃驚自己已經墮落到這種地步,驚訝自己已經變得不再是自己,甚至變得已經不再是一個人,而是變成了四條腿的畜生!這時候他就特別的害怕,不敢再臆想下去,趕緊掙紮著從床上爬起來,走進廚房擰開自來水龍頭,即使是三九天也要用冰冷的水澆頭,讓自己盡快清醒過來……
“我以前跟你說過,我害怕做夢、害怕那種半夢半醒的臆想狀態——人迷糊在床上,分不清哪些是夢境、哪些是現實,夢境就顯得特別的逼真,心口也就特別的疼,甚至比剛分手的時候還要疼。這兩天我又開始做這樣的夢,心裏特別的害怕,就想趕緊爬起來用涼水澆頭,可我又動不了……唉,連我自己都沒想到,現在快死、快死了,還在受這樣的罪!”
我聽了心裏不好受,說:“再趕上這種時候,你叫我,我用涼水把毛巾濕透給你擦頭!”
“唉,有時候我很恨我自己,真的很恨我自己——挺大一老爺們兒,怎麽就這麽沒起子、怎麽這麽多年一直陷在這裏麵老也拔不出來?是不是因為我的性格過於兒女情長?我由性格想到基因,想到前人創造的一些詞兒並不準確,比如‘心痛’、‘心裏琢磨’,其實不是‘心裏’怎樣,而是‘大腦’在感受。‘性格’和‘基因’這倆詞兒也一樣,‘性格’準確地說就是‘基因’。基因是上一輩兒人遺傳給下一輩兒人的,有些遺傳很明顯,比如爹是羅圈腿,兒子的腿也是O形;有些遺傳不明顯,甚至很隱蔽,比如父子倆的性格都軸、都愛認死理兒。這些年我一直糾纏在我和嬋娟的事兒上,直到弄清‘性格’原來就是‘基因’,我才終於弄清我和嬋娟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兒——嬋娟為什麽明明知道那樣做會傷害我卻還要那樣做?不是因為她表麵上愛財、貪圖享受這些東西決定的,而是由她骨子裏的依附基因決定的;我為什麽不肯接受一女侍二夫的現實?不是因為我對愛情有多麽的忠貞、對感情有多麽的專一這些扯臊說法決定的,而是由我的心思重、喜歡念舊的基因決定的。雖然我明白了這層道理,也知道她因為基因的原因不會改變,可我還是幻想著她有一天能回來、能對我說她想明白了,倆人又能重新在一起。雖然我知道這隻是我的一廂情願,可我還是不能用理智戰勝幻想——這也是由我愛幻想的基因決定的。你去琢磨吧,這世間的事兒,隻要是人做出來的事兒,就無一例外不是由人的基因決定的!”
我對“依附”一說覺得很新鮮,於是問:“你最早是怎麽發現‘依附’的?”
送秋說:“以前,那幫大院子弟經常成幫結夥來後海釣魚,咱們在湖邊經常能碰上。他們聽說過我,想與我認識,讓我教他們釣魚。可我每次碰上,都是能躲就躲、能不接觸就不接觸,因為我心裏清楚咱們與人家不是一路人。可嬋娟不是這樣,我相信她不會上趕著巴結那個老板,可人家漆咕過來她也不會拒絕;以後她明知繼續在那家公司上班會傷害我,卻說破大天也不肯辭職。我和她對待權貴的不同態度,讓我想到人群裏有兩種人,兩種人表現最極端的例子是:一種後腦勺上天生長有反骨,生來就喜歡犯上,平日見不得官兒,官兒越大越反感,遇見官兒不是斜睖著眼睖睖就是掉屁股給官兒晾個脊梁背兒;另一種則正好相反,天生長著賤骨頭,一見當官兒的就滿臉盛開菊花屁顛顛地迎上去,拚命地點頭哈腰、玩命地搖尾巴,恨不能親手為當官兒的脫下褲子跪在地上伸出長長的舌頭給人家舔腚溝。嬋娟雖然表現得不是那麽極端,但她在選擇那個大肚子時依附基因確實起了主要作用!”
我說:“事情已過去七年了,七年裏有很多變化,而且還不止傷害了一次。現在還恨她嗎?”
送秋用與平日不一樣的語聲說:“最初恨,因為想不通,怎麽也想不通;可後來就不恨了,因為想通了、想明白了。唉,女人啊,天性愛美,愛漂亮衣服、愛好看的鞋、愛小挎包和女人戴的首飾。除了愛美,還渴望得到男人的疼愛。以前不懂女人為什麽愛美,以為像老詞兒說的‘女為悅己者容’,後來才明白其實是為自己、為自己穿得漂亮帶來的那種美滋滋的感覺。漂亮女人自然招來男人的追求,被追求的女人讓男人幫一點兒小忙、出一把小力,也在情理之中;可要是想得到比這‘小忙’、‘小力’更多的東西,就必須突破底線付出獻身的代價。說到底,女人渴望得到的東西對她們是一種誘惑,就像水裏的魚對玩魚人是一種誘惑一樣。嬋娟剛出事那會兒,我總是想不通她為何禁不住誘惑?不明白這種誘惑為何如此難以抗拒?後來想到咱們麵對水裏的魚,不是也被魚迷得神魂顛倒、最終也沒能禁受住魚的誘惑嗎?!既然水裏的魚和女人渴望得到的東西都是誘惑,那麽,我沒能禁受住魚的誘惑,又怎麽能強求嬋娟就一定能禁受住她麵對的誘惑呢?唉,說了歸齊,其實這事兒誰都不能怪,要怪隻能怪這世上能夠誘惑人的東西太多,而人最終是禁受不住誘惑的!等想明白了這些,我就不恨了,不但不恨,相反倒是很感激她,因為是她當初讓我嚐到了愛、知道了愛是什麽滋味兒,更何況,是她把一個姑娘最純真的愛給了我,而且由開始一直到倆人住在一起沒摻一點兒假!”
“是,這世上能誘惑人的東西確實太多,人也確實禁受不住誘惑。可在被誘惑的人得到他想要的那個東西的同時,也必然會讓他失去另一樣寶貴的東西。其實說得俗點兒,漂亮女人麵對的無非是能不能過上奢侈日子和‘啪啪’能不能盡興這個問題——與自己的真愛睡,無論生理還是心理都能得到最大的滿足;與自己不愛的睡,雖然能過上奢侈日子,可也要忍受一副不愛的皮囊,睡得不能盡興,不能痛痛快快過足睡的癮!”說到這兒,我腦子裏映出那個大肚子,想到“槍沒到、肚子先到”這句俗語,於是說:“從這點來看,真不知嬋娟這些年是怎麽熬過來的,守著那樣一個半大老頭兒愛不起來不說,就是生理上也很難熬啊!”
“是難熬,尤其對嬋娟這個在性上要求很高的人來說就更難熬。她與那人結婚後多次回來找我,每次都想跟我親熱。到了後來,男方為把她留住,就想讓她懷上孩子用孩子拴住她。她就算準排卵期非要懷上我的孩子,說女人都願意為自己的真愛肚子大一回、願意為自己真心喜歡的男人生個孩子;還說把女人選擇男人這點兒事兒看明白了——女人選擇男人其實就是選擇精子。她不願意她的孩子將來也耷拉兩隻上眼皮、也長著一嘴小黑牙、也像武大郎那樣個兒矮。她每次花枝招展進門,看著她誘人的身段、聞著她身上的香味兒,對我來說可真是難忍難熬啊!說老實話,我當時想不想跟她睡?當然想,發了瘋一樣地想,可我每次還是咬牙強忍過來了——我寧肯自己動手解決,也絕不能跟她再睡,因為我心裏十分清楚:男人要想拒絕舊愛就跟戒煙一樣,隻要忍不住睡一次,哪怕僅僅就一次,我的意誌就會徹底坍塌,從此就會再也控製不住自己、就會跟她一直睡下去。如果真的是那樣,我會因此瞧不起我自己;她也會因此瞧不起我,雖然她嘴上不會說,但心裏會朝我輕蔑地撇嘴:瞧瞧你那點兒出息,你不是瞧不起老板那樣的人嗎?怎麽現在也和他一樣?所以你們男人誰也別說誰、誰也別瞧不起誰,因為你們在性上都是一個德行,最終目的都是為了趴在女人的兩腿兒之間、都是為了‘小腦袋’能痛痛快快地出火!唉,咱們男人啊,總是在這一點上被女人拿著,說來也夠可憐的……”送秋說到這兒,無奈地笑笑,又說:“我當然知道自己動手解決遠沒有跟她睡來得舒服,雖然知道不舒服但也隻能是自己解決,因為我心裏十分清楚——男人在性上有致命弱點,甚至可說是無法抵抗的弱點,可我卻無論如何不能再輸,如果再輸,我會連我自己都瞧不起我自己!”
送秋的話觸到我心裏最脆弱的那部分,我知道一個男人要想抵擋住性感美女的誘惑究竟有多難、知道咬牙挺住究竟有多麽不容易;我還知道一個男人自己動手去解決心裏會有多憋屈,尤其是想到自己的真愛此時正與別的男人睡在一起心裏會有多難受。我由送秋想到我自己、想到我這麽多年來在失戀和性欲上所受到的折磨和壓抑……我的淚無聲地滑落下來,我沒有去擦,任憑這淚在臉上靜靜地往下淌……
送秋見我落了淚,岔開話頭兒,用與平日不一樣的語聲問:“還記得那把月牙大彎刀嗎?當時你還特意買來柯達彩卷,為我和大彎刀合了影!”
我哽噎著點點頭:“記得……那天你是在灣子那兒把它錨上來的……出水後放在岸邊的方磚地上……差一點兒兩塊方磚那麽長;回家用盒尺一量……魚的身長九十一公分……”
送秋的眼神散漫起來,像是在回憶那天的情景:“照相的時候我左手托著魚鰓底部、右手托著魚的肉尾巴根兒,把它端在胸前。當時沒覺出什麽,可等照片洗出來看時,才發現魚的頭和尾高高翹起,後背大幅度彎下去,彎得就像一個月牙。記得那天咱們還說,‘可真他媽像大彎刀啊,要不就管噘嘴兒這種魚叫月牙大彎刀啦’!”他說到這兒,頓了頓又說:“我知道我快死了,沒有多長時候了。如果人死真的有來生,我還能托生成人,下輩子我就不會再錨魚了。這些日子我總在想,好漢子怕調個兒,如果我是一條魚,沒招誰沒惹誰在水裏好好地遊著,隻因某個玩魚人遠遠地看見了我,就把錨鉤撩到我身前,惡狠狠地用錨鉤錨住我,不說身上有多疼,僅是當時的感受就難以接受啊——我的身子原本是屬於後海這片水的,水裏的世界那麽美好,你憑什麽非要這麽霸道?非要把我強拉硬拽拖上岸?這些日子我一直在回憶,回憶我由小到大一共禍害過多少條魚,結果是越回憶越多、越回憶越後悔。嗬嗬,咱不迷信,也不說道行魚,隻說被我禍害過的魚,我就對不住它們啊!這兩天我總覺著,雖說這世上沒有因果報應,可還是不能做傷天害理的事兒、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還是應該有所顧忌、有所收斂。不然也會像我,到了快進棺材的時候,腰也彎成了大彎刀——現在從那條噘嘴兒看,還真是一還一報,報應不爽啊!”
我用雙手手掌狠狠擰了把淚,阻止他:“別說了,你隻是對水裏的魚,從來沒有這樣對待過人。這世上還有專門對人歹毒的,比如老板那個狗操的,造出這麽大的孽,還不是他媽活得好好的?!”
送秋苦笑:“嗬嗬,說到造孽,有比他造孽造得大得多的——咱們剛出生那會兒,就趕上連續三年挨餓,全國餓死了三千多萬人;過了幾年剛能吃飽肚子又趕上‘文革’,且不說被紅衛兵活活打死的人有多少、被各種迫害致死的人有多少,單是自殺的人就多得難以統計啊……那時咱們還小,每次看見從湖裏撈起死屍,每次我都覺得自己很幸運,因為那個尋死的人不是我,覺著這種事兒永遠都不會攤到我頭上。後來三爺的胳膊被大院子弟劈斷,自己反倒被判了三年,尤其是嬋娟出事以後,我就老是在想:當官兒的和他們的子女能不能不欺負平民百姓、社會能不能建起一個官不欺負民的製度?我想起三兒以前曾說過:製度的問題說到底還是文化的問題。我就開始琢磨文化。琢磨來、琢磨去,這才發現傳統文化原來是個讓人絕望的文化,尤其是被添加了洗腦內容以後就更是讓人絕望。自然,人堆兒裏也有明白人,那年電視上連續播《河殤》,話裏話外暗示黃土地文明應該順應西方文明。緊跟著學潮興起,三千多大學生在廣場上絕食,老百姓一下子被鼓動起來,全城哪兒哪兒都是示威遊行的人。我覺著有希望了,那個老板背靠的製度就要倒台了。可沒想到後來卻開了槍,打死了那麽多的人,更沒想到人臉竟然像川劇變臉那樣變得那樣快——各個單位召開大會小會,強迫人人表態、人人過關,原先支持學生的人改口支持軍隊鎮壓,更有昨天還堅定支持的人瞬間變臉就變成了憤怒聲討……當然,人都是趨利避害的,我的意思也不是讓大夥兒迎著子彈往上衝,而是希望能夠明辨是非,至少保持沉默。可就是這閉上嘴的沉默,絕大多數的人也做不到。以後,形勢變化得就更是出乎我的意料,幾乎所有的人都忘了街上的血、忘了被坦克碾壓成肉醬的人,人人都開始拚命地奔錢、絞盡腦汁地撈錢,甚至有人開始罵學生,說如果不是他們當年鬧事耽誤了,老百姓可以更早地享受能掙錢的好政策……唉,我就是從那時起開始絕望的,對這個被儒家文化熏染和四九年以後被洗過腦的族群不抱希望了,再也不敢抱希望了……”送秋說到這兒,頓了頓,然後望著我又說:“三爺從監獄出來後,老是圈兒長、圈兒短用‘圈兒’代稱監獄。其實,三兒早就把這點兒事兒瞧明白了——監獄隻是個‘小圈兒’,外麵還有一個更大的‘大圈兒’,咱們一直都憋悶在這‘大圈兒’裏。這些年雖說比‘文革’時寬鬆,可也沒寬鬆到哪兒去,平日甭說有誰敢反抗,就是說幾句真話都會被六扇門請‘喝茶’,不聽警告再說就會被‘猴兒’進去,一關就是三年五年。所以,等我死後你還是帶著三爺走吧,投奔三兒,逃出這‘大圈兒’,趁著年輕把自己想寫的東西寫出來,千萬不要像我,這麽多年陷在兒女情長裏,到死一事無成!”
送秋說到他“死後”,我聽了心裏不好受,但還是點了點頭,鄭重地答應:“記住了,我一定會帶著三爺走!還有其它事兒嗎?你交代,我去辦!”
送秋歎了口氣:“放心不下冬子媽。你和三爺走之前,把這間房子賣了,賣出的錢一半給你們哥兒倆做盤纏、另一半給冬子媽送去!唉,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冬子媽了……”
有關冬子媽的事兒,發生在送秋十歲的時候。
那時候我們經常玩一種惡作劇:把一個塞滿厚紙的錢包丟在湖邊的柏油路上,我們一幫小壞蛋躲在臨街門洞裏偷偷瞧路人的反應。路人發現錢包的反應都一樣:先是一愣,然後彎下腰伸手去揀。可就在他的手馬上要摸到錢包時,錢包卻在路麵上移動起來。移動兩步遠後,錢包又靜止不動。這時揀錢包的人就再次一愣,猜想這錢包剛才是不是被風吹動的?然後往前邁兩步彎下腰又去揀,可地上的錢包卻再一次移動起來。這時人的反應就不同,有人愣在原地不動、有人用手胡嚕腦袋,更有誇張的驚慌往後退身……這時候躲在街門洞裏的我們就會哈哈大笑,然後邊笑邊捯手裏的透明魚線,把地上的錢包捯回到手裏。
地上有根魚線瞧不出來?瞧不出來!甭說你站直了身子瞧不出地上有根透明的魚線,你就是蹲在地上把眼睜得比牛眼還大也瞧不出來——街頭常有一種騙局:一個騙子坐在便道上,地上是一個用火柴棍製作的小人兒,小人兒就像活的一樣在地上做出各種動作;好奇的人瞪大兩眼,怎麽也想不明白這火柴棍製作的小人兒為何就能翩翩起舞?其實,隻要是個玩魚人就能一眼看穿其中的貓膩:小人兒旁邊放著一個挎包,挎包拎手上拴著一根用肉眼根本看不出來的極細的透明魚線,魚線中間連接著小人兒,魚線的另一端握在騙子手裏,在暗中牽扯著,火柴棍小人兒就隨著魚線在地上翩翩起舞……
當時我們玩“揀錢包”這種惡作劇玩瘋了,為讓貪財者出更大的洋相,一幫小壞蛋就插上想象的翅膀紛紛改編創作新的劇本。
送秋改編的劇目是把錢包扔在冰麵上——不是凍得很厚可以禁住人的那種冰麵,而是像厚紙板那樣薄的冰麵,以便貪財者從厚厚的冰麵上走過去,走到紙板一樣薄的冰麵時,可以“撲通”一聲掉進冰窟窿裏洗個透心涼的涼水澡。
冬天整個湖麵結滿了冰,在不了解冰層結構的外人看來,眼前冰層的厚度都一樣,都能禁得住人,尤其是看到冰麵上有許多人走動時,也會放心地下到冰麵上走一走。其實,各處冰層的厚度是不一樣的:南岸因為有沿岸樹木和建築物遮擋陽光,冰層厚度可達三尺;其餘冰麵因有陽光照射,冰層相對薄一些,但再薄也有一尺厚。兩種冰麵都能禁得住人,即使牽頭大象來,冰麵也不會被踩塌。冰層最薄的地方是冰麵下有活水流動的地方,因為冰層最怕下麵的活水衝刷,流動的活水可以將冰層侵蝕得很薄——這裏的冰層表麵看上去與其它地方的冰沒什麽兩樣,其實卻很薄,最薄處甚至隻有一張硬紙板那樣薄。這個地方就是喇叭口進水處流經幾十米長的主流冰麵。
送秋把錢包扔到喇叭口主流冰麵上,人退到幾十米以外,手握魚線等待著貪財者的亮相出醜。
錢包距離北岸岸邊隻有十幾米遠,人走在沿岸的小路上很容易發現湖裏冰麵上的錢包。
一個男孩兒從沿岸的小路上走過來,年齡看上去與送秋差不多大。男孩兒很快發現了冰麵上的錢包,遲疑了一下,然後抬腿翻過湖欄杆,下到冰麵上,開始向主流冰麵走去——岸邊至主流的冰層也不一樣厚,近岸因為遠離主流,所以冰層很厚,但越接近主流冰層就越薄。男孩兒快要走到錢包的位置時,“咕咚”一聲將薄薄的冰麵踩踏,人掉進了冰窟窿裏……
湖邊孩子都會水,且個個水性都很棒。雖說此時是冬天,棉襖棉褲浸透水瞬間會增加幾十斤的重量,但憑借良好的水性還是可以扒住冰麵邊沿奮力爬上來。
送秋最初把錢包丟到冰麵上,以為上當的人都住在湖邊、從小都會水。可他卻忽略了一點,上當的人也可能不住湖邊,也可能是由其它地方到後海來玩的人。
送秋見男孩兒上當掉進冰窟窿裏,忍不住“咯咯”地樂,潛意識裏以為水麵上很快會露出一個頭,然後頭下麵的雙臂伸出撐住冰麵的邊沿爬上來。可是,男孩兒的頭卻始終沒有露出水麵……
當送秋意識到那個男孩兒根本不會水,一下子就慌了,拚命往男孩兒落水的地方跑,然後跳下冰窟窿去救那個男孩兒。
送秋距離男孩兒落水處有幾十米遠,跑到冰窟窿前需要時間,潛到水底找到人也需要時間。等他把人托舉到冰麵邊沿,其他圍觀的人七手八腳將人拽上岸時,男孩兒已經不行了。
男孩兒的母親沒過多久就跑到岸邊,趴在孩子身上披頭散發捶胸頓足哭得撕心裂肺……
消息在湖邊迅速傳開,送秋很快知道男孩兒的小名叫冬子,家住南城珠市口;冬子的姨住在後海南岸,這天是他母親帶他來走親戚。冬子隨母親來到姨家,大人在一起聊天,冬子想一人去湖邊玩一會兒,結果就送了命。
送秋當時被嚇壞了,因為畢竟出了人命,感覺事情比天還大。有關“錢包”的事兒他對誰也沒敢說,甚至過了半個月冬子的姨到送秋家來看望,對他那天跳進冰窟窿救人表示感謝時,他也沒敢向冬子的姨吐露半個字。
送秋當時沒怎麽感到自責和內疚,更多的是害怕,或者說被巨大的恐懼感暫時掩蓋住了自責和內疚。以後,他時常想起這件事,想起來心裏就難受,自責和內疚才開始伴隨他:唉,與我的年紀差不多一樣大,也是窮苦人家苦嗬嗬的苦孩子,從小沒吃過什麽好吃的東西、沒錢買玩具,更沒有零花錢,隻因看到一個錢包,而且還是一個虛假的空錢包,就稀裏糊塗送了命……以後送秋長大成人,有次路過冬子的姨家,偶然看到冬子媽,這才在內心掀起巨大波瀾,感受到強烈震撼——冬子媽的頭發已過早花白,人看上去比同齡人衰老和憔悴,與她的年齡很不相稱。送秋當時的心“咚咚”地擂鼓,慌亂地想:如果不是我當年造的孽,冬子現在已長大成人,冬子媽絕不會是今天這樣……
自責、內疚、痛悔,這一刻才如滔天洪水滾滾而來。
在以後的那些日子裏,送秋心裏一直不好受。直到有一天想到請我幫忙,才來到我家,心情沉重地對我講了事情的全過程,然後抬起頭看著我說:“我今天來,是想請你出麵,幫我去給冬子媽送一筆錢……”
送秋肯把心底最隱秘的事兒告訴我,不完全是出於我倆關係鐵的原因,還因為知道我的嘴嚴,耳朵聽進的事兒隻會爛在心裏,不會再從我的嘴裏說出來。我也一直將此事埋藏在心底,即使是亡命徒也沒告訴。
之後我找到冬子的姨,拐彎抹角打聽出冬子媽的住址,然後騎上自行車奔南城,在珠市口西南角一座教堂後麵一條叫鋪陳市胡同的一座大雜院裏找到冬子媽。對她謊稱我的一個鄰居小時候與冬子在後海一塊兒玩過,當時倆人的關係很好,有過交情。鄰居長大後做買賣發了財,現在想不出麵通過我給她一筆錢。然後把送秋托我轉交的一千元交給冬子媽——這筆錢在當時是一筆很大的錢,因為那時我們的月工資隻有四十元……
“嬋娟剛出事那會兒,我老是想不通她為何要委身一個半大老頭兒,越是想不通就越想、越是想就越痛苦。後來有一天我忽然想到冬子媽,想到她最初麵對打擊與我最初麵對打擊、想到她以後一直持續的痛苦與我一直持續的痛苦,這才朦朧意識到我與冬子媽之間似乎有著一種命運聯係——我無意中對冬子媽造成巨大傷害,那隻看不見的手便在暗中安排嬋娟對我實施懲罰,以我傷害一位母親最看重的母子之情來懲罰我最看重的男女之情!不知你還記不記得,前兩天咱哥兒倆聊天,我說我不信命,說除了這個帶有迷信色彩的命之外,似乎還有一個神秘的東西在暗中安排著人的一切,其實我指的就是我與冬子媽之間的命運聯係、指的就是那隻看不見的手在暗中安排著這一切!”
送秋在說這番話時很平靜,可對我的內心衝擊卻很大,這讓我立即想起送秋媽還活著的時候,有次與我聊天,在聊到為送秋取名為何帶個“秋”字時說過的話:“秋兒落生的時候是深秋,馬上就要入冬,取這名就是送走秋天的意思。”想到這兒我不由地瞎尋思起來:送秋出生的時候是深秋,現在快不行了趕上的也是深秋,時間為何如此巧合?他的身高是一米八六,那尾螺螄青的身長也是不多不少的一米八六,兩者的身長為何又是如此巧合?難道那個“神秘的東西”真的存在?早在三十三年前就在暗中安排好了這一切?胡思亂想中我不由地打了個冷顫,心裏暗暗害起怕來,不敢再深想下去,於是趕緊轉換話題,問:“還有其它事放心不下嗎?你交代,我去辦!”
送秋用與以前不一樣的語聲說:“有,你從我衣兜兒裏掏鑰匙,打開立櫃,裏麵有兩個首飾盒、還有嬋娟的那縷頭發,把它們拿出來!”
他的兩條胳膊自病情惡化後一直僵硬地彎曲著,手伸不進自己的衣兜兒。我從他上衣口袋裏摸出鑰匙,打開立櫃,從一摞衣服後麵找出兩個首飾盒和嬋娟的那縷頭發。
兩個首飾盒一長一短,短的四四方方形狀,大小隻有一寸;長的半尺多長,長條形狀。兩個盒子的外表是很喜興的紅色錦緞,錦緞的顏色已發舊。我把兩個盒蓋兒打開,小四方的盒子裏嵌的是一枚樣式已過時的金戒指,戒指的正中有個方形小框,框裏鑄一陽文“囍”字;長條狀盒子裏是一副金項鏈,樣式也已過時,項鏈的每一個小圓環扭彎著一環鏈接一環,兩端的銜接部分是一個“W”形鎖扣,佩戴時須用手指掰開再合上。嬋娟的那縷頭發顏色還是那樣黃,長約一尺多,食指粗細,一端的端頭兒被對得整整齊齊,就像一小把兒韭菜被切了一刀那樣整齊。對齊的端頭兒用紅色魚線仔細捆綁,線圈兒一圈兒緊挨一圈兒,線頭兒被巧妙地隱藏在線圈兒裏;另一端蓬鬆地散開著,自然彎曲的秀發就像從女人肩上披下來那樣蓬鬆散開著。
送秋見到這兩件首飾,苦笑了笑,說:“項鏈和戒指是用那年清理黑魚掙的錢買的,買的那天也是嬋娟離開我的那天。現在回想起來,那天的事兒就像昨天剛發生的一樣!”
望著顏色發舊的兩個首飾盒,還有這兩件樣式已過時的金首飾,我的心裏不好受,傷感著感歎:“唉,都七年了,已經整整七年了啊!”
送秋再次苦笑:“嗬嗬,首飾的樣式已過時,東西也不是那麽貴重,我知道她現在戴的肯定比我這個精美,檔次比我這個不知要高到哪裏去。可這兩樣東西畢竟是我的一份心意……那天正巧趕上她出事,沒來得及給她、沒能親手給她戴上。等我死了以後,你交給她,就留給她做個念想吧!”
我心裏異常傷感,眼淚就要掉下來,趕緊使勁兒點頭:“把心放到肚子裏吧,我一定手遞手親手交給她!”
送秋又說:“那縷頭發,開始我想帶進棺材,後來想想不吉利,怕對嬋娟有什麽不好,也替我一塊兒交給她,由她處理吧!”
送秋說完,眼睛一直望著那縷蓬鬆的、卷曲的、顏色黃黃的頭發,不肯將目光移開。我的心被觸動,一下子變得很軟,就把手裏的頭發放在他的鼻子下麵。果然,他的呼吸加重,一下又一下聞起頭發上的氣味兒。我讓他聞了好一會兒,把手裏的頭發蜷成團兒,放到他的臉上輕輕地揉搓起來。
在我用那團兒頭發摩挲送秋的臉時,他一直不說話,就那樣靜靜地感受著頭發的撫摸,就那樣靜靜地躺在床上……
就這樣過了好一會兒,送秋才開口說話,說出的語聲顫抖,哽咽著斷續哭道:“這縷頭發……我相信是在她還沒出軌前捆綁的,那時候她的樣子可真美啊……我永遠都忘不了她對我的愛……永遠都忘不了她對我的好……嬋娟啊……你現在過的還好嗎……”送秋說這話時淚水從他的兩個眼眶裏湧出來,順著眼角的兩邊在往下淌……
送秋哽咽了一會兒,慢慢平靜下來,用與平日不一樣的語聲歎:“唉,我和嬋娟走到今天這一步,說一千道一萬還是因為基因不合。以前媒人說媒拉纖,講究男女互換八字,看八字合不合,其實他們說的‘八字’指的就是基因啊!”
送秋這天晚上反複說基因,這讓我想起另一個相似話題——老天造女人時的先天設計缺陷。我不願意去觸碰這個讓我痛苦了十幾年的問題,就沒有接話。
我倆不再說什麽,就那樣靜靜地相互望著對方。過了好一會兒,我才上床拉滅電燈,挨著他躺下。又過了一會兒,困意漸漸上來,便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送秋的病急轉直下,人眼瞅著就不行了。
拐子王、姚姐、小鬧兒、穆鬱、五短身材,還有平時一大幫在一起玩魚的哥們兒全都趕來了,屋子裏滿滿當當擠滿了人。送秋一會兒糊塗、一會兒清醒。糊塗的時候合著眼說胡話,聲音含混不清,但大致可以聽清的有兩句,一句是:“嬋娟……嬋娟……你可不能離開我啊……在這世上我就隻有你一個親人了啊……”另一句是:“二爺……三爺……知道我為什麽要拜把子嗎……你們都有父母、有兄弟姐妹……可我卻沒有親人……你們不知道我在這世上有多孤獨啊……”清醒的時候,他的眼睛望著圍在床前的人,微微轉動著頭,從一個人的臉上移到另一個人的臉上,像是在與每一個哥們兒做最後的告別。
我和亡命徒守在送秋床前,強忍著淚望著他,望著他一點兒一點兒地捯氣。
此時躺在床上的送秋,身子已彎成一個半圓形的橋洞。他的臉是灰白色的,頭發散亂、胡子很長。他半睜著眼久久地望著姚姐,姚姐走到他跟前;他又把目光從姚姐臉上移開,望向前方不知所在的一點。姚姐猜想著他的意思,試探著問了幾次送秋都微微搖頭。最後姚姐問:“是不是想讓我跟嬋娟和好?想讓我以後多照顧她?”
送秋露出一絲笑模樣,微微點點頭。
他又把眼睛望向穆鬱,穆鬱來到他床前,他卻把目光轉向屋裏的牆角方向。雖然牆角被眾人擋住視線,但我知道那裏戳著一堆竿子。我猜測著他的意思問:“是不是想把那堆竿子留給穆鬱?”
送秋又露出笑模樣,微微點點頭。
他的呼吸越來越弱,我能感覺出他與這個世界的聯係現在就隻剩下這弱得已不能再弱的呼吸……
送秋因為頭往後仰,所以下巴比腦門高,他就那樣一直倒控著臉朝向我們。突然,他的頭向左一偏,身子就再也一動不動了……
亡命徒一下撲在送秋身上,嚎啕大哭起來:“大爺,我的好大爺啊,你可不能就這樣撇下二爺和我不管,就這樣一個人走啊……”
我的淚再也控製不住,“唰唰”地流了下來。淚眼朦朧中,我感覺剛剛走的這個人,他的心和我的心原本是緊緊連在一起的。可是現在,兩顆心卻已被硬生生地撕開,就像原本長在一起的一塊肉從中間被活生生地撕開一樣!在這個世界上、在所有認識的人中,我最好的一個哥們兒走了,就這樣在我眼前眼睜睜地走了。我感覺我的胸腔已被掏空,隻剩下一副空空的軀殼……
拐子王、姚姐、小鬧兒、穆鬱、五短身材,還有一屋子的人全都哭了,“嗚嗚”地哭成一片。
穆鬱已哭得滿臉是淚,這時拉起亡命徒說:“三爺先別哭,趁著現在身子還軟,咱們趕緊給我師傅淨身換裝裹吧!”說完,從包裏拿出我之前托他特意為送秋買的一身高檔西裝,還有黃表紙什麽的。
我們開始給送秋脫衣,這時才知道,原來他的身子根本就沒有什麽軟不軟,一直都是硬的——全身的肌肉仍處在收縮狀態,即使死後肌肉也繃得很緊很硬!身上的上衣根本脫不下來,隻能用剪子去剪,小心地從袖口開始一點一點地剪,直到把全身的衣服脫光。
接下來是刮臉。刮完臉擦身,把整瓶的白酒倒在嶄新的毛巾上,從臉開始擦起,一點點擦遍全身。為他穿上衣時很難辦,因為兩條胳膊硬硬地彎曲著,根本穿不上去。最後實在沒有辦法,隻能將兩條袖子後麵縫紉的線用剪子剪開,穿上衣服後再讓姚姐一針一線縫合。
望著姚姐彎腰低著頭縫合,我忽然就想到我可能犯了一個錯誤,一個現在已經無法彌補的錯誤:昨晚是不是應該把嬋娟叫來讓這對冤家在生前見上最後一麵?想到這兒,我的心裏很悲涼,非常、非常的難受……
穆鬱跟著大夥兒忙完,又跑到外麵找公用電話,與火化場聯係。電話接通才了解到,火化必須要有死亡證明,否則不能派車來拉人。於是穆鬱又往醫院跑,托人開出死亡證明再與火化場聯係。
第二天一大早,聽到消息的後海玩魚人都來了,住在四九城各處水域與送秋有交情的玩魚人也來了。屋裏是滿滿當當的人、院裏是滿滿當當的人、街門外的湖邊也站了裏三層外三層的人,黑壓壓竟是一大片。
上午十點鍾,火化場的車來了。從車上下來一位黑紅臉膛的中年男人。我趕緊迎上去,掏出裝有五百元紙幣的白紙包對他說:“有勞師傅大駕,我們沒有辦喪事的經驗,還請師傅多多費心指導!”“黑紅臉膛”接過錢,道謝,然後很認真地指導我們怎樣去做。
我們先把紙殼棺材抬進屋,小心地把送秋抬到棺材裏。由於送秋的身子呈弓形,所以隻能側著放。一側的臉上蒙上黃表紙,身子兩邊放上金、銀紙元寶,蓋上棺材蓋兒,然後抬起棺材往街門外走。左側第一人是我,我身後是小鬧兒和穆鬱;右側第一人是亡命徒,後麵是拐子王和五短身材。
棺材從車的後掀門抬上,車上放棺材的地方有兩條軌道和滾軸,我們像推抽屜那樣把棺材推進去,然後準備上車。可黑紅臉膛卻把我們攔住了:“慢著,還沒摔盆,黃泉路上路之前必須要摔盆!”
我們這才想起上路前還應該有個摔盆儀式,可送秋無後人,不知應該由誰來摔。
黑紅臉膛問:“先走一步的爺有兒子嗎?”
我們答:“沒有。”
黑紅臉膛又問:“有侄子嗎?或者是沒結婚的外甥?”
我們再答:“沒有。”
黑紅臉膛犯難:“那可怎麽辦呢?”
這時穆鬱說話了,說出的話讓我們全都一愣:“我是他徒弟,由我來摔您看行嗎?”
黑紅臉膛說:“師徒如父子,先走的爺無後,當然要由徒弟來摔!”
我趕緊走上前,勸阻穆鬱:“你不能摔!咱們是弟兄,是平輩兒。雖說是認過師傅,可那是名義上的,我家大爺從來就沒把你當徒弟待,一直把你認做是鐵哥們兒!”
穆鬱說:“既然是名義上的,那我就名義上摔一回;更何況,就衝我師傅臨走前還在惦記著我,我也應該為他摔一回!”
穆鬱說完,走到車頭前,雙膝“咕咚”一聲跪在地上,兩手端起瓦盆,衝著車頭朗聲喊道:“師傅,您——走——好——!”然後雙手將瓦盆高高舉起,狠狠朝土路上特意放著的一塊老式灰磚摔去。
瓦盆四散崩飛,人群哭聲四起,“嗚嗚”地響成一片。
亡命徒對著車裏的棺材大聲哭喊:“大爺,睜開眼??有多少弟兄來送你!人緣啊,這都是你平日為下的好人緣啊!”
來為送秋送行的一百多號玩魚人開來十多輛車,大夥兒紛紛上車。我們抬棺的六個人心情沉重也上了靈車,分坐在車廂兩側麵對棺材的長條形座位上。
靈車起步很穩,車廂兩側打起雙蹦燈,沿著後海北岸緩緩駛出濱海胡同西口,然後右拐沿著德內大街向北駛去。
我坐在靈車上,無意中向車後玻璃窗外望了一眼,恍惚就見後麵一輛紅色寶馬轎車緊緊地跟了上來……模糊的意識裏我以為能在擋風玻璃後麵現出那張狐狸臉,可等我定睛細瞧,才發現這是我的幻覺——我是多麽希望嬋娟能來送送他啊!可是,嬋娟卻沒有來、沒有來……
後記
送秋走的第二年,我和亡命徒辦好簽證飛往紐約,三兒到機場接的我們。最初我倆住在三兒家裏,之後他為我們租房、找打工的地方。以後我們哥兒倆安頓下來,至今已三十一年。
在最初的那些年裏,我們與後海的哥們兒斷了聯係,因為他們不會上網;後來國內慢慢用上微信,我們這才添加好友恢複了聯係。
聊天中我驚訝地得知,嬋娟在很多年以前被抓、被判了十年。當時我聽了很震驚,向多人打聽,但因別人也不是很了解案情,我也隻能打聽到一個大概情況。
原來,嬋娟出事是因為從公司賬上偷偷弄錢。如果單是因為這個,她不會出事,關鍵是她在公司裏認識了一個男孩兒,倆人相愛了。男孩兒被判了十二年,罪名是與嬋娟合夥貪汙。最開始我覺得很奇怪,因為嬋娟早在與那個大肚子結婚之前就已經從賬上弄錢,認識那個男孩兒是在幾年以後,即便男孩兒確實參與了弄錢,也隻能是從犯,可刑期為何判得反比嬋娟還要重?不過後來再一想也就明白了,不覺得有什麽奇怪的了。
嬋娟服刑期滿從“圈兒”裏出來後,仍住在後海、仍幫著花纏宋製作漁具,等於出去轉了一大圈兒由起點又回到了原點。隻是,她貪汙的錢被退還,那輛寶馬、許多衣服和奢侈品也都沒了……
與拐子王、小鬧兒、五短身材等人聊天,感覺他們變化很大。以前在一起時常聽他們抱怨,這不公、那不平;可現在卻聽他們感歎祖國強大,聊起日本和台灣總是憤怒地喊打喊殺,甚至“留島不留人”、“從地球上抹去”之類。以後國內反美情緒高漲,雖礙於我們身在美國沒好意思把美利堅“核平”,但也經常流露出對美國的不滿。
穆鬱已在報社做到副總編輯,言談循規蹈矩,提倡“正能量”,少了年輕時的敢愛敢恨。
有天我們哥兒仨喝酒,聊到這幫人變化為何如此之大,三兒分析說:“‘大圈兒’裏一直老是人民、人民地叫,其實人民就是無腦庸眾、或者用北京嘎雜話說就是個‘圓簷大紫帽兒’。主子要想讓‘帽兒’往左邊歪,就提著褲衩褲腰往左邊轉;要想讓‘帽兒’往右邊歪,就提著褲腰往右邊轉。所以說,關鍵還得看大環境,若趕上大的環境好,庸眾可以不那麽庸;若趕上大的環境操蛋,庸眾也隻能是更操蛋!”亡命徒說:“這幫二逼變化也忒他媽的大了,變得都讓我不敢認了!”我說:“你的變化不是也很大,由以前晝夜往下水道白白放自來水,變成了現在注重節約資源,就連洗菜水都要積攢起來衝馬桶,更甭說公寓裏用水還不收水錢!”
三兒笑、亡命徒笑,我也笑。
我想念秋兒,這會兒我家大爺要是還活著那該多好啊……
一九九二年作於北京後海
二零一九年四月至二零二四年五月修改於紐約、弗吉尼亞
有關男女那點事兒
——寫在《魂斷後海》後麵
不怕見笑,我著魔小說始於書裏的“那種描寫”;著魔的時間很早,小學三年級。那時的小說那種描寫極少,一本書裏偶爾有幾處,也都藏在厚厚的書頁裏。我癡迷那種描寫,由於翻看的遍數太多,竟然練出獨門絕技——右手握住書脊、左手拇指在磚頭厚的小說上一卡,一下就能準確翻到我要找的那一頁。那時我的小腦瓜兒就想:寫書的這些爺可真不夠意思,怎麽就不在那方麵多意思、意思呢?
我寫《魂斷後海》就是想在那方麵多“意思”,且下筆之初還為這“意思”設定高門檻:別人寫濫的我不寫,沒人寫過的我寫;我親身經曆的要多寫,有獨特感受的部分要過深、過細地寫。
《魂斷後海》寫於一九九二年,那時我為寫小說辭去鐵飯碗,共寫了三部長篇,寫完感覺欠火候一直扔在書櫥裏。移民美國退休後開始修改。修改前後感觸頗深,有兩個沒想到:一是沒想到這三部長篇一扔竟扔了二十七年,二是沒想到僅是一部《魂斷後海》竟反反複複修改了五年零一個月。
我這人幹事兒狠——修改不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五年零一個月,而是每天天不亮起床一直幹到天黑的五年零一個月;每日坐在電腦前不是漫不經心的十幾個小時,而是恨不能將腦瓜子紮進屏幕的十幾個小時。我的煙癮大,室內不能抽煙,電腦常年放在陽台書桌上。冬天冷,下穿兩條棉褲、上裹兩件羽絨服;夏天熱,光膀子隻穿大褲衩,曬得就像隻有牙白眼仁白的非裔兄弟。最初修改自然是充滿激情和飽含新鮮感,可餃子雖好卻不能每天都吃,尤其不能連吃五年零一個月。修改到後期,麵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書稿已讓我感到厭煩,甚至產生幹噦反應——一見稿子就能讓我惡心到想嘔吐。
五年零一個月耗死多少腦細胞看不到,能看到的是四個座椅椅墊——由嶄新坐到起布毛直至坐破坐爛。由此讓我感歎:柔軟的屁股並不柔軟,新買的東西不會總新,時間久了也會水滴石穿……
為何如此用功賣力?一是性格使然,凡事都要拚盡全力,出手就要做到圓熟地道;二是初戀的力量,四十多年始終無法忘記當年的初戀女友,盡管黃土已快埋到我脖子,卻仍然想念她,可遠隔重洋無法見到,隻能將思念傾注在書稿上。
一個男人一生有過多個女人,卻為何獨獨思念初戀的那一個?答案有多種,但最接近正確的答案隻可能是如下幾個:她以十八歲的樣子永遠定格在你心底,把她從未接觸過異性的所有第一次都給了你,而沒有接觸過異性的純真才是女孩兒真正最可愛之處;當然也有自身原因,骨子裏你就是個情種,初戀的各種身體接觸和感受於你也是第一次;再有就是遺憾心理,沒有最終得到的才被認為是最好的……
還有一事想說,在海外生活久了會發現:黃種人較之白種人在談論戀愛經曆時更多虛偽,即便是寫愛情小說也不由自主地延續虛偽,浸透到骨髓的虛偽而不自知——種族基因和長久囿於母體文化造成的。而我在寫這部初戀小說時則有意識地盡力去虛偽、盡力接近愛和性的本真。雖力有不逮,但我已盡出最大的力。
讓我感到踏實的是:我熟悉的“玩魚人”終於登台亮相——在此之前還從未有人寫過他們,而作為特殊群體的他們本應在小說人物畫廊裏占有一席之地。
寫作,不是爭一時掌聲的短暫陶醉,而是遠離酒肆獨守酵池長久甘於寂寞的苦釀。
文字,隻滋養兩類人:拚死寫的人和能讀懂它的人——前者是主動與文字較勁、對作品要求近乎“神經”的寫手;後者是對文字天生有感覺、能通過閱讀心領神會的鑒賞者。
願結識文字高手。我的姨賣襖:fuzhenchuan0105@gmail.com
最後,亞洲蹲,月光火光下念叨兩句:玉萍,至今你已走了七百六十三天。你病危時仍在掛念這部稿,現在它已排版即將印刷,等收到樣書我會一頁頁撕下給你燒一冊。你病重時忍痛幾次悄悄溜出去,給我買了太多的衣裳,多到我至死都穿不完,因為你對我放心不下,知道我笨到不會自理、不會買東西。你臨走前幾次囑咐我:“別老在稿上玩命,自己學會做飯,自己學著給自己做點兒可口的飯、自己學著照顧好自己……”你的話我不敢忘。我現在一切還好,隻是覺得天兒太冷,即使夏天最熱時氣溫也在零下四十度左右;還覺得太孤獨,孤獨得就像地球上隻剩下了我一人!你生前曾多次對我聊過親疏感受:“你在我心裏排第一位,沒人能超越……”那時我不懂,可現在懂了,因為冷和孤獨讓我懂了。你在下麵感覺冷嗎?感覺孤獨嗎?如是就咬牙堅持。我現在也在咬牙堅持,堅持修改完最後的兩部長篇,經常是邊默默流淚邊修改。等修改完,我就穿越地表下去找你,從此再不分開,直至地球毀滅前都不再分開……
作者
二零二四年“黑五”於弗吉尼亞。
作者簡介:傅振川,男,北京人,一九五六年生,“塔兒哄”初中學曆,下鄉插過隊、工廠做過工,後移民美國。一九八一年於《北京晚報》發表第一篇小說,以後斷斷續續寫,小說、散文見報見刊100餘萬字。長篇小說《虐的快感》紙質圖書和電子版網上有售。
明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