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魂斷後海》在線閱讀 第十二章

(2025-08-27 11:11:11) 下一個

魂斷後海

傅振川

 

 

第十二章

 

拐子王平日不愛說話,人看上去有些苶,總是蔫蔫的。但蔫人出豹子,有時這個蔫土匪就會幹出讓人意想不到的事。

拐子王上初二那年十五歲。十五歲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就是個半大孩子。可就是這個不起眼兒的半大孩子,卻蔫不出溜地從後海薅上一尾比他身長還要長、比他體重還要重的齁老壯的大拐子。

最初發現那尾拐子很偶然,那天他在南岸灣子趴夜,趴到天色蒙蒙亮時,忽然就見一尾出奇大的拐子就像水麵上的汽艇被船後的螺旋槳催促那樣頭高尾低露出上半截兒身子由北岸向南岸撒著歡疾速遊來。拐子王當時看傻了,因為這條魚的個頭兒實在太大,還因為它的遊速太快,發了瘋一般地風馳電掣——如果速度不快,它的身子也不會頭高尾低露出水麵。

當時學校放暑假,正是這個初二學生沒日沒夜瘋玩的時候。可接下來的幾天他卻沒心思再玩,整日蔫頭耷腦就像丟了魂兒似的一圈兒又一圈兒圍著後海轉。有天轉到喇叭口,見一玩鯽魚的窩子發了,水麵上就像開鍋一樣“咕嘟”、“咕嘟”直冒泡。拐子王隨著一堆人站在那人身後看他一尾接一尾往上薅鯽魚。也不知看了多久,忽然就聽旁邊一人對另一人說:“人家這窩子已連續打了三天,難怪發得這麽地道!”“發得這麽地道”,是說窩子裏的誘餌誘來很多的鯽魚。隻有把鯽魚先誘到窩子裏,釣魚人才能連續往上薅鯽魚。

“窩子已連續打了三天”,是湖邊一句很普通的話。可正是這句話,卻像閃電一樣讓拐子王眼前一亮——對呀,小爺兒我為何不也連續打窩子,最終將那尾巨大個兒的拐子請上岸呢?!拐子王想到這兒,這才明白自己這些天為何悶悶不樂,原來是心裏一直憋著一股勁兒、是想把那尾祖宗請上岸啊!

拐子王回到家裏開始製做誘餌,大量製做誘餌。然後背著人在每天天色蒙蒙亮時向那尾拐子出現的位置準確投出誘餌,每次投出五球蘋果大小的餌團,連續八天不間斷——這是在給那尾拐子連續發出信號,讓它形成規律性的記憶:每天天擦亮時,在一個固定的水麵上會傳來五聲餌團落水的聲響,接著湖底就會出現五球餌團,而且是拐子巨愛吃、巨愛吃的餌團!

到了第九天天擦亮時,拐子王隻投出一個餌團,包裹著八個大大釣鉤的餌團——引誘老奸巨猾的大魚上鉤就是這樣:先請你免費享用美味美餐,等你一點點失去警覺,再在美餐裏陰險地藏入鋒利的釣鉤。

拐子王投出餌團後,心裏已做好耐心等待的準備。可他沒有料到,隻過了不到一根煙的工夫,卡著釣線的竹製拉砣就“騰”地一下被拽到半空、儲線的鐵皮罐頭盒被魚線拽得在鐵欄杆上“叮叮當當”的響——幸虧我早料到魚“要線”的勁頭兒一定很大,預先把魚線纏繞在湖欄杆上!拐子王暗自慶幸著。

接下來是遛魚。遛魚有行話:“先聽你的、後聽我的”——大魚中鉤最開始的勁頭兒都很大,拖拽著魚線玩命往深水處狂奔,“要線”要得厲害。遛魚人這時隻能是“先聽你的”給線,你要多長的線、我就給你多長的線;等魚漸漸體乏、慢慢顯出無力,這時你就要“後聽我的”,一點點收線。然後是反複拉鋸——你再“要線”、我再“給線”;之後又是“後聽我的”,慢慢收線。經過多次反複,直至將你遛得精疲力盡,肚皮朝上露出白花花的魚肚白,我才最終把你拖到岸邊。

拐子王預先已做好上魚準備,特意帶了一把超大號的大抄子。等魚翻著白肚皮被拖到岸邊,幾個成年玩魚人就用那把超大號的抄子幫拐子王將魚抄上岸。

從拐子王中魚的那一刻起,身邊圍著看的玩魚老手就七嘴八舌地議論,感歎這尾拐子出奇得大、驚訝一個小屁孩兒竟有如此心計,同時也在暗中瞄著他怎樣處理這尾道行魚,看他守不守玩魚的規矩。

拐子王年紀輕輕卻很懂規矩,摘下釣鉤,衝著躺在岸邊的魚垂手站好,然後左掌抱右拳朝岸邊的魚拱了拱手,嗓音稚嫩地說了句:“對不住了您呐,今兒個我是爺!”然後彎腰把雙手伸到魚肚皮下,奮力將岸邊的魚掀進了湖水裏……

“地道,這魚玩得規矩!知道你是道行魚,把你請上岸不是為吃你,而是要證明小爺兒我的手藝!”周圍玩魚人翹起拇指,紛紛稱讚。

拐子王薅上那尾拐子那年上初二,第二年應征入伍——那時都是讀初中在校應征入伍。當兵三年,退伍被分配到京城環衛局工作。環衛局仨字聽上去有個“局”,給人感覺好像在辦公室辦公,可在我們這些了解底細的街坊心裏卻馬上與“拉髒土”作聯想。

那時北京人管垃圾站不叫垃圾站,叫“髒土站”——每條胡同選一處寬敞的空地,整條胡同住戶都端著“髒土箱子”往那兒倒“髒土”。那時家家戶戶用煤爐燒水做飯,煤球燒成的灰叫爐灰,這是“髒土”來源的主要一種,其它則是雜七雜八的生活垃圾。

髒土站的髒土每天堆成一座小山。全城拉髒土的卡車都是同一型號,車後麵有一與車同寬、腳可以踏上去的踏板。踏板上並排站四個裝卸工,上麵橫出一根可以用手抓住的鐵杠。四個裝卸工穿戴打扮一模一樣:頭戴類似日本兵的帽子,但帽子後麵不是幾根布條,而是一個圓形護脖。護脖圓圓地披在肩上,為的是防止髒土進到脖子裏。雙腳的鞋麵上各有一個厚帆布製作的“腳圍子”,走起路來腳圍子在腳麵上“呱嗒”、“呱嗒”的響。到了傍晚,拉髒土的卡車卷起塵土開來。車停下,四個裝卸工從踏板上跳下來,抄起大板鍁往車廂裏“哐哐”裝髒土。卡車立時被一大團灰蒙蒙的塵煙罩住。裝完髒土四個裝卸工又跳上踏板,抓住上麵的扶手,車就卷起塵土奔向下一條胡同。

拐子王每天就幹這活兒。幹到第三年,頭兒見他表現不錯,又是退伍軍人,就讓他學駕駛。學會駕駛開的還是拉髒土的車,每天還是拉髒土。

拐子王到了要娶媳婦的年紀,親戚朋友為他介紹對象,他就拎上兩條鱖魚先給介紹人上供:“拜托,您可千萬別跟人家姑娘說我是拉髒土的,就說是環衛局的,還要突出複員軍人這一點!”那時搞對象多是經人介紹,私下“遞私情”的也有,但極少。每個時期姑娘喜歡找的對象不相同,有段時期喜歡找幹部、有段時期喜歡找黨員,拐子王搞對象那會兒姑娘就愛找複員軍人。

當年的姚姐被介紹人領來見拐子王,羞羞答答偷偷瞄一眼:嗬,一米八幾的大個兒,一身哢嘰布建設服還挺新!試著聊聊,嗯,不錯,脾氣溫和,還挺會疼人!姚姐沒少對我們說起當年他們的羅曼蒂克、或者說是她“暈頭轉向上圈套的受騙史”。

“在哪兒做事由啊?”當年的姚姐很羞澀,用老北京話問,管工作叫“事由”。

“環衛局,局裏,嗬嗬,局裏麵……”拐子王表現得特別忠厚老實。

“每天做什麽啊?”

“事務性工作,嗬嗬,主要做一些事務性工作……”

姚姐當年頗有幾分姿色,拐子王動心了,但不知如何下手,隻知道一味地對姚姐好,事事關心她,處處疼愛她,最後就把姚姐暈暈乎乎“疼”進了自己的被窩裏……

結婚後工作無需再保密。姚姐有天就拿他打鑔:“哦,原來‘事務性工作’就是端著大板鍁‘哐哐’往髒土車上裝髒土啊!原來忠厚老實都是裝的呀!”

“也不光是裝髒土,往後還會給你肚子裏‘裝’個兒子或閨女,說不定還能一槍打倆,給你‘裝’個雙胞胎、龍鳳胎什麽的……”婚後的拐子王與姚姐開起葷玩笑。

每天光顧髒土站的還有一種人,推一輛髒兮兮的小車,車上固定一破筐,手拿一把前麵有兩個鉤子的撓子,在髒土站翻找爛紙、破鋪陳爛棉花賣錢生活。這種人又分三類:一類是成群結隊衣衫襤褸的少年,他們推著車邊奔跑邊將腳踏在車後的踏板上,滑行速度極快,常在胡同裏風馳電掣;另一類行進的速度則很慢,多是腿腳不便的老頭兒老太太,腰彎成大蝦狀,伸出兩臂搭在破爛車上踽踽而行;還有一類人數量極少,但隻要一出現就讓人一愣,不由地就想:這麽年輕、長得又這麽周正,怎麽就幹起這營生?其實,無需問,這類人多是因犯了錯誤被單位開除工職的人。

那時的就業方式整齊劃一,官家發給每人一個飯碗,每個人都小心翼翼捧在手裏,生怕把碗掉地上摔碎了。拐子王玩魚的癮雖大,但也隻能業餘玩玩,不敢不上班,因為曠工會被開除,而一旦被開除你就斷了口糧,從此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工作。當然,話也不能說絕,還是可以找到第二個工作——自己動手製作一輛小木車,車下安仨鐵軲轆,上麵固定一破筐,手拿撓子到各個髒土站揀破爛,再把破爛送到廢品收購站換錢生活。

可是,忽然有一天這世道就變了,有人居然就將原本小心翼翼捧在手裏的飯碗主動摔碎了。拐子王最初聽說有人主動辭去鐵飯碗很吃驚,就像他當年發現那尾拐子一樣吃驚。可接下來的幾天他卻不是遛湖圈兒,而是圍著後海售賣鮮魚的魚攤轉,實地偵察每種魚賣多少錢一斤、估算自己每天能釣上多少斤?設想在自家街門外立塊雙人床那麽大的廣告牌,每天路過湖邊的人會有多少人進院買魚?他還想到:擺攤的魚販每天要繳攤位費,賣的是養殖魚,進貨有成本;而自己無須繳納攤位費,進貨零成本,賣的還是野生魚。兩相比較,就覺出自己有很大優勢。於是果斷辭職,在自家自建房裏砌一大水池子,每日往池子裏弄魚,一部分賣給路過的路人、一部分賣給住家周邊飯館。飯館打出野生魚招牌,很受歡迎,需求量很大。為確保送到飯館的魚鮮活,最初自己動手改裝三輪車,車上圍起彩條防水帆布,裏麵盛水放活魚;後來幹脆買了輛中型二手麵包車,每日開著車往各家飯館送活魚。

拐子王辭職前已做好迎接重重困難的準備,可辭職後卻發現個體經營很好幹,不但錢比以前掙的多得多,而且還過足玩魚的癮。他的成功得益於他有經商頭腦,更得益於他是後海第一個敢吃螃蟹的人。可他沒有想到的是: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其他玩魚人看出無成本賣魚可以掙大錢,還能過足玩魚的癮,辭職的人也就迅速增多,而且越來越多,也在自家街門口立塊廣告牌,也往飯館送魚。由此形成激烈競爭,拐子王的買賣就不如以前好幹了。

拐子王由此得出社會劇烈變革下“嚐鮮”與“從眾”的經驗:“媽的,老子算是瞧明白了,現如今不管幹什麽,你都得搶先,在一群沒睡醒的人還做著漿糊夢時你就得一個激靈醒過夢來;等大夥兒都醒過夢,你還得瞪大兩眼另外尋找先機。不然,就連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

自此,拐子王每日依舊釣魚賣魚做買賣,但在做著買賣的同時,也把眼睛瞪大尋找著新的掙錢機會。

這日,拐子王坐在岸邊,兩眼盯著水麵上的漂。漂慢慢有了反應,可奇怪的是這漂既不是猛地往下頓、也不是徐徐往上送,而是豎立在水麵慢慢橫向移動。釣魚高手都是讀漂高手。拐子王看著漂的狀態心裏樂,判斷是隻圓圓的、扁扁的尤物中了鉤。這樣想著手起一抬竿,尤物慢慢出水,果然是一隻一斤多重的甲魚。

拐子王一手揚竿一手提著釣線將甲魚拎出水,把它四腳朝天放在岸邊,待它伸出長長的脖子想用頭頂地翻過圓圓的蓋兒時,就一把攥住甲魚脖子摘鉤,然後將它扔進魚護裏……

“勞您大駕,能麻煩您把這隻王八放了嗎?”身後湖欄杆外麵忽然有人說話,一聽就知道是地道的老北京,口氣謙恭、客氣,讓人聽著就舒服。

拐子王一愣,回過頭瞅說話的人。就見那人相貌平常、穿著也平常,但手裏遞過來的東西卻讓拐子王小吃一驚——一張五十元的鈔票!那時剛剛發行五十元票麵的鈔票,之前最大麵值是十元。從十元一下子跳升到五十元,讓人感覺五十元是很大的大錢。

“您要買這隻王八?”拐子王吃不準那人的意思,試探著問。

“不,我不要。我是想請您把它放回到湖裏去!”那人慈眉善目地答。

“您的意思是說,我把它放回去,這五十塊錢就歸我?”拐子王再問。

“對呀,您把它放回去,這錢就是您的了!”那人再答。

拐子王遲疑著從魚護裏取出那隻甲魚,回過頭看那人。那人就把錢更往前遞,另一手單掌合十,口中念念有詞:“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後海北岸有座敕建寺院廣化寺,每月逢初一、十五做法事,山門外擺放幾十隻像磨盤那樣大的大盆,盆裏放入魚、鱉、龜。住持敲著響器率弟子念《大悲咒》,然後將魚、鱉、龜放生後海。

相傳北京建都時什剎海周邊有九剎一庵,到如今,九剎一庵或因毀於戰火、或因年久失修大多已不存,唯有廣化寺完好保留至今。因此,寺少香客多,京城遠近信眾便匯聚於此,前來進香的人越來越多,帶著魚、鱉、龜到後海放生的人越來越多,甚至家住遠郊縣鄉特意跑到後海放生的虔誠佛教徒也有不少……

拐子王放了甲魚,收了錢。等那人走後,心裏就琢磨開了……

自己在家裏曾接待過與一般買魚人不同的買主兒,這些人買魚時不問價、也不還價,出手很大方,但隻買鮮活的活魚。還回想起來,湖裏多次出現從未有過的魚種,甚至有一次,他抬竿把魚拖出水麵時眼睛不由地睜大,嘴裏吃驚地嘀咕:“哎,怎麽是尾銀龍魚啊?銀龍魚不是觀賞魚嗎?不是養在魚缸裏嗎?怎麽後海的水裏也有這種魚?!”拐子王之前忙買賣沒工夫去寺門口、更沒閑心去湊放生的熱鬧,不知道放生是先要自掏腰包花錢買魚、再把買到手的魚放到湖裏。不過他現在明白了,明白了自己應該怎樣去做!

首先要做的是遛湖圈兒,沿岸觀察鱉的習性。經過幾天的觀察和琢磨,拐子王很快弄清,原來鱉和龜都用肺呼吸,不像魚那樣可以長時間潛在水底,每隔一段時間必須浮到水麵露出頭換氣。但鱉與龜換氣的差別很大,鱉換氣時用四爪扒水由湖底垂直遊上來,尖尖的鼻尖兒剛一露出水麵,便掉頭用四爪慌手忙腳扒著水往下潛,警覺性極高;等到下一次換氣,用時竟長達幾十分鍾甚至幾小時。錨鱉的技術要求極高,必須事先手握梆竿子做好撩竿的準備,因為,鱉浮到水麵的時間很短暫,錨鱉人必須打出提前量,在它接近遊到水麵時就要提前撩竿,等它浮上水麵錨鉤正好撩到它身前,同時還要向身後揮竿,機會把握和手藝要求很高、難度很大。相對錨鱉的難操作,烏龜卻給錨龜人留出充足的時間:一是頻繁浮到水麵換氣,二是在水麵停留的時間很長,給足了錨龜人撩竿、揮竿的足夠時間。

逮到鱉可以多賣錢,但等待時間長,工夫耽誤不起;龜的售價雖比鱉稍低,但可以大量錨獲,薄利多銷。兩相比較,拐子王決定集中精力在湖麵找龜、錨龜。

拐子王第一天出擊,憑著玩魚人的一雙毒眼很快發現一隻:距岸六十多米遠,一個拇指大小的龜頭露出水麵,龜殼隱在水中若隱若現,不注意看很難發現。拐子王按照錨魚的方法先把錨鉤遠遠撩過烏龜,拋出的魚線騎上龜身,然後疾速搖輪,讓錨鉤貼著水麵快速向龜靠攏。待錨鉤接近龜身,輕輕向後揮竿。烏龜被三爪錨鉤錨中,再搖輪將龜拖到近前挑竿上岸。拐子王錨上第一隻後,繼續在湖麵上尋找,不多時又發現一隻,又錨上來。一個小時不到竟然連續錨上來好幾隻……

湖邊有對兒遞私情的小青年。姑娘見拐子王接二連三往岸上錨烏龜,就好奇地睜大兩眼也在湖麵上找,可怎麽找也找不著,就笑著問拐子王:“叔,您的眼神怎麽就那麽好?!那麽大個兒的烏龜我怎麽就看不見?!”

拐子王見姑娘長得很漂亮,又愛說愛笑,就簡單為她講解玩魚人的一雙毒眼與普通人眼睛的區別:“玩魚人長著一雙鷹眼,隔著八百裏就能發現獵物;你一個姑娘家不玩魚,當然就看不見啦!”

“那您就收下我這個徒弟,教教徒弟我怎麽看唄!”

姑娘特別的愛說愛笑,特招人喜歡。拐子王就教她如何去找:“別找龜殼,殼隱在水裏,要先找露出水麵的龜頭兒。等找到龜頭兒,你再瞪大眼細看,才能隱約看到隱在水裏的龜殼!”

這時過來一明顯缺心眼兒的老爺們兒,大概是尿急實在憋不住,就掏出滋水槍對著一棵樹幹上滋……

拐子王見了,心裏就埋怨那傻爺們兒:要滋你倒躲遠點兒啊,當著人家一大姑娘的麵,多不合適啊!

恰在這時,姑娘衝著湖麵興奮地大喊大叫起來:“我看見啦,我看見龜頭兒啦,我看見紅紅的龜頭兒啦!”

旁邊正在滋的那傻爺們兒就急忙往上提褲子,邊著急忙慌往上提褲子、邊扭頭衝著姑娘嘟嘟囔囔地埋怨:“你看見就看見吧,還大言小火地嚷什麽呀……”

拐子王心知那傻爺們兒誤會了,忍不住顫著身子“咕咕”地樂。然後去錨姑娘發現的那隻龜……

第一天烏龜錨下來,竟然錨到四十多隻。拐子王很興奮,回到家就找出油漆和毛筆,在街門外廣告牌補寫上“賣龜”兩個大大的字。

烏龜賣得很快,吃晚飯時就已賣出七八隻。原因是湖邊街坊了解龜的市場售價,見拐子王隻賣五塊,價格明顯比別處低,就買回家給孩子養著玩。

當天晚上拐子王很高興,暗暗地想:趕明兒再去錨龜,當著外人的麵一定不能下家夥,一定要等周圍沒人時才下竿。又想到怎樣隱藏錨到手的烏龜,既要攜帶方便不能影響撩竿、揮竿,又不能背個漁包裝在包裏讓人生疑。於是讓姚姐給他改製褲兜兒和上衣口袋:兩條褲腿裏的褲兜兒加長到膝蓋處,一兜兒可以裝兩隻飯盒大小的龜;上衣左右襟內側各縫一口袋,一口袋又可裝兩隻,總共可以裝八隻——不怪拐子王在如何隱藏烏龜上處心積慮,因為玩魚人個個猴兒精,錨龜的秘密一旦被發現,消息傳開,湖邊“呼啦啦”能來上百人。到那時發現烏龜就不是你拐子王一人不著急不著慌地錨,而是很多把竿子上的錨鉤同時撩向水麵跟你搶、跟你奪——更何況這裏麵還有掙錢的秘密。

連續幾天錨下來,拐子王發現有時找到湖麵上的龜很興奮,不顧周圍有人沒人就下竿。雖然事後提醒自己要當心,可事到臨頭又忘記。他怕自己不小心泄露秘密,就編了個順口溜反複念叨提醒自己:

        先找烏龜後找眼,
        沒有眼時再開練;
        錨到一隻藏進兜,
        湊夠八個回家轉。

 

湊夠八隻再回家,是為節省出時間多錨龜,省得來回往家跑耽誤工夫。

拐子王編的順口溜很管用,次次都能提醒自己周圍沒人時才下竿,所以玩魚人很長時間沒發現他錨龜的秘密。

拐子王每天不露聲色圍著湖邊轉,每回一趟家放下八隻烏龜,家裏積攢的龜越來越多,最後水池子裏竟積攢了四五百隻。拐子王又琢磨怎樣才能把這些烏龜盡快賣出去:喜愛烏龜的多是孩子,應該到孩子多的地方去賣。什麽地方孩子多呢?忽然就想到幼兒園門口,每天臨近傍晚眾多家長聚在門口等著接孩子。大人可以不喜歡對烏龜視而不見,可心肝寶貝見了非要買,作為心疼孩子的家長你就不得不被迫掏腰包——銷售方式雖有點兒齷齪,可急於要將烏龜變現的拐子王已顧不了那許多。

等到第二天家長接孩子,拐子王就將三輪兒停在幼兒園門口,兩手舉著兩隻烏龜大幅晃動叫賣:“瞧一瞧來、瞅一瞅,不咬腳來、不咬手,就是小朋友的好朋友!”烏龜賣得很快,比預想的還要快。拐子王就借機漲價:“七塊一隻、十三倆,能成雙、能就伴兒,還能送給其他小朋友!”有的家長大方見孩子一要就痛快購買、有的家長摳門兒拗不過孩子泡蘑菇才磨磨嘰嘰掏錢,還有的家長與家長相熟合起來一塊兒買各自節省五毛錢。

後海周邊有十幾家幼兒園,一家賣到飽和,拐子王就轉戰到下一家。所有的幼兒園都賣到飽和,拐子王又開辟出新的銷售市場,隻有曠世奇才、絕頂聰明之人才能想到的市場——初一、十五蹬著三輪兒來到寺院門口,價格賣得更高:十塊一隻、十九倆。寺院門口擺放的幾十隻大盆最初都是空的,盆裏隻放清水,後來的魚鱉龜都是香客們從各處買來陸續放進去的。信眾們見有人送貨上門紛紛購買,不多時就能將車上的烏龜全部買空。

至此,烏龜與孔方兄的有趣循環正式開始——香客們掏錢購買烏龜放入大盆,和尚率信眾將大盆裏的烏龜放生後海;拐子王等放生人群散淨,再把烏龜一隻隻錨上來,等到下一個初一或十五,再到寺門口售賣。自此,循環往複,周而複始,放生竟催生出三百六十行之外的一個嶄新行當。

湖邊玩魚人後來還是發現了拐子王錨龜的秘密,知道錨龜是賺錢既快又多的好方法,也開始錨龜,而且錨龜的人越來越多。拐子王見大夥兒醒過夢來,再次另辟蹊徑,又琢磨出更絕、也是更加讓人意想不到的賺錢方法。

這更絕的賺錢方法是他偶然發現的。

有次他錨到一隻四十多斤重的大龜,龜殼足足有兩個臉盆連起來那麽大。初一那天他蹬著三輪兒要把大龜拉到寺門口去賣,可出家門在半道上遇見一群正在前往寺院的香客。信眾們見了大龜驚呼,以為是龜王、更以為放生龜王足可消前世今生的業,於是攔住車紛紛出高價競買,生怕這千載難逢的消業機會被他人搶去。其中一個有錢人最終以一千元競得,一手錢、一手貨交接後,買龜人抱著大龜沿著湖邊走,可一邊走一邊卻回過頭來瞟一眼拐子王。拐子王當時見了一愣,立馬明白過來他是想躲開自己、趁自己不在時再將大龜悄悄放生!

拐子王心裏明鏡似的,可表麵卻裝成一缺心眼兒的傻缺,蹬起車連頭兒都不回就愣頭愣腦一路往前奔。等把三輪車蹬到那人足夠看不到他的地方,這才抬起那雙玩魚人的毒眼,遠遠瞄向準備放生大龜的人。

果然,那人見拐子王走得沒影了,就抱著大龜翻過湖欄杆,雙手一撒將龜重新放生到湖水裏。

拐子王等放生大龜的人走後,回家取來梆竿子靜靜守候在岸邊。隻過了一會兒,大龜浮頭換氣,就被拐子王又錨了上來。

這以後,凡有信眾買個頭兒大的龜、或買其它高價值的龜,拐子王在一手錢、一手貨交接後都會悄悄跟著買龜人,一旦看到龜被再次放生,就立即回家取來錨竿,把龜錨上來,再賣一回錢。其中有隻十斤重的鱷魚龜,竟然反反複複被他賣了七八次……

拐子王雖然掙錢掙得狠,而且不擇手段,但對我們這些哥們兒很仗義。亡命徒在“圈兒”裏那三年,沒少開車帶我們往那兒跑,不但搭上汽油錢、還受累耽誤買賣耗上整整一天的工夫。送秋媽過世時,送秋剛剛十六歲,沒有辦喪事兒的經驗。拐子王看出送秋人品好,將來是個可以深交的街坊,所以裏裏外外都是他在幫忙張羅,不但操心受累、還往裏搭了不少錢。我們比拐子王整整小十歲,當時雖然還沒上班,但指著賣魚也積攢了一些散碎銀子,就想均攤一部分為他減輕負擔,問他一共花了多少錢。可他卻向我們瞪起眼:“你們幾個小崽子這不是在罵我嗎,我花幾個錢還不是應該的?誰讓我是哥哥呐!”

拐子王有心計,心裏能擱得住事兒。姚姐知道嬋娟劈腿後,第一個告訴的人想來是她的枕邊人,可他卻在那麽長的時間裏沒向送秋吐露半個字。嬋娟的事兒敗露以後,大夥兒埋怨他驢肚子裏忒能存得住泔水,沒在第一時間告訴送秋。可送秋卻能體諒他的難處:“凡事怕調個兒,如果把我和他調個個兒我當時也難辦——告訴吧,以後與哥們兒的媳婦難相處;不告訴吧,心裏又一直過意不去。總之是件讓人嘬癟子的事兒!”

[ 打印 ]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