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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斷後海》在線閱讀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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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斷後海

傅振川

 

 

第四章
 

穆鬱到我家找我的第二天上午,負責我家這片兒公用電話傳呼的老太太挪著兩隻粽子似的小腳邁進我住的街門,一進院就朝著我家屋門喊:“大偉,報社來電話,叫你麻利兒去一趟!”

我知道是穆鬱打來的、知道他對玩魚已走火入魔,打電話叫我去就是閑得雞癢癢找我聊玩魚!

不玩魚的人對玩魚著魔很難理解,其實玩魚著魔就跟熱戀對女友著魔一樣,老是想著她的模樣、想著她的一顰一笑,再不就是拉著哥們兒聊自己的女友,也不管人家是否有興趣。

我乘公交車來到報社。報社門口有大兵站崗,身旁戳著杆上著明晃晃刺刀的五六式半自動——那時的報紙都是黨報,屬宣傳重地,門口都有軍人站崗,不是隨便一個人就能進去。我要去的報社隸屬日報下一家偏重文藝的子報,兩家報社在同一院內辦公。我鑽進傳達室撥副刊部電話,第二聲振鈴就被對方接起。我剛一說話,感覺穆鬱就像從話筒裏衝出來似的對著我的耳朵壓低聲音喊:“怎麽這麽晚才來?!等著,我這就下樓去接你!”

穆鬱從樓上匆匆下來,領我去二樓副刊部。報社是座老樓,我多次來過,屋裏是木地板,地板已磨出舊木頭的顏色,腳踩上去“吱吱嘎嘎”地響。室內擺放十幾張寫字台,編輯們伏案忙著手裏的稿件。

穆鬱從自己桌上拿起兩個缸子和茶葉筒,勾勾下巴示意我拎桌上的暖壺,然後領著我去走廊盡頭的會議室……

穆鬱是恢複高考的第一撥大學生。那年的考生多是已上班掙錢的年青人,上學時趕上“文革”,文化水平普遍不高,能夠登科及第自然是其中的佼佼者。穆鬱學的是中文專業,在校時就寫小說,發表在刊物上,當時已小有名氣。畢業時趕上百廢待興,文化單位急缺人手,於是被報社搶先招走做了小說編輯。

我那時學寫小說已下了幾年功夫,之前也是和送秋他們一塊兒玩魚,整日整宿圍著後海瘋了一樣地玩。因為從小愛讀小說,失戀後對小說更著迷,所以有天就動了邪念:本尊為何不也寫一本?也把我周大作家寫的印成書?不就是用筆往紙上寫嘛,寫字誰還不會?!那時年輕氣盛,一動筆就不知天高地厚地寫長篇,點燈熬油趴桌上忙乎整一年,稿紙玩了半尺厚。完試著一讀,連我自己都覺著臉紅——這他媽寫的哪兒像小說啊,比人家印成書的可差太遠啦!長篇不靈,就改寫中篇,寫完一瞧,還是不靈,怎麽就不如人家寫得那麽好呢?又改寫短篇,還是瞅著別扭,與刊物上發表出來的一對比,就覺出自己寫的確實有差距!

老天餓不死瞎家雀兒。正在這時,穆鬱所在報社舉辦小說有獎征文,一等獎獎勵一台九英寸黑白電視機外加五百張“拖拉機”。那時我還不知穆鬱是編發這欄目的編輯,隻知小說篇幅很短,大約也就一千字。就想:長的咱玩不轉,這一千字總能對付吧?!於是試著寫。可一下筆才知道:原來這短的更要功夫!惟其短,文字也就要求更簡潔凝練、結構更緊湊精巧,因此人物也就更難成活。可我骨子裏不服輸,認準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死爹哭媽擰喪種的死擰勁兒就上來了:我他媽就不信我寫不了、我他媽就不信我學不出來!於是就忘了吃飯忘了睡覺每日每時跟它死死地摽上了勁兒,反反複複認認真真揣摩報紙上刊登出來的每一篇小說,尋找規律,再深思熟慮絞盡腦汁一篇接著一篇地寫……

那時正趕上文學熱,愛好文學的青年就像現在熱愛銀子的青年一樣多。可刊發小說的報紙卻隻有這一家,還不是每天都刊登,一周大約也就登三四篇。後來我才了解到,編輯部每日接到的自然來稿就像紛紛飄來的雪花,編務每天用剪子剪信封手指竟然被剪子磨出血泡。剪開信封將稿件展開攤平,用訂書器與信封訂在一起,每日摞起來的稿件竟有兩米多高。編輯看稿就更神,兩腳蹺在桌上,腿上放一摞稿子,每篇隻讀開頭兒第一句話,然後就拿起稿子揚手往身後扔,基本就是不停頓一篇接一篇往後扔——椅子後麵是一條敞開口的麻袋。

於是乎,一些聰明過頭的作者便八仙過海各顯其能,有通過七姑八姨六舅母將稿件遞到編輯手中的、有通過德高望重老領導把稿子壓給報社總編的,甚至還有拐了八道彎兒把稿子交給報社傳達室看門大爺、再由大爺直接把稿件親手遞到編輯手裏的。

咱是小門小戶出來的小老百姓,別說親戚朋友裏沒人認識報社的大編輯,即便認識,骨子裏的要強勁兒也絕不允許咱像個三孫子似的低頭求著誰、哈著誰。那就隻剩下唯一一條路:勤奮刻苦地練筆,比別人多付出幾倍的辛苦拚命地努力。可一次次投入郵筒的稿件卻如泥牛入海,別說刊登發表出來,就是連個回音也無。無就無吧,不能怪報社,隻能怪咱功夫不到家,筆頭子還達不到發表水平。

就這樣我每日仍是寫、仍是投稿,每日也仍是從郵局投遞員手裏接過送到街門口的報紙,第一時間研讀揣摩新發表出來的小說。

那段時間我真像著了魔,將積攢一年報紙上的小說用剪子剪下來,粘貼在本子上,反複咀嚼咂摸。剪貼本子已被我翻爛,上麵的小說都能背下來。到了下午,就盼著郵遞員送來新報紙,渴望讀到剛出鍋的還冒著熱乎氣的新小說。

那日我又在街門外接過郵遞員遞過來的報紙,然後一邊進院往屋裏走、一邊展開報紙讀起副刊上的小說。“哎,這小說開頭兒怎麽這麽眼熟啊?!”我嘴裏嘀咕著,繼續往下讀。可越讀就越覺著眼熟——那時我還沒有讀小說先看作者是誰的習慣。突然,我的心“怦怦”地狂跳起來,恍惚意識到什麽,就把眼睛轉向刊印作者名字的地方:周大偉……竟然是大爺我的名字!握著報紙的手就激動地顫抖起來,直到報紙被抖得撕開才驚覺!

奶奶的,老周家祖墳冒青煙啦!我周大偉寫出的字終於印在報紙上啦!

幾天以後我接到報社來信,才知道負責編發小說的編輯叫穆鬱。穆鬱囑我抽空到報社去一趟,認識一下。

等見到穆鬱,我才知道他讀我那篇稿子的感受:“當時我隻讀了頭一個自然段,眼前就一亮,意識到可能是篇好稿。等到讀完,人就興奮得不行,中午吃飯自己掏腰包獎賞自己給我自己加了個平日喜歡吃的紅燒肉!”

我就很意外,怎麽也沒想到我這個雛兒寫出的稿子竟然能讓報紙的大編輯“眼前就一亮”,更沒想到征文結束我能把那台九英寸黑白電視機抱回家……

我就這樣認識了穆鬱,以後與他越來越熟、關係越來越近,尤其是覺出倆人在很多問題上的看法一致時,就更是成了無話不談的鐵哥們兒。

“讀者感覺現在的言論放得很開,其實隻是與剛結束的‘文革’相比,內裏還是控製得很嚴,稍微猛一點的稿子不能發,一發上麵的中宣部就會暴跳如雷。其實還不單是上麵的僵化保守與下麵的憋憋躁躁不同,就是我這一茬兒的編輯與老一茬兒的編輯相比,感覺也是兩個時代的人!唉,沒辦法,隻有等這幫老頑固們都死絕,社會才能真正進步!”聽了穆鬱的介紹我才知道,原來故步自封的“人瑞”不僅在朝廷裏存在,在貌似代表鋒銳文化的編輯部裏也存在。

以後就對小說編輯這行有了更多的了解,知道有些作者給編輯送各種各樣的禮物,還有一些寫小說的女孩兒喜歡圍著穆鬱轉,更有大膽的噘起紅紅的小嘴兒當麵挑戰:“你敢跟我去公園嗎?”、“你敢不敢抱抱我?”、“你敢親我嗎?”穆鬱就苦惱,跟我訴苦:“奶奶個腿的,送上門的禮物我可以拒收,總編壓給我的稿子也可以抗旨不發,可麵對性感女孩兒我卻不能不動心啊!可她們的稿子寫得太爛,我隻能是‘親了人家嘴短’幫著改稿子,而且常常是大動大改,有些稿子改完就像一篇新寫的小說,可我還得老老實實把人家的名字署上……”穆鬱那次訴完苦,抬起頭眼睛盯著我的眼睛問:“大偉,你跟我說實話,心裏是不是特瞧不起我、覺得我這人特沒出息?”我說:“正相反,我倒是覺得你對你編發的稿子很負責。至於卡巴襠那點事兒,我覺著我若換成你隻會比你更沒出息。畢竟,那是咱們‘帶把兒的’共同的弱點——坐懷不亂的柳下惠隻有一個,而且隻活在虛幻的文學作品中!”

這會兒,穆鬱沏上茶,哥兒倆點著煙,又開始鹹的淡的閑侃。

“昨兒個我一宿沒睡好,兩隻眼睛剛一迷糊,就見送秋站在高高的樁子上,整個身子飛起來一樣用力撩竿、嫦娥甩袖一般向身後揮竿,然後就見亡命徒用搭鉤一把就將一米多長的大魚甩到欄杆外……我操的咧,我心裏急呀!總想著我什麽時候才能把送秋這身功夫學到手、什麽時候也能隔著八九十米把大魚拖上岸?!”穆鬱揉了揉沒睡足的兩眼,仍在念念不忘昨日聽到的場景。

玩魚有玩魚的門道,遇到新人要求拜師學藝,師傅先要看你是不是“那把手”,就像教練挑選運動員苗子,講究動作的準確性、協調性和柔韌性。這些都是爹媽先天給的,不是後天經過刻苦訓練就能練成的。不然,每個競技項目為何那麽多人拿不到冠軍?京城玩魚人裏為何隻有送秋一人出了大名?我不想對剛剛產生玩魚興趣的穆鬱潑冷水,隻好接著他的話茬兒往下說。

“剛玩魚都這樣,就像剛與心上的女孩兒親嘴兒,老是咂摸親嘴兒的滋味兒,被女孩兒弄得迷迷瞪瞪的。”

“嗯,說來真他娘的怪,以前知道有玩魚這碼事兒,可從來沒玩過。那天那哥們兒開車拉我去魚坑,開始我還不想去,後來礙著麵子上了車。可當水麵上的漂一沉,我抬竿將魚‘劈裏啪啦’拖出水麵,竟然一下就被這種抬竿感覺死死迷住了。自打那兒起,滿腦瓜子整天都是魚,都是跟魚有關的東西!”

“不奇怪,忽然發起高燒的都這德行!以前從來沒碰過,後來偶然接觸,一下子就上了癮,而且癮得不行!”

“你當初也這樣?”穆鬱問。

“可不是,從小到大,一直圍著後海著了魔似地玩,直到與初戀女友分手,心裏難受得不行,玩魚的癮頭兒這才不像以前那樣大!”我答。

穆鬱大概是想起昨天我說過的話,問:“送秋戀愛到底受過怎樣的傷害?傷得很特別嗎?”

我答:“是很特別。前女友是湖邊住的一個女孩兒,被我們稱作‘湖花’——可著後海這個湖最美的一朵花。最開始倆人王八看綠豆——對上眼兒。愛得昏天黑地要死要活,可後來女友卻被一個情場老手勾搭上床,而且勾引時還動用了奇特的獵豔手法……唉,說來話長,不是一句兩句能說清,等以後有空我細細對你講吧!”

穆鬱不再問,話題又聊玩魚。聊著聊著,他忽然像是想起什麽似地說:“哎,光顧扯閑篇,我怎麽把正事兒給忘了——最近連載沒有叫座的好稿,你弄個小說連載吧,就寫玩魚,寫玩魚的癮、玩魚的酸甜苦辣,中間穿插男主人公很特別的戀愛故事。每日一千字,文尾賣個關子,高高吊起懸念,日日吸引讀者跟著你走,肯定能叫座、能把讀者的魂兒給勾出來!”

我說:“我沒寫過連載,沒把握,隻能試試。”

穆鬱說:“靠,剛我把選題都報上去了,總編和部主任也都點了頭兒。這事兒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就這麽定了,你抓緊時間寫,下期連載就開始!”

 

告別穆鬱,回家的路上我開始考慮連載怎麽寫,送秋的玩魚故事也就像放電影一樣在腦子裏映現……

三歲看大、七歲看老。長大不安分的主兒小時大多調皮搗蛋不愛上學,我就是當年擅長逃學者之一——每天裝模作樣背著書包走出家門,然後出家門就直奔湖邊,或把書包扔岸邊下湖摸魚撈蝦、或從書包裏取出鉤和線,撅根荊條拴上線坐岸邊釣魚。到了中午,一見有背書包的乖孩子下學路過,我就趕緊收拾家夥背上書包也跟著“下學”。

慢慢就發現住在湖對岸的送秋、亡命徒和另外幾個調皮搗蛋鬼每天也在湖邊野、湖邊瘋。一聊,才覺出天才都會無師自通——小哥兒幾個每天早起也是背著書包假裝去上學、書包裏也藏著鉤和線、看見別人下學自己也人模狗樣跟著“下學”……

家長當然管教,也打,打得也狠。可時勢造英雄,不是你老小子一打就能打成狗熊的。打到最後沒卵用,老小子們隻能自己給自己找轍下台階:“唉,誰讓湖邊孩子都野來著?!誰讓這湖能勾魂兒來著?!誰讓咱當初把孩子生養在湖邊來著?!”其實,造成逃學的真正原因家長們不敢說,因為那時他們已被嚇破膽,知道說錯話等待他們的是什麽——在我們逃學的那一年,每天都有一輛解放牌大卡車圍著什刹海三個海轉,沿岸打撈投湖自殺者的屍體;打撈屍體最多的時候,僅是西海一個海,一天就打撈上岸三十七具死屍。現在的年輕人也許無法相信,但隻要想一想著名作家老舍當年跳的就是西海旁邊的太平湖、再上網一搜就能搜出一大長串著名人物的自殺名單,就不難想象當時這股自殺熱潮有多瘋狂、不難想象逼迫這些人不得不走向絕路的“文革”有多可怕,進而也就不難想象家長們為何被嚇得不敢說真話……

我和送秋十三四歲時就像成年玩魚人那樣整宿“趴夜”——湖欄杆上斜靠六根手撥輪土海竿,地上鋪一麵橡膠、一麵綠布的雨衣,人趴在雨衣上,兩手托腮盯著竿梢子;竿梢子連續一“點頭兒”,說明有魚咬鉤牽動釣線,我們就猴一樣從雨衣上竄過去,握住海竿底把向上一挑竿梢,讓鉤上的倒刺攮透魚嘴,然後搖輪拖魚上岸。

每夜湖岸四周都是整宿趴夜的人,有人接二連三上魚,有人等很久上一尾,還有人等半宿一尾不尾。這事兒在湖邊很常見,也很正常。可送秋卻偏要問個為什麽,於是就皺著半大孩子的眉頭琢磨開了:為何那人竿下魚多?為何這人竿下魚少?為何有人竿下幹脆沒魚?魚多的水下是啥地形?魚為啥愛在這種地形棲息?魚少的水下又是啥地形?魚為啥不愛在這種地形棲息?三琢磨、兩琢磨,就想白天潛到水下一看究竟,想徹底弄清哪類魚喜居哪類水域,又為何喜居這樣的水域。

除了想弄清魚的習性,對神秘的水下世界也很向往,畢竟是未成年的孩子,孩子相對成人有著更多的好奇心理。

湖邊孩子都會水,且個個水性都很棒。長時間潛入水底也有土辦法:手持一根竹竿,竿上捆綁橡膠呼吸管,管子一端咬在嘴裏,另一端被竹竿舉出水麵。送秋下水之前以為水下的魚也像平日被錨鉤錨驚的魚一樣,見了他也會躲,像躲避瘟神一樣四散奔逃。可是,等他真的潛到水底,才發現水下的魚並不躲,更不會逃,反而以為他也是一尾魚,向它們遊來的一尾魚。

據送秋說,水下的世界遠比魚缸裏精彩,韭菜草、柳葉草、燈籠草鬱鬱蔥蔥,高高低低或疏或密就像公園裏的灌木和草叢。一米多長的草魚、白鰱和花鰱成群結隊地遊動,就像馬拉鬆比賽人挨人在整體移動。印象中的黑魚最凶猛,周身布滿蟒蛇樣花斑,魚嘴奇大,口圈兒長滿尖利的牙齒,從小吞魚吃蝦,胃裏負責消化的胃酸能將小魚的骨骼侵蝕成末子。可在水下實地見到的黑魚卻遊動緩慢、或長時間隱藏在水草中懶懶地一動不動,除非張開大嘴捕魚的瞬間迅雷不及掩耳。鱖魚捕食像極了公雞踩蛋前側身踩著一側翅膀接近母雞的樣子,色彩豔麗的魚身彎呈弓形,內彎的一側緩緩接近小魚魚群,身上所有的魚鰭像迎風招展的旗幟一樣全部紮煞開,側著身顫抖著威風凜凜向小魚魚群慢慢靠近。然後迅猛轉身出擊,箭鏃一般射向小魚魚群。等它驟然停下來,才能看到鱖魚魚嘴外露著尚未完全吞進的小魚尾鰭……

摸清水下情況,送秋又開始研究魚餌。要想弄清哪類魚愛吃哪類餌,就必須先要弄清平日它在水下都吃什麽。可剛一上手,就碰到一個讓人想破腦瓜子也想不明白的問題:拐子最大可以長到七十多斤,湖裏三十斤朝上的少說也有上萬尾,可以想象,那麽大的個頭兒每日的食量肯定也很大,可是能夠想到的水下食物卻沒有那麽多——吃水草?不可能,隻有草魚才吃水草;吃紅蟲?也不可能,紅蟲個兒小還不夠它塞牙縫;吃螺螄?那就更不可能,因為隻有螺螄青才吃螺螄。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送秋就想到水麵上飛的各種昆蟲有可能跌落水麵成為魚的食物、刮風刮落到水麵的樹的嫩葉和花瓣也能成為拐子的食物。可這些數量還是太少,根本不夠它填飽肚子。從常規渠道找不到答案,送秋就想另辟蹊徑——解剖魚腹,查看腸道中尚未消化的食物;可拐子的牙齒長在咽喉處,兩塊像磨盤一樣的堅硬牙齒早已將食物研磨成粥,根本分辨不出是什麽。到最後,實在沒轍的送秋想到魚嘴的特有形狀——拐子的嘴圈兒是向下扣著的形狀,平日總在淤泥裏翻找食物。由此斷定它的主要吃食一定來自淤泥,但究竟是淤泥裏的哪種水生昆蟲不能確定。

拐子王是後海垂釣拐子最牛的人物。玩魚這事兒需要的經驗太多、耗費的精力太大,一個人很難把所有的魚種都玩精。所以有人就單打一,在單一魚種上狠下功夫,於是就出現鰱子王、鯽魚王,這王那王一大堆王。

送秋二十歲時在玩魚人裏脫穎而出,且一出道就是所有王裏的王,自然有人不服氣。拐子王就是不服氣其中的一個,有天就提出要與送秋單挑,用玩魚行話說就是“茬漁”——倆人在眾人麵前真打實拚地賽一場,勝者為王、敗者稱臣。

按說,不怪拐子王不服氣,因為他確實有叫板的實力,後來風靡全國的用“糟食爆炸鉤”釣拐子的釣法最早就是由拐子王發明的。

在發明糟食爆炸鉤之前,後海釣拐子都用“葡萄珠”——在鉤上揉出葡萄狀的麵餌。那時玩魚人對拐子這種魚的了解還不是很透徹,想當然以為拐子見到“葡萄珠”就像人見到炸丸子,忍不住饞一口吞進嘴裏。可拐子王發現,拐子覓食是在淤泥裏翻找。於是針對這一進食特點發明出“爆炸鉤”——八個魚鉤拴在八條子線上,核桃大的糟食餌團包裹住鉤;糟食之所以叫“糟食”,是因為沉到淤泥裏會迅速膨脹融化,膨化如粥樣的糟食將八個鉤子埋在淤泥裏。拐子尋著味兒遊來喝食,將埋藏的鉤子誤吞口中,一旦發覺嘴邊有絲絲拽拽的釣線沒有斷開,以為是水草,就會甩頭試圖擺脫,如此就牽動釣線,竿梢上的反應就是連續“點頭兒”。

拐子王比送秋整整大十歲,那時已在餌上下了十多年的功夫,幾乎試遍了拐子對所有食物的反應,因此在拐子餌上也就掌握了獨家秘方,以前與別人茬漁還從未失過手。

茬漁地點選在南岸灣子處。那天很熱鬧,亂哄哄來了百十號人。水泥樁子兩邊的湖欄杆上,送秋和拐子王各自斜靠六把海竿,身後是亡命徒和小鬧兒抬來的地磅和塑料筐,用來給釣上的魚稱重。茬漁時間定在早六點至中午十二點。快到六點時,拐子王早早攥好核桃大小的餌團,整齊地掛在六把海竿的竿梢下,就像一排黃色的小燈籠。可送秋卻不慌不忙蹲在地上慢慢攥餌團。那場茬漁我是中人和裁定者,見開賽時間快到了,就催促送秋:“還差五分鍾,你手頭兒麻利點兒!”送秋抬起臉朝我點點頭,然後低下頭依舊不著急不著慌慢慢攥餌團。拐子王抬起手腕看看表,見時間已到,對送秋說:“兄弟,那我就先走著?”送秋說:“哥哥走著,甭等我!”拐子王揮竿將六個餌團呈扇子麵“刷刷”敲進百米外的湖水裏。送秋還是不著急不著慌慢慢攥餌團,攥好挨個掛在竿梢上,然後開始打竿。在他拋第二根竿的時候,人群裏有人議論;等到再往後拋,議論的聲音就變得嘈雜——送秋的六個餌團敲的不是扇子麵,而是一個“點”,也就是說,六個餌團全都敲進臉盆大的同一個釣點裏。

“我操!你丫這樣敲倒是能盡快形成窩子、盡快誘來魚群,可六條線挨得就像雞巴毛那樣近,中魚後也保不齊亂線啊!”小鬧兒不解,眨著眼嘀咕著。

“就是,一旦線與線亂麻一樣纏在一起,擇線也夠你丫擇一陣子的。那得多他媽耽誤工夫啊!”亡命徒也不理解,附和著小鬧兒。

可送秋卻像沒事兒人一樣,點著一根煙悠閑地吸起來。約摸兩根煙的工夫,倒數第二根竿子的竿梢頻頻點頭兒。送秋一把抄起,向上一挑竿梢,讓鉤上的倒刺攮透魚嘴,跟著搖漁輪。魚很快被拖到垂直槽幫,送秋一手持竿、另一手握抄子起魚,然後摘鉤把抄子裏的魚向欄杆外一顛,一尾二斤多重的拐子就被扔到欄杆外。

我開始向眾人唱票:“送秋,有效魚,中一尾!”“有效魚”是指想要釣的目標魚,釣到其它魚種不計算在內。

送秋將空竿重新掛好餌團,又敲進臉盆大的那個釣點裏,然後舉著竿子用竿梢上的線找另外幾條線的空當,再把竿放在已找出空當的兩把竿之間。眾人這才明白他不亂線的原因,因此也就偷學了一招——玩魚人在各自摸索出的絕招上向來相互保密,要想學到別人的絕招隻能是偷藝。

送秋重新投下餌團沒過多一會兒,其中一根竿梢再次點頭兒,魚很快又被拖上岸。

我再唱票:“送秋,有效魚,中兩尾!”

接下來,送秋一尾接一尾地上魚,而拐子王那裏卻遲遲不見動靜。

——怎麽回事?按倆人的技術說,誰領先誰幾尾倒也正常,可也不能懸殊這麽大啊?!眾人再次亂亂哄哄議論。這時再瞧拐子王,人就有些慌了,著急地扭臉瞧瞧送秋的一排竿子、再回過臉瞅瞅自己的一排竿子,開始收線重新換餌,想用新餌追上落後的尾數。

可是,不管拐子王怎樣忙乎,也不管他在願望上怎樣想贏送秋,兩人在尾數上的差距卻是越拉越大。

到了中午十二點整,亡命徒和小鬧兒開始清點魚的尾數。我最後唱票:“送秋,中二十四尾;拐子王,中八尾。”

亡命徒和小鬧兒給魚過磅稱重:送秋總重七十四斤,單尾最大重量八斤;拐子王總重二十二斤,單尾最大重量四斤。

當著那麽多人的麵,拐子王的臉上有些掛不住,但還是大度地走到送秋跟前,左掌一抱右拳,拱手道:“勝者為王,哥哥我認栽!”

送秋茬漁那天使用的餌料,就是他發現的拐子的主要天然食物。

水裏有一種昆蟲俗名“水蠍子”——蜻蜓蛻變前的幼蟲。雄雌蜻蜓交尾時疊落在一起,樣子就像一架雙翼飛機貼近水麵飛行,時不時用雙雙向下彎曲的尾巴輕點一下水麵,也就是人們常說的“蜻蜓點水”,將卵產到湖麵上。蜻蜓卵入水後,開始往淤泥裏紮,一點點生長,等第二年長到飛土鱉那麽大時,就在初夏的夜間從淤泥裏爬到沿岸四周的槽幫上,開始像蟬蛻那樣蛻去硬殼,蛻變成蜻蜓。蛻變盛期,八仙桌桌麵那麽大的一塊槽幫上能密密麻麻趴有數百隻——湖邊人打小就見過,送秋當然也見過,但直到他再次偶然見到才猛然醒悟:原來這才是拐子平日的主要食物!由此就想到把水蠍子用電扇風幹,研成粉末,最大劑量摻在傳統拐子餌裏。

如果送秋沒有研製出這種改進的拐子餌,仍是用傳統釣餌去茬漁,說不好是要輸給拐子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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