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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斷後海》在線閱讀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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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斷後海

傅振川

 

 

第十八章

嬋娟托我轉告送秋要一尾紅毛大鯉魚這事兒發生在她被暴打的五個月以後,那時是夏天三伏天裏最熱的時候。

北京的三伏天有仨特點:一是溫度高,二是時間長,三是有段“桑拿天兒”。一旦進入“桑拿天兒”,人就像進入桑拿室,夜裏睡覺有時被熱醒,醒來發現枕頭褥子被汗水浸濕;白天身上始終黏糊糊的,蒸籠般的熱氣讓人無處躲無處藏,即使不幹活,隻是靜靜地坐著,前胸後背的汗也是不停地往下淌。所以,逢這時京城老少爺們兒隻能光膀子晾膘,由此就有了“北京膀爺”這一特有詞匯。

嬋娟就是在“桑拿天兒”裏的一個晚上突然來我家找我的。當時我光著膀子吹著風扇正趴在桌上寫稿,聽到她進院喊我名字,我就趕緊找背心往身上套,然後一邊拽著粘連在身上的背心、一邊走出屋去迎她。

她穿著一件質地高檔的淡綠色碎花連衣裙,蹬一雙精致的銀灰色高跟皮涼鞋,曲線很美的兩條小腿旁一手拎一隻很大的女士提包、另一手拎一隻看上去有些分量的塑料袋。

嬋娟進屋後把塑料袋墩在桌上,眼睛看著塑料袋悶悶地說:“後兒我辦事兒,這煙和酒是給你們哥兒仨的。”

我當時聽了很吃驚,因為感覺此時距她被那個老板的老婆暴打過去沒有幾個月,在我的意識裏覺得她與送秋還有和好的可能,完全沒有料到她竟然這麽快就下決心要嫁給那個老板、這樣決絕地斬斷與送秋的關係。我心裏很為送秋著急,同時感覺她結婚結得很急,因為此時是陰曆六月,按北京婚嫁習俗,六月結婚是大忌。哪有新人選擇六月結婚的?!

送秋與嬋娟前年陰曆四月結婚,兩個月後趕上“桑拿天兒”。那時小兩口正逢幹柴烈火期,貪戀床鋪,老是憋憋躁躁想偎咕在一起。可一抱又是一身汗,所以每天就盼著下雨、盼著下傾盆傾缸的大雨,恨不能一個雨點兒有西瓜那麽大,好讓天氣一下子涼爽起來、能讓倆人涼涼爽爽地抱在一起——這也正是北京婚嫁忌諱六月的原因。平日若說誰“六月結婚”,那是詛咒,也是很惡毒的罵人話。我心裏著急想勸阻她不要這麽輕率做出決定,但隻能迂回,於是脫口說了一句:“怎麽選擇六月結婚?那個雜碎不懂風俗,難道他家一窩子也不懂?”“一窩子”是北京土話,意思指一個家庭和家庭所有成員,帶有極度蔑視的貶義。

嬋娟低下頭,心情明顯不好地說:“是我選的日子,是我故意選的!”

“為什麽?”我就更不明白了!

“甭問了,我不想說!”嬋娟眨動著長長的睫毛,眼球已經濕潤。能夠看出,她心裏很不好受!

見她眼淚快要掉下來,我暫時不再說什麽。

“今兒個我來,是想向我那冤家要一條紅毛大鯉魚——你把話遞過去,他會明白我的意思!”

“紅毛大鯉魚?火都快燒到眉毛了,你還想著紅毛大鯉魚?!不行,你不能跟他結婚,你會後悔一輩子的!”我心裏為送秋著急,隻能捅破天窗說亮話。

嬋娟聽了我的話忍不住還是哭了,眼淚如斷線的珠子成串往下掉,哽噎著說:“已經一年一個月零二十三天了,我是掐著手指頭數過來的,到今天已經整整四百一十八天了。小沒良心的就從來沒給我打過一次電話、沒在半道上截過我一回!怎麽就能這麽心狠、這麽絕情?怎麽他媽的就能這樣把我忘得一幹二淨呢?!”

聽她這樣說話,我心裏搓火,特別得搓火!一是對她斷然放棄送秋搓火、二是聽她說出這種不講理的話搓火。於是話就從肺管子裏嗆出來:“姑奶奶您是吃錯藥了吧,怎麽大白天的忽然說起胡話?!究竟是誰對不起誰?究竟是誰在外麵劈的腿?你知道你把他坑得有多慘、多可憐嗎?你見過他胳膊上被煙頭兒燙的那幾十處疤嗎?你知道他這一年多是怎麽熬過來的嗎?”

嬋娟自知理虧,一抽一搭哭著為自己辯解:“你以為我他媽心裏好受啊……你以為我這一年多過得好啊……早晨一睜眼腦子裏就是他,白天一整天都是他,就連晚上做夢夢見的也是他啊……”嬋娟哭得很傷心,眼淚嘩嘩的,抽抽噎噎哭道:“我這一年多就是靠念想著他才活到今天的……就連那根老雞巴每天晚上往我身上爬,我都是閉著眼睛想象著是我那冤家趴在我身上……我他媽要不假想著是我那冤家趴在我身上,我他媽的就來不了‘勁兒’啊……”

聽了她的話,我才忽然覺出她變了,說出的話很岔、很髒,先前的那個嬋娟已經完全不見了……

她的光潔的額頭上有一縷被汗浸濕的頭發粘貼在腦門上。她掏出手絹連腦門帶眼睛抹了好一會兒,然後沉著哭過的臉打開那隻很大的女士提包,從包裏整捆、整捆地往外掏錢,將一遝遝的錢放在桌上——那時五十和一百元的鈔票還未發行,市麵上流通的最大麵值是十元。掏完錢,她朝桌上努努嘴說:“十萬,給我那冤家。跟他說,這錢是我從賬上花心思弄來的錢,不是靠賣肉賣來的錢!”

十萬元在當時是一筆非常大的錢,十捆鈔票立起來並排放是四四方方的正方形,道上的黑話叫“一方”。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多的錢。我不能不認真對待,對她說:“我給你打個欠條吧,如果我家大爺肯收下,我讓他寫收條,再把收條交給你;如果他不肯收,我把原款還給你,你再交還我欠條!”

我無惡意的話卻把她激怒:“大偉,周——大——偉——!你怎麽也跟我見起外?我可是一直把你當二爺看待的!好好好,你寫吧,寫完我他媽就把它燒嘍!”說著,她真的掏出一隻打火機——當時很少見、長方形周身鍍著亮晶晶的鉻、開蓋帶有清脆金屬音響的“都彭”打火機。她從煙盒裏抽出一支坤煙,點燃吸了起來。這時我才知道她再次與送秋分開後抽上了煙,還覺出她的脾氣與以前相比有很大變化,變得愛起急,脾氣很不好,遇到屁大一點兒不順心的事兒就發火!

我隻好不寫。又開始勸她,主要是提醒她輕率的決定會讓她後悔一生,一輩子都會活在痛苦裏。可她卻心不在焉地望著我,不再說什麽,就好像我說的事兒與她無關一樣!

她又坐了一會兒,站起身要走。我把她送出街門,這時才看到街門口的路邊停著一輛嶄新的紅色寶馬,才知道她是開車來的——不知她什麽時候學會了開車、也不知那雜碎什麽時候給她買的車。心裏就感歎:難怪這麽快就下決心要與那麽惡心的一個人結婚……

嬋娟前腳剛走後腳我就拎著錢和煙酒去找送秋,對他說了紅毛大鯉魚的事兒,更主要的是勸他,因為這是挽救他和嬋娟姻緣的最後機會。

送秋聽到嬋娟要與那個老板結婚臉色驟變,神情就像那天晚上看到那個老板開車送嬋娟回家一樣,聲音顫抖著喃喃道:“沒想到,真的沒想到,她竟然真的要跟那人結婚,而且時間還這麽快!真是沒想到……”

“不能讓她結婚,一定要阻止、一定要把人奪回來!不論從哪方麵說,阻止都是對的,不然,你會後悔一輩子、她也會後悔一輩子!”我急切地說。

送秋兩眼發呆,眼球濕潤,嘴唇微微抖動,聲音發顫地說:“晚啦,現在已經晚啦,再說破大天也都晚啦……”

“不晚,現在還來得及!從嬋娟的話茬兒能聽出,她與那雜碎根本沒有感情,全部的心思都還在你一人身上!趕緊決定吧,餘下的事兒我來辦,由我去找嬋娟,就是舍下臉去求她,我也一定要讓她回心轉意!”

送秋坐在八仙桌旁椅子上一支接一支抽煙,抽得麵前都是大團小團或濃或淡繚繞的煙霧。過了許久他才開口說話:“玩魚這麽多年,我悟出一個道理:凡事都要順其自然——她若看輕富貴、把感情看得比富貴重,當初就不會出軌,現在更不會嫁給那樣一個人。結婚是一個人一輩子的大事兒,她應該是經過反複掂量的。既然她已決定,那就由她吧,隨了她的心願吧!”

“還是再慎重考慮一下吧,不然,你會跟我一樣,造成終身後悔,啥時想起啥時心裏難受、啥時想起啥時都能悔青腸子!”

“不用考慮了。錢我不要,紅毛大鯉魚一定給她!結婚嘛,送條必備的紅毛鯉魚還是應該的,更何況我們還好過一場、做過一年的夫妻!”看得出來,送秋說這話時心裏特別的難受,說完就轉過身,怕讓我看到眼淚。然後走到堆著很多竿子的屋子牆角,默默拾掇起明天要用的蹭線竿子……

 

 

第二天天還沒亮,我們十幾個哥們兒就坐在喇叭口兩側岸邊,雙手握著蹭溜竿子,準備為送秋蹭上一尾拿得出手的紅毛大鯉魚。

此時的後海,絕大多數湖邊街坊還在睡夢中,周圍黑黢黢的,四周顯得很靜。以往在喇叭口蹭溜,大夥兒有說有笑,可今兒一個個卻都沉著臉,氣氛顯得有些壓抑——雖說送秋攤上的糟心事隻關係到他個人,但那畢竟是自己的哥們兒,誰也不好意思在此時多說話,更不能沒心沒肺地有說有笑。

上遊的水緩緩湧來,水不大,無聲地注入到大湖裏。蹭溜漂上插有熒光棒,因為有水溜衝刷,十幾隻熒光棒在暗夜的水麵上歡快地湧動著。以往看到跳躍湧動的熒光棒,心也會隨著歡快湧動,可今天卻沒有這心情……

運氣也不好,至天亮前竟無一人抬竿。

太陽從東邊爬起來,明晃晃的很晃眼。一開始就能感受到太陽很毒,曬到身上發燙;慢慢就覺出被曬到的地方變疼,火辣辣的火燒火燎;到最後皮膚竟有被烤熟、烤焦的感覺!

亡命徒第一個蹭到魚,抬竿抬得很猛,竿子與空氣驟然磨擦發出很大的響聲。再看那竿,竹製的竿身已彎呈羅鍋橋,繃直的線在抖抖地動——憑感覺知道魚的重量至少在三十斤以上,完全拿得出手。我們在心裏盼著:但願是尾紅毛、但願是尾紅毛!因為太陽實在太毒,曬得誰也忍受不了!可等魚身露出水麵,大夥兒一下就泄了氣:是條五十多斤重的荷包鯉,不是紅毛!

接下來,其他幾人也先後蹭到魚,重量都在三十斤朝上,但沒有一尾是紅毛。大夥兒心裏就很急,都在盼著誰的手壯,趕緊蹭上一尾紅毛、趕緊結束戰鬥,因為誰都忍受不了頭上火辣辣的太陽!

後海的拐子共有三種:一是“順條鯉”,顧名思義外形呈長條狀;二是“荷包鯉”,體型短粗,肚子很大,形狀像荷包,故稱荷包鯉;三就是“紅毛大鯉魚”,所謂“紅毛”,不是指全身通紅,而是指腹部、臀鰭和尾鰭呈鮮豔的紅黃色。這種拐子很漂亮,後海人家結婚辦喜事必須要有這樣一尾魚,就像年畫中畫的那種大胖小子懷裏抱的大鯉魚,一是取諧音年年有魚(餘)、再一個是利用它的色彩為婚禮增添喜慶氣氛。

太陽暴曬得越來越厲害,大夥兒被曬得實在忍受不了,除送秋、亡命徒和我三人外,其他人已握著竿子挪到岸邊有樹蔭的陰涼處——這裏已遠離喇叭口主溜,能夠蹭到魚的機會微乎其微。這些哥們兒之所以躲到陰涼處,一是因為太陽暴曬得確實厲害;二是因為心裏窩火,對送秋有怨氣:她丫把你坑得還不夠慘啊?!咱們犯得著為丫遭這份罪嗎?!再者說,要嫁的還是那個狗操的東西……

多一人坐在主溜上就多一份中魚的機會——我到附近小鋪扛來一箱啤酒,將啤酒箱子墩在岸邊樁子上,招呼他們過來喝:“都過來,喝足了再過來盯漂,今兒的這條魚就指著你們啦!”說完我從箱裏取出三瓶,一瓶扔給亡命徒,將另一瓶的瓶蓋兒用槽牙咬開,遞給送秋。送秋舉瓶仰起脖子就沒放下,一直對著瓶口“咕咚”、“咕咚”往嘴裏灌,仰著脖子灌的同時還不忘眼睛向下盯著水麵上的漂。

我喝過啤酒坐回到岸邊,隻坐了一會兒,就感覺兩眼發漲,覺得眼前的水麵已經直立起來,就像豎立起一堵高高的水牆,麵對著一麵明晃晃的大鏡子。我擦了把汗,偷眼看送秋,就見他的太陽穴已結出汗堿,如同小米粒大小的白色汗堿竟密密麻麻結出一層。他的臉陰沉著,眼角濕潤,樣子委屈,卻用委屈的眼死死盯著水麵上的漂……

我不知道送秋此時的心裏感受,但若把我換成他,我能想象出我此時的感受:自己深深愛著的女人明天就要嫁給別人了……我的眼前會映出一個喜慶的婚禮現場,能夠想象出她穿著潔白的婚紗,小鳥依人一樣依偎在那個被稱作新郎的男人身旁,在歡快的樂曲聲中挎著那個新郎的胳膊步入婚禮禮堂……那個漂亮的新娘原本應該是我的、婚紗包裹著的柔軟肉身應該是我的,可現在卻眼睜睜看著她邁著輕盈的步子走向新婚婚床,上床後慢慢褪去婚紗、赤身裸體依偎在那個半大老頭兒懷裏……意識裏的我會拚命衝上去、會伸出胳膊緊緊把她抱在懷裏、會不顧一切把她搶奪回來,可是,我的手腳卻像在睡夢中被捆住一樣,腳怎麽也邁不開、手怎麽也伸不出去……

突然,我看到送秋的漂猛地黑了下去,心裏著急朝著他急促地喊:“漂!漂!漂……”幾乎與此同時,送秋迅猛抬竿,竿身呈彎月狀,魚線繃直並快速傾斜起來,漁輪上的泄力連續發出“嗞嗞”的出線聲響,水下的魚拖著魚線迅猛向下遊衝去……

漁輪上的“泄力”是消耗魚體力的一個特有裝置,出線阻力大小可調節,魚大“要線”的勁頭兒必然也大,可將出線阻力調到魚很費力才能拽出的程度,以便最大限度消耗它的體力。送秋已將泄力調到最大限度,可由於被錨中的魚的勁頭兒實在太大,還是被魚拖著魚線向下遊快速衝去。

以往,玩魚人在中魚的一刹那都會表現出興奮,即便是玩魚老手也會表現出興奮。可此時的送秋卻沒有表現出興奮,而是沉著臉低聲對亡命徒說:“三爺,快去弄條船,碰上壯的啦!”

用蹭線竿子蹭魚不比用梆竿子梆魚,因為梆竿子用線很粗,蹭線用線很細,鉤子也小,因此蹭上超級壯的大魚隻能上船與它周旋,慢慢消耗它的體力。

亡命徒扔下竿子朝碼頭處跑去,很快劃來船,雙手劃兩槳將船靠到岸邊。送秋雙手握著竿子跳上船,我手拎搭鉤也隨著跳了上去。水下的魚拖著水麵上沉重的船在移動,魚的體力消耗很快。待魚漸漸力乏,送秋開始收線,亡命徒也劃著船慢慢向魚靠攏。最後,送秋雙手握竿奮力將魚挑至微微露出水麵。我們三人定睛一看,尾鰭紅黃紅黃的,非常的漂亮!我在心裏興奮地叫:“謝天謝地,真的是一尾漂亮的紅毛大鯉魚!”

魚被拖到船舷一側,送秋挑竿將魚拖至橫躺水麵。我雙手倒握搭鉤下半部,看準它如同茶缸口大的嘴,小心地將搭鉤鉤尖兒迅速穿入,從一側鰓蓋兒穿出——結婚送禮的魚不能用搭鉤往魚身上搭,搭鉤尖兒會弄掉好幾片銀圓大小的魚鱗,看上去不漂亮。我把魚小心拎進船艙,用雙手護住。亡命徒搖著雙槳向北岸送秋家街門口劃去。

等回到送秋家,給魚稱重時,我和亡命徒才看到送秋左手的四根手指內側被魚線拉出一道如同鉛筆芯粗細的“溝”。“溝”黑乎乎的已經被烤糊——雙手握竿子,魚線握在手指與竿身之間造成的;因為魚太大、出線的速度太快,出線瞬間的高速造成高溫,高速和高溫足以將手指內側表皮拉出一道如同爐火烤糊的“溝”。按說,他不該犯這種低級錯誤、不該將魚線握在手指與竿身之間,可他卻像個新手一樣忽略了,忽略的原因隻有一個:當時他坐在喇叭口等魚蹭線時心裏實在是太難受了,是我們這些置身事外的人根本無法想象的難受,以致連蹭線新手都懂的常識也給忽略了!

卸下一扇街門門板放在地磅上給魚稱重:六十九斤七兩,差三兩整七十斤。稱完重放入屋內水池子裏,因為結婚送魚必須是活魚。

 

 

第二天上午,我帶著那十萬元現金和紅毛大鯉魚坐上拐子王的麵包車。拐子王按照嬋娟給的地址奔東城,一路尋找,最後將車駛進一條很寬敞的胡同。胡同一側停著一溜參加婚禮的豪車,奔馳、寶馬、林肯……順著豪車找到街門口貼著大紅“囍”字的門樓。一看門樓,我才知道那個老板住的是宅門,與嬋娟家一樣都是獨門獨院的宅門。傳統婚姻講究門當戶對——“門當”指門口兩側的石質門墩,“戶對”指門楣上凸現出來的六棱型木質裝飾。眼前這處宅門的門當和戶對與嬋娟家一樣:嬋娟家門當是一對文官住宅常見的寓意“書箱”的箱形,眼前的門當也是箱形;嬋娟家門楣上的戶對是四個,眼前的戶對也是四個——兩家結親標準的“門當戶對”!與嬋娟家不同的是,這座宅門旁邊有兩處後修的車庫,車庫門是銀白色的金屬卷簾門。其中一個卷簾門向上開啟著,幾個穿軍裝的人忙著從卷簾門處往街門裏搬東西,另有兩個著白襯衫打領帶的人站在街門口迎接賓客。

我墊著大塑料袋雙手抱著魚走進宅門院落,餘光裏看到的房子十分講究,前廊後廈、雕梁畫棟。打量四周,除了主院還有跨院、後院。隔開院子的女兒牆上門與門不同,月亮門、花瓶門。我所處的主院院落很寬敞,院中支起彩色涼棚,棚下擺放罩著白色餐布的一張張圓桌;角落裏架起不鏽鋼灶台,灶台像是從飯店拉來臨時借用的,幾個廚師戴著嶄新的白色廚師帽顛著炒勺“乒乒乓乓”在炒菜。

院裏的賓客與尋常百姓不同,言談舉止不像是參加婚禮,倒像是有身份的人在社交場合應酬交際。看到花纏宋了,坐在一張圓桌旁,旁邊有一個像是秘書模樣的人在陪著他聊天。其他賓客好像沒有注意到他、或者裝作沒有注意到,隻顧與相熟的人有說有笑說著話。不知作坊掌櫃的此時是何種心情,不知他能否意識到:院裏參加婚禮的人雖然嘴上不說,但眼睛都能看出眼前的新郎官與參加婚禮的老丈人在年齡上差不了幾歲。更不知他能否想起:前年他追著嬋娟來到送秋家,掄圓了胳膊抽過送秋三十多個嘴巴;半年前女婿的原配打上自家家門,將他的寶貝女兒狠狠暴打過,當時還是送秋跑來將他女兒救下的……

我把魚放在灶台旁的空地上,一院子的人見到魚鰭全部紮煞開、奮力在地上跳動的紅毛大鯉魚全都興奮地歡叫起來。

新郎新娘見到我笑著向我走來。新郎的腳比正常男人的小,腳上一雙賊亮的小黑皮鞋;質地高檔的真絲白襯衫掖在褲腰裏,大大的肚子將褲腰撐得很圓,越發顯得下麵的小皮鞋更小。新娘一襲鮮豔的紅色旗袍,胸部和腰上的曲線展露無遺;旗袍無袖,露出的兩條白胳膊像兩節嫩藕一樣白。兩人胸前都戴著紅花,紅花下緞帶上分別寫有“新郎”、“新娘”二字。兩位新人並排站一起身高體態對比很明顯:新娘苗苗條條,即使照顧身量不高的新郎沒穿高跟鞋,也比身旁矮胖的新郎高出一個腦門兒。

已是新郎官的大肚子朝著我笑了笑,掏出盒軟包紅中華,從中抽出一支,遞到我麵前。

我苦笑了下,搖搖頭:“謝謝,我不會抽煙!”

大肚子有些尷尬,但還是笑了笑,見慣世麵不介意地說:“我知道你是二爺,一直想找二爺有話要說。你看,咱哥兒倆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我對他跟我稱兄道弟心裏很反感,可不知他要說什麽,就勉強點點頭。他又笑了笑,擺頭示意我跟他走。我隨著他進了一個房間,立時就感到屋裏涼颼颼窨涼、窨涼的,這才注意到有“嗡嗡”的空調聲響——那時平房住戶根本沒有空調,我也是第一次走進裝有空調的平房房間。屋子裏原有兩個人,看樣子像是他家的工作人員,見我們進屋,趕緊從沙發上站起身,畢恭畢敬垂手立著。大肚子見到那倆人,立時就止住笑:“我們談點兒業務,你們看住門,別讓外人進來!”那倆人趕緊應著“好”、“好”,然後躬著身子退出屋,反身小心把門帶上。

沙發是電視新聞裏常見的那種老式沙發,駝色布麵,四四方方十分寬大,兩側扶手尤顯寬厚。老板朝我笑笑,向沙發上一攤手,說:“請坐吧,我們坐下談!”我坐下後,餘光裏感覺他的肚子更大,圓圓的垂在兩個大腿根兒上;挨近我一側的一隻小胖手的手指,在沙發扶手上敲打著。

“事情是這樣的,我知道你家大爺研究了二十多年的魚餌,製作的魚餌很地道,即使不會玩魚的人用他做的餌也能釣上很多魚來。不知二爺留意沒有,現在街麵上漁具店越開越多,不敢說已經開到飽和,但他們賣的都是漁具,對於魚餌這一塊還是個空白。我一直琢磨,不知能不能請你家大爺開一家魚餌工廠,按照他的配方生產魚餌。辦廠租房、機器設備、材料采購、工人工資都由我出資。銷售這一塊你們也不用考慮,由我包銷。除此之外,還可以選幾處像後海那樣的自然水域,開辦幾個專門用來錨魚的場所,吸引那些錢多得沒處花、整天就為尋求刺激的有錢人來過錨魚的癮。這裏麵的商機嘛,還是因為市場的供求關係——供釣魚的魚坑開得太多了,能錨魚的場所卻一個沒有。我知道,錨魚相比釣魚更刺激、更上癮,是釣魚樂趣根本無法相比的。所以呢,咱們根本就不愁沒人去光顧,隻要源源不斷從水庫買來六七十斤重的大魚投放到漁場,讓錨魚的人很容易錨到、讓他們過足錨魚的癮,自然會有人前來捧場,心甘情願遞上白花花的銀子。這兩件事兒我琢磨很久了,請相信我不會看走眼,買賣一定會火爆、利潤空間一定會很大!”

到底是做大生意的人,一眼就看出漁具市場和釣魚場所的空缺,精準抓住這裏麵的商機!難怪他買賣做得那樣大,除了家庭權勢帶來的優勢,自身的經商天賦和靈活的頭腦也不能不說是一個重要原因。我不由地側過臉打量起他來:臉是中年男人保養得很好的臉,黃白得沒有一點兒血色;顴骨上的汗毛孔很明顯,類似針孔一樣一個個凹陷著;上眼皮明顯耷拉,嘴裏一口又黑又小的乳牙……我無法想象這樣一張臉在湊近嬋娟的臉時嬋娟是怎樣一種感受、無法想象這樣一張嘴在親吻嬋娟的嘴時嬋娟是怎樣一種感受,更無法想象他脫光了拖著大肚子往嬋娟的光身子上爬時嬋娟又是怎樣一種感受?我隻能想象如果我是一個年輕貌美的女人,去承受上麵那種長相和動態時,我是會惡心得當場嘔吐出來的!

內心反感歸反感,但我的臉上沒有露出來,而且回話平和,語氣裏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哦,我明白了,直到今天我才弄明白——原來你費勁巴拉想方設法接近嬋娟,目的是想通過嬋娟周濟我家大爺、是為了出錢出主意為我家大爺辦廠掙大錢,最終目的是想讓我家大爺過上有錢人的好日子呀!”

“嗬嗬,嗬嗬……二爺是寫小說的,寫小說注重語言,有些話我不便說得那麽明白……其實啊,我是一直覺著虧欠你家大爺,女人畢竟是我從他手裏搶過來的。更讓我愧疚的是,他說不動我一個手指頭,就真的沒動我一個手指頭,確實是條漢子、是個言而有信的主兒。所以呢,我就想變相補償一下,投一筆錢,讓你家大爺發起來;你和三爺一塊兒跟著幹,也能過上好日子。當然了,我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投資先要收回本錢,回本兒以後的利潤咱們再五五分成。即便這樣,你們哥兒仨也能賺得盆滿缽滿,也能賺大錢啊!”

“呦,我怎麽越聽越感動啊,你這個勾搭了別人女人的人心懷愧疚?對一個隻見過一麵還是情敵的人心懷愧疚?我更願意相信的合理解釋是:嬋娟沒少在你耳邊吹風,讓你出資為我家大爺辦廠,你是實在躲不過去才不得不硬著頭皮對我說的!”

“嗬嗬,聽嬋娟說過,玩魚人都長著一雙毒眼。二爺眼裏不揉沙子,看人看事確實入木三分。我承認,嬋娟是沒少吹枕邊風、沒少為這事兒跟我賭氣發脾氣,可你也得承認,一旦把廠子辦起來,你家大爺是真的能發起家來的呀!”

“你就不怕我家大爺發起家來以後,嬋娟再回到他身邊、倆人光著屁股再扭起二人轉?據我所知,嬋娟可是很願意和我家大爺光著屁股扭的,一晚上能扭好幾回,每一回都能扭出三四回的勁兒,加在一起就是十幾回的勁兒——這還僅僅是一個晚上,就能扭出十幾回的勁兒啊!”

“嗬嗬,嗬嗬……我不在乎。我對卡巴襠那點兒事看得很開,真的不在乎,隻要晚上不耽誤我用就行。人嘛,追求不同,想法自然也就不同。我的目標是把買賣做大做強,凡事不幹則已,要幹就要幹到男勃腕(Number one),一切以男勃腕為最終目標,其它壇壇罐罐都可以舍棄。再者說,不知二爺聽過這句話沒有:人由窮到富可以享受,由富到窮則萬萬不可忍受。更何況這富裏麵還分很多台階,女人一旦上慣了台階再下台階,那可是讓她絕難忍受的啊!”

“晚上不耽誤我用就行”,這句刺耳的話讓我心裏的火猛然躥了起來,我在心裏惡狠狠地罵:劣種、下三濫,嬋娟嫁你真是倆眼瞎一對兒。心裏冒火的同時也明白了一個問題——嬋娟被暴打後為何說破大天也不肯辭職。明白的同時也為嬋娟感到悲哀——今天是她新婚的第一天,可就在這第一天裏,她終身托付的男人並沒把她當回事兒的命運就已經被決定!

我強壓著心裏的火,望著眼前的這個下三濫,忽然就想撩撥他一下——犯壞地、惡狠狠地撩撥他一下。於是不露聲色地問:“有件事我始終不明白,想當麵請教,不知當講不當講?”

“講,但說無妨!”雜碎自信滿滿,似乎一切都不在話下。

我用眼睛緊緊盯著他的腫泡眼,態度平和、口齒很清晰地問:“以你的老謀深算和見多識廣,在嬋娟被暴打之前你不會一點兒都沒想到。可是,在此之前你又為何沒有提醒她注意防範,反而是故意不說,放任這件事兒的發生,甚至是暗中期待這件事兒的發生呢?”

他聽了一愣,直直地看定我,顯然沒有料到我會突然問出這個問題,更沒有料到我一個不起眼的草民竟然膽敢當麵扒他這個權貴子弟的褲衩。

我輕蔑地瞥了他一眼,不容他喘息,繼續強行扒褲衩:“不好回答是吧?!那我就替你回答吧!你的目的無非有二:一是借你老婆的手,在街坊四鄰麵前臭嬋娟的名聲,讓她自慚形穢,自降身價,從而達到你長期占有玩弄她的目的;再一個是出於男人對絕色女人把自己弄得神魂顛倒的特有報複心理——別看爺在你身上花了太多的錢、也別看爺屈尊跪在你腳下苦苦哀求,那隻是沒得手之前的迫不得已,但內心深處卻是極度不平衡——爺憑什麽為你花了那麽多的錢?你又憑什麽身不動膀不搖就能從爺手裏弄走那麽多的錢?這就是心地陰暗的男人在性上的特有心理、在追求絕色女人又被這女人弄得痛苦不堪時的特有報複心理。沒辦法,劣種就是劣種、下三濫就是下三濫,這是由上一代‘打土豪’、‘睡地主家小老婆’的劣質基因決定的!隻可惜,嬋娟的頭腦太簡單,還看不透這一切!”說完,我把他一人撂在沙發上,徑自走出屋,去找嬋娟,準備把那筆錢還給她。

嬋娟在院裏正與幾個客人有說有笑應酬著,扭臉見我出屋,向我走了過來。她剝了塊兒喜糖遞到我麵前,說:“他剛才給你上煙、你撅了他的臉,這會兒不會連我剝的喜糖也不給麵子吧?”

我心裏發苦,不冷不熱地答:“還真的吃不了糖——這幾天忙著趕稿,抽了太多的煙,到現在嗓眼兒還火燒火燎的。”

她的神色一下暗淡下去,眼淚來得很快,吸了下鼻子說:“我是再也進不了你家大爺的門兒了……可你我還是街坊,我一直把你當二爺待,真沒想到二爺連這點兒麵子都不給我……”

我立即想起她和送秋拜天地那天也流了淚,姚姐當時還勸,“別哭、別哭,大喜的日子,可不能掉眼淚”。現在想來,那天的事兒就像昨天剛剛發生的一樣。可那天卻與今日今時完全不同,那時我把她當做鐵哥們兒的媳婦敬著、當做純情美女欣賞著,可現在她的純情已不在,甚至在感覺上覺得她的身子已經很髒……

我把裝著錢的編織袋放到她腳下,說:“錢在袋兒裏,你收好。我走了。”

她淚眼巴巴望著我:“真的不能留下喝口酒?”

我硬硬地答:“抱歉,這酒我真的不能喝!”

嬋娟把我送出街門,見拐子王坐在車頭駕駛位置,就走到車門旁對拐子王說:“麻煩你給你們家窯子裏的窯姐兒捎個話,就說姑奶奶我恨她,一輩子都恨她,死後做了鬼也——恨——她——!”她最後的三個字是咬著牙從牙縫裏一個、一個擠出來的。

拐子王聽完一愣,當時沒說話,開著車快出胡同口時才嘟嘟囔囔地開罵:“操,我知道丫是怪我媳婦傳閑話,把丫當初說的跟那野漢子在性愛床上怎麽玩、在性愛椅上怎麽折騰,又是跳跳蛋、又是震搗棒這些騷的臭的告訴了送秋。可她丫也不想想,這些是在你出事之前告訴的嗎?還不是在你丫出事以後,既然紙都包不住火了,告訴我兄弟又有什麽不可以?!”

我當初知道姚姐把那麽多的淫亂細節告訴了送秋,心裏也曾埋怨姚姐,怪她嘴上沒把門的,因為深愛著一個女人的男人最怕聽到這些紮心細節,尤其是關聯性愛椅、性愛床和那些形體動作的逼真細節。以後,送秋沒能與嬋娟和好,以致有今天這個最壞的結果,不能說與姚姐的嘴碎沒有關係。唉,姚姐這人哪哪都好,就是有愛傳閑話的毛病,可事到如今再怎麽埋怨她也晚了……

麵包車行駛在回去的路上,正值中午,太陽很毒,車廂棚頂被曬透。我坐在火爐般發動機旁邊的副手位置上,感覺烘烤得很厲害,臉上和身上的汗不停地往下淌。這與剛才在涼颼颼的空調房間形成鮮明的對比,由此就讓我想起剛才那個雜碎說過的話,“人由窮到富可以享受,由富到窮則萬萬不可忍受”。就想:寶馬車裏有空調,嬋娟習慣了獨自一人開車享受空調,她還能忍受與眾多渾身汗味兒的窮人擁擠在悶熱的公交車裏嗎?夜晚習慣了在空調房間裏舒適入睡,她還能忍受如同蒸籠般的小平房裏與送秋睡在一張床上嗎?又調過來想:既然同樣是不能忍受由享受到遭罪,可她為什麽又能舍棄年青帥氣的送秋,卻寧願憋屈自己委身在那個又矮又醜的半大老頭兒懷裏呢……

女人天性注重現實,這是由子宮決定的,因為要懷胎、要分娩、要把幼兒一點點喂養大,因此必須要有充足的食物和能遮風擋雨的窩。可女人的這種本能卻隨著以後工業化產品的日益增多變得無限膨脹起來,以致她們在打扮上越來越精致、在衣食住行上越來越追求享受,且在追求上永遠的無盡無休、永無止境……是該怪罪過多的商品供過人類的需求、還是該怪罪眼花繚亂的商品迷亂了女人的眼睛?抑或該歸罪於老天在造女人時的另一個先天設計缺陷?

我他媽的在瞎想……

我他媽的無能為力……

我他媽的對很多事情都無能為力……

我他媽的唯一有能力做的是在腦子裏想象,想象出一萬頭雄性羊駝在眼前的大街上“羊駝”,而且是解著氣、發著狠、上下開合很大純粹隻為性欲發泄地“羊駝”,“羊駝”、再他媽的“羊駝”!

呲——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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