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斷後海
傅振川
第十三章
送秋傷腳後,每日背靠床頭坐在床上,慢慢變得不愛說不愛笑,情緒明顯鬱悶起來。最初我以為他是因為突然閑下來,整日憋悶在屋裏,難免想念嬋娟,很可能是越想念越痛苦,一時陷進去拔不出來造成的;後來結合其它表現覺得想念嬋娟隻是原因之一,更有可能是因為家裏整日來人亂亂哄哄、不能靜下心去寫那部垂釣書稿心裏著急造成的。
八年前他最初寫稿時,發現家裏整天一屋子的人無法靜心,隻能等到晚上人走了以後再寫。這樣堅持了一段時間發現還是不行,因為夜裏熬夜白天必須補覺,可家裏一來人又常常把他吵醒。我知道這個情況後把他叫到我家裏,讓出我的寫字台,我自己支起飯桌,哥兒倆每天趴在各自桌上各寫各的稿。當時他寫得很艱難,雖說寫的都是他熟悉的釣魚內容,可畢竟沒經過嚴格的寫作訓練,一抬筆就處處遇到問題。好在他很頑強,遇到寫作上的難題能及時問我,所以經過半年的努力寫出了一半的書稿。以後嬋娟出事,他痛苦得命都顧不過來,書稿也就再沒心思寫下去……
那天拜師宴大夥兒圍桌喝酒,穆鬱答應幫忙出書,送秋一下又燃起寫書的熱情。當時他的勁頭兒憋得很足,等穆鬱走後的第二天,他就拿著稿紙來到我家,又趴在桌上開始用功。我見了心裏很高興,因為在此之前他一直意誌消沉,對什麽事都提不起興趣,現在見他重新振作起來,即將走出嬋娟留給他的陰影,心裏就很為他高興。當時我囑咐他:“機會難得,穆鬱不是隨便拉口子的人,答應了的事就會盡力幫忙。他在出版社有同學,書稿直接遞過去,再加上咱們的稿子過硬,書會很快出版。”
我根本沒有想到的是:他情緒上出現的變化其實與一場重大疾病有關,是發病前的一個征兆——那時我還不懂有些生理疾病發病前首先作用於精神,精神上的變化會先於病理病症表現出來。所以就把他情緒上的這一變化忽略了,誤以為他是因為不能寫稿造成的心情鬱悶,根本沒有想到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更沒有想到幾日以後他竟然會因此送命……
送秋每日靠在床頭看錄像,先是將十多盤錄像都看了一遍,以後挑出其中的一盤反複看,一遍遍播放。由於播放的遍數太多,我都能背出錄像由頭至尾的所有畫麵:或海岸、或湖岸、或河岸,釣魚的都是金發凹眼大鼻子。先把幾十斤、上百斤,甚至幾百斤重的大魚遛乏拖到近岸淺水處,用摘鉤器從魚嘴裏摘掉鉤,之後用雙手奮力將大魚抱起,或因魚太重抱不動將一條胳膊搭在水麵的魚背上,伸出另一手衝著鏡頭岔開食指和中指擺出“V”的造型。拍完照用手拍拍魚背,樂嗬嗬目送大魚緩緩甩尾向深水處慢慢遊去……
由於觀看的遍數太多,送秋的目光有時也會離開畫麵,呆呆地犯一會兒愣,然後有一搭無一搭接茬兒再看。
送秋家裏總是人來人往。到了晚上隻剩下我們幾個最要好的哥們兒時,他就一人悶坐在床上,不說話,滿腹心事的樣子。
“寫稿的事兒不著急,等傷再好一點兒,我攙著你去我那兒,又能陪著我一塊兒寫了!”我寬慰他,想緩解他的情緒。
送秋一愣,回過神來看定我:“不是因為寫稿,是想起以前的很多事兒……”
“說說,都是啥屌事兒?”我逗著咳嗽勾引他說話。
“想起咱們小時候的後海,那時候湖裏的魚可真多啊,多得就像一鍋稠粥!至今我還記得,那時家家都很窮,吃飯隻炒一個菜,而且是最便宜的菜。誰家做飯趕上沒菜吃,就拎一把抄子,站在岸邊往腳下湖麵撒一把窩頭渣兒,浮青就密密麻麻浮上厚厚一層。下抄子猛地一舀,就能舀上半抄子的魚,足夠一大家子人吃的。可現在的浮青卻很少了,每一種魚都很少了……”送秋強打起精神,感歎著。
“嘁,也就街坊吧。真正玩魚的誰吃浮青這種破魚啊,都是揀最好的吃,不是奔鱖魚、就是奔噘嘴兒!記得恢複高考第二年第一天考試的那天夜裏,那時我還沒辭職,帶著我的幾個同事在喇叭口叉鱖魚。那天的水溜不大不小,羅鍋子娶大肚子——正合好。我打開手電往溜上一照,就見湖底一層鱖魚頂上溜來。我的幾個同事家都不住水邊,從來沒玩過魚,哪兒見過這陣勢。一個個小和尚埋雷——炸(咋)起廟來。指著各自腳下岸邊的魚紛紛朝我喊:‘叉我腳下這個!’、‘叉我這個,我這兒這條比你那兒的個兒大!’當時我聽了笑著對這幫力巴說:‘別弄得就跟光棍兒成家似的——急茬子。咱不著急,慢慢叉,從個兒最大的叉起,哪條大就先叉哪條。’那天夜裏總共叉了一百八十三條。這個數字我記得很清楚,因為與我的身高一樣,一米八三。那天的日子我記得就更清楚:一九七八年七月二十日,因為那天是恢複高考第二年第一天考試的日子……”
接下來的話我沒說,因為那是藏在我心底的痛——恢複高考的那一年也是我失戀的第一年,上大學一直是我心裏的一個夢想,當時恢複招生我也想報考,可那時的我每一天都深陷在痛苦裏,根本沒心思複習功課,隻能眼睜睜看著身邊同齡人拚命複習,並把當時有關高考的消息深深印在心底——恢複高考第一年頭一天考試的日子是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十日,那是幾十年高考裏的唯一一次冬季招生;第二年的高考與第一年的高考相隔隻有七個月,第一天考試的準確日期是七月二十日,而不是以後我們都習慣的每年的七月七日。刻骨銘心的失戀不僅讓我多年陷入痛苦,也讓我失去一生中上大學的最後機會,以致讓我在上過大學的人麵前始終抬不起頭來……
穆鬱在恢複高考的第一年登科及第,自然無法感受我這個失意者的痛,所以此時的興趣集中在如何用魚叉叉魚上:“我操的咧,魚叉叉進魚的肉身,而且還是活著的肉身,真的想象不出你當時是怎麽叉的?!”
我知道他好奇,就為他講解怎樣叉魚:“學叉魚都是先從叉鱖魚和黑魚開始學起的,因為鱖魚和黑魚夜間靠岸,甚至將身子緊貼垂直的槽幫趴在湖底;還因為鱖魚和黑魚不像鯰魚和嘎魚那樣怕光,即使手電明晃晃的光柱直射到它們身上,它們也會靜靜地趴在水底。叉這兩種魚用的是手叉——手叉是分量最輕的一種叉,輕巧的叉頭兒鑲嵌在竹竿上,手裏始終握著叉杆兒,不像玩飛叉那樣飛出去。叉魚前先打著手電沿岸找魚,邊走邊找。等找到魚,一手打著手電、另一手將叉頭兒慢慢伸進水裏,一點點接近魚身,等叉尖兒距離魚身隻有半尺時,再猛然發力,一下將五齒叉尖兒叉進魚的肉身裏。”
“我靠,聽著就他媽刺激!一宿叉了一百八十三條,後海的鱖魚怎麽那麽多?!現在的鱖魚還多嗎?”
“現在?嗬嗬,現在的鱖魚就像老頭兒卡巴襠上的雞巴毛,稀稀拉拉就剩幾根啦,眼瞅著就要絕種啦!”亡命徒在一旁甕聲甕氣地答。
“怎麽會呢?!這剛過去十四年,怎麽眼瞅著就要絕種了呢?”穆鬱不解,一臉的問號。
送秋朝穆鬱笑笑,強打起精神說:“怎麽能不會呢?!‘馬口’和‘花點兒’現在就已經絕種了,而且絕種已有兩三年了。可早先這兩種魚卻特別得多,趕上魚頂溜,你打開手電往喇叭口的水溜上一照,身子緊挨身子的魚就像粥一樣的稠,少說也有上萬尾。可現在呢?你在後海一條也見不到了,再也見不到啦!”
穆鬱沒見過這兩種魚,我為他細講:“馬口的顏色像噘嘴兒那樣白,也是細鱗魚,鱗片兒很小,但嘴卻很大,長得像馬嘴,所以叫‘馬口’。花點兒周身長有黑色斑點兒,最奇特的是魚嘴,嘴不像拐子和鯽魚那樣長在前麵,而是長在類似人的脖子上,而且形狀是四四方方的正方形——你說奇特不奇特?!”
穆鬱對魚絕種依然不能理解:“那……為什麽是這兩種魚絕了種?其它的魚就沒絕種呢?”
送秋笑笑:“傻魚最先絕種,越是傻的魚就越是最先絕種,因為它們的警覺性極差,見餌就吞,容易上鉤。能不能絕種還與玩魚的人數有關、與漁具和玩法的先進與落後有關。你想啊,以前玩魚人少,即使你玩得手藝再高,相比湖裏稠粥一樣的魚,鉤上來的相對也是少數;可現在呢,玩魚的人越來越多,甚至多到比湖裏的魚還要多,而且漁具越來越精良、玩的手藝越來越高,湖裏的魚不就一年比一年減少?!警覺性差的魚不是就要最先絕種?!”
我感歎:“甭說遠嘍,就說十年前,那時候魚甩子的場麵可真是壯觀啊!夜深人靜,四周黑黢黢的,感覺湖麵上就像倒扣著一口農家大鐵鍋,鐵鍋外麵的人都已睡去,唯獨後海魚鷹子個個精神抖擻。那麽大一片水,滿滿一湖的魚,全都浮上水麵,到處都是‘嘩啦’、‘嘩啦’的甩子聲響、哪兒哪兒都掀起四濺的水花。幾十斤重的大魚甩子,那聲音就不是‘嘩啦’、‘嘩啦’的小響動,而是‘咕咚’、‘咕咚’的大動靜,就像一個壯老爺們兒從房頂跳到地麵鬧出的大動靜。趕上個兒壯的大魚緊貼槽幫甩子,扇子大的尾巴一掀,撩起的水能把坐在岸邊的人衣服濕透。可現在呢,滿湖甩子的魚隻有稀稀拉拉的幾處,可一大幫魚鷹子卻端著幾十根蹭線竿子伸過去,湖裏的魚還能不越來越少?!”
送秋說:“以前魚多的時候,總以為湖裏的魚釣之不竭、錨之不盡;後來魚慢慢少了,似乎也覺出什麽、恍惚意識到什麽,可終究還是沒能徹底醒悟。三兒回國聽他聊美國的新鮮事兒,也聽過美國人怎樣玩魚、知道他們注重保護生態,可聽景畢竟沒有實地感受。直到這幾天看了錄像,看到他們每次得魚都是高抬貴手,我才猛然明白玩魚原來不該為吃,更不該指著它賣錢過日子!唉,隻可惜,明白得晚了,實在是太晚了!不過,還是應該好好謝謝穆鬱,要不是他給我拿來這些錄像,讓我親眼看到洋人把釣到手的魚再重新放回到水裏去,恐怕至今我還糊塗著,到死都不明白什麽才是真正的玩魚!”
穆鬱寬慰送秋:“沒辦法,有些事兒是由物質決定的。物質生活沒有發展到那個層麵,玩魚人就必須首先解決吃飯的問題,玩的境界和意識也就顧及不到精神層麵。這確實是沒有辦法的事!”
送秋咕悠了一下屁股,後背在床頭上挪了挪,讓自己坐得舒服些,然後說:“其實,玩了這麽多年的魚,我在湖邊也撞上過異人,那時候就應該醒悟,可當時的注意力都被他的魚餌吸引,因為他的魚餌製作得實在是太絕了,所以就把應該醒悟的事兒給忽略了……”送秋說到這兒,眼神散漫起來,像是在回憶當時撞上異人的情景:“那是十多年前,剛剛開春,有天我在南岸灣子那兒趴夜,天蒙蒙亮的時候,就見一老者推著一輛小孩兒坐的那種小竹車來了。小竹車上放著漁具,但我猜測推車更大的用處是起到拐棍兒的作用,因為老者走路已經有些困難。那天的魚到了天擦亮時正巧沒口兒——哦,‘沒口兒’就是所有的魚整體閉口,不再拿食。”送秋向穆鬱解釋,然後繼續:“我心話兒說:‘老人家來也是白來,誰讓您趕上魚沒口兒呢?!’老者選的釣位就在我旁邊,玩的是短手竿,坐下沒多會兒,就見他抬竿‘劈裏啪啦’將魚拖到水麵,接著就見他收線把魚捧在手裏自言自語地叨咕:‘嗬嗬,好漂亮的大板鯽啊,咱爺兒倆整整一冬沒見了,見著你可真高興啊!’說完,從魚嘴裏摘下鉤,撒手‘撲通’一聲就把魚撒回到水裏。見他釣上魚,我當時很驚奇,因為這會兒的魚明明沒口兒,天擦亮時就已齊刷刷整體閉口,可他是怎麽釣上來的?他製作的餌怎麽就那麽絕?釣上來為何又要扔回到水裏去?我覺著很奇怪,就與他搭話:‘老人家不愛吃鯽魚?’老者扭臉看了我一眼,嗬嗬笑著答:‘鯽魚多香啊,哪兒有不愛吃鯽魚的人呀?!’我又問:‘那為何還要把釣到手的魚放回去?’老者再答:‘嗬嗬,我就是一冬沒見它了,想它,想跟它打個照麵啊!’老者的魚餌製作得很絕,就在我與他一問一答說話的工夫,他已連續釣上好幾尾,可每次都把釣到手的魚又重新放回到水裏去……現在回想起來,感覺老者肚子裏有墨水,而且還不淺。雖說身上穿的衣服很過時、也很破舊,可那含而不露的談吐確實不一般!”
穆鬱說:“民間有高人,雖然老人不一定有今天的生態理念,但能把釣到手的魚再重新放回去,說明老人的境界已修煉得相當可以!”
送秋對我和亡命徒說:“以前湖裏半拃長的‘小拐尖兒’有的是,每年都能見到很多不足兩的‘錢兒魚’一撥接一撥往大了長。不知你們哥兒倆發現沒有,後來這種‘小拐尖兒’卻越來越少,這幾年偶爾見到一小群反而覺得很新鮮。這說明什麽?說明能孵出‘小拐尖兒’的魚子大量減少了。魚子為什麽大量減少?說到底一句話,能甩子的大鯉魚減少了,少得已經不能再少了!”
送秋的話猛然提醒了我,稍稍一回憶,才驚覺湖裏的‘小拐尖兒’確實是越來越少了。我說:“可不是,原來是半人多長的母魚減少了,能孵出魚苗的魚子減少了,從源頭上就大量減少了!”
送秋對穆鬱說:“你也許沒見過大著肚子的母魚。母魚甩子時肚子出奇得大,兩側肋巴扇兒猛地鼓凸出來,前麵的肚皮更是鼓得要爆開,怪模怪樣讓你看著覺得特別得別扭。把六七十斤重的母魚錨上來,放在岸邊,魚的自身重量就能壓得產道口擠出香蕉那麽粗的魚卵,而且魚卵一直往外湧。拿回家破肚開膛,魚子能盛滿滿一臉盆。按書上說,魚子的數量有一百萬粒……”送秋說到這兒,把臉轉向我和亡命徒:“禍害一條母魚等於殺死一百萬尾魚苗。這兩天看錄像我一直琢磨,咱們是不是應該把那把魚槍毀嘍?我知道湖邊玩魚人都在惦記著那把魚槍、惦記著魚槍不好解決的關鍵技術。如果這些關鍵技術一旦泄露出去,造出大量的魚槍,人人都握著魚槍下水打魚,湖裏的大魚很快就會被打絕!”
送秋說的關鍵技術,是指製造魚槍常人難以解決的技術難題。
當初試製魚槍首先遇到的是發射力度遠遠不足這個問題。最開始,發射隻用一根聽診器上的橡膠管,別住箭杆兒上弦一試,發現射出的力量遠遠不夠;以後將橡膠管增加到四根,力量仍然不足,槍口距離大魚魚身隻有一米,射出的箭尖兒卻隻能勉強紮進魚鱗,別說將魚身射穿,即使與魚湊得再近也隻能射下一兩片鱗片。
“水下的阻力怎麽那麽大啊?!”送秋當時感歎。
“你那玩藝兒根本就不靈!別說發射的動力是橡膠管,箭杆兒比驢雞巴還長,就是步槍子彈,入水後也穿不透一米!”拐子王說。
拐子王當兵在偏遠地區看守監獄,一次有個犯人越獄逃跑,連隊緊急集合追趕,將逃犯逼到一處自然水域。眾多士兵站在岸邊,隔著逃犯七八十米,眼瞅著犯人嘴銜一根事先準備好的塑料管隱身在水下。經多次警告無效後,上麵下令開槍射擊。當時用的是仿造莫辛-納甘的老式步槍,這種步槍子彈個頭兒很大,差不多比現在的半自動步槍子彈大一倍;威力也很大,最遠射程三千米。士兵們朝水下的逃犯“乒乒乓乓”打了足有幾百槍,認定他被打死了。可過了半個月後,逃犯卻在幾百公裏外再次犯案被抓獲。當時連隊聽到這個消息很吃驚,於是在水下鋪設三合板測試子彈射入水下的射程,這才發現:原來子彈入水後的有效射程竟然不足一米。
“子彈頭兒那麽小,威力那麽大,入水後都穿不透一米;你這箭杆兒那麽長,發射的動力又是橡膠管,阻力的問題根本不可能解決。你還是趁早死了這份心吧!”拐子王有實踐體會,認定魚槍絕無可能製造成功。
可送秋卻不甘心就此罷手,依舊絞盡腦汁苦思冥想使勁兒琢磨,試著將聽診器橡膠管增加到八根,而且,為增加射出的力度,牽拉上弦的距離最大限度加長。可是,又遇到一個更加棘手的問題——八根橡膠管的力量實在太大,靠一個人的臂力根本拉不動,更不要說把它拉到上弦的位置……
送秋在漁具製作方麵很有鑽勁兒,而且有一股不成功就誓不罷休的韌勁兒。他最後想到分而治之——以前上弦像搭弓一樣將箭杆兒後端別在橡膠管上拉動,現在改為箭杆兒固定在槍身上,隻拉動橡膠管將掛鉤掛在箭杆兒上;而且,八根橡膠管拆分成兩根一組,分四回上弦,由此達到力量分散,從而解決八根橡膠管一次拉不動的問題。
經過反複改進和試驗,魚槍最終試製成功。岸上測試:箭杆兒可以射出八十多米遠,近距離打在樹幹上可以釘進一寸多深;水下測試:可以輕易將大魚魚頭射穿。
湖邊玩魚人在技術摸索上向來相互保密,別說魚槍上的關鍵技術,就是研製魚餌,也都是每個人在暗中獨自摸索,對外人絕口不談。熟人之間看到誰的餌可以釣上更多的魚,可以伸手去要餌,但絕不可以張嘴討要配方。送秋在研製魚槍的過程中,關鍵部位技術隻有我和亡命徒知道;每次拿到湖邊去試驗,事先都是將魚槍裝入布袋,下水後才亮出真身。為的就是防止其他玩魚人看到魚槍構造,將關鍵部位技術秘密泄露出去。
以後我們哥兒仨拿著魚槍下水打魚,大魚越打越多。其他玩魚人盯得就更緊,想方設法打探關鍵部位技術,同時也在暗中加緊研製和試驗。送秋就更加擔心秘密外泄,不但叮囑我和亡命徒守口如瓶,而且幹脆將魚槍收藏起來,不再拿它到湖裏去打魚……
這會兒,送秋躺在床上從衣兜兒裏掏出立櫃鑰匙,遞給我,讓我打開櫃子去取魚槍。我把魚槍取出來,穆鬱找借口想走出屋避開。送秋見了,笑笑對穆鬱說:“你不是外人。??吧,馬上就要毀掉了,現在不?以後就再也?不到了!”
穆鬱暖心地朝他師傅笑笑,然後轉過身,仔細打量起我手裏的魚槍。
魚槍的槍口兩側整齊排列八根聽診器橡膠管,亮閃閃的不鏽鋼箭杆兒靜靜臥在槍身上,箭尖兒後麵是兩個可以活動的倒刺。倒刺設計得極其精巧,薄薄的鋼片兒呈半圓狀緊緊包裹住箭身,前端用極小的鉚釘精致地鉚在箭頭兒後部,箭杆兒射出時倒刺可以緊貼箭身,射出後又可自動張開將魚牢牢卡住。整個魚槍製作得極其精致,就像一件做工精美的工藝品,漂亮得讓任何一個玩魚人見了都會忍不住拿在手裏把玩和欣賞。
我指著魚槍對穆鬱說:“你看,橡膠管上的掛鉤分四次掛在發射機關的圓環上,這樣就解決了八根合在一起拉不動的問題。最初下水試驗,發現圓環在箭杆兒射出後總是脫離掛鉤掉在湖底,找起來既麻煩又耽誤時間,最後才想到與發射機關連接,解決了每次脫落的問題。總之,這一係列的設計花費了太多的時間、耗費了太多的腦筋和精力!”
“三爺,你去工具箱拿斧子和鐵砧子,把它砸了吧!砸碎後再把砸散的零件扔到湖裏去!”送秋對亡命徒說。
“我他媽不想砸,相反我他媽的倒想把關鍵技術秘密泄露出去,讓後海人都造出魚槍、人人都拿著魚槍下水打魚,這樣才能把水裏的魚徹底打絕種!”亡命徒說。
亡命徒從“圈兒”裏出來後,一直背著人毀東西泄憤。北京地下缺水,供水靠北麵山區的密雲水庫。密雲水庫庫容量很大,站在岸邊觀看的感覺就像麵對浩瀚的海洋,由此可知它的庫容量非常之大。有一年水庫水位驟然下降三十多米,官家急了眼號召市民節約用水。亡命徒聽說後積極響應,當天就把自家水龍頭套上膠皮管子,管子的另一端杵進下水道,從此一天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往下水道裏放水。平日裏,他在外麵更是逮著什麽毀什麽,而且專挑價值大、影響力大的東西毀。我和送秋有時也勸他,可他就是不聽,總是反複強調一點:“如果我的案子判得單是對我不公我也認了,可這案子卻影響到豔麗,造成豔麗跟我離婚。既然社會害我,那我也就不必客氣,我他媽下半輩子就是報複、就是泄憤,怎麽痛快怎麽來、怎麽他媽的解恨就怎麽招呼!”
這會兒,送秋聽了亡命徒的話,又開始勸他:“一碼歸一碼,畢竟後海這片水對得起咱們,從來沒虧待過咱們。聽我一句勸,還是把魚槍砸了吧,砸碎後扔到湖裏去!”
亡命徒不情願地取出斧子,把魚槍放到鐵砧子上,掄圓了斧子賭著氣地砸。魚槍的關鍵部件被砸碎,砸碎的零件裝入漁包。亡命徒拎起漁包,我和穆鬱隨著他走出街門,穿過柏油路來到湖邊,三人抓起零件向湖裏的不同方向拋去。
夜晚的後海,月亮掛在半空中,月光撒在微微蕩漾的湖麵上,湖麵閃爍出眾多的眼睛,望上去有些神秘……
後海周邊坐落十餘處王府。有關王府家丁遵從主子旨意趁著夜色偷偷往湖裏丟棄見不得人秘密的事在湖邊一直有傳說,我生於斯、長於斯,由小到大不知聽說過多少傳說中的秘密,但我知道今天經我手丟進湖裏的秘密與以往我聽說過的秘密都不相同——我不能厚顏無恥地說我們今天銷毀魚槍這事兒有多高尚,因為以前湖裏像稠粥一樣的魚現在已被我們毀得所剩無幾,我隻能摸著良心說這些魚曾經給我們這些幼年沒錢買玩具的窮孩子帶來過無盡的歡樂,即便是為了以後還能享受這些歡樂,我們作為有智慧的生物也應該盡力去保護這些不同的物種,而不是在源頭上將它們斬盡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