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斷後海
傅振川
第十章
“後海海搜搜上一條齁老壯的大魚”,消息就像長了翅膀,被越傳越廣、越傳越誇張。魚的身長和重量從最初的兩米長、二百斤,最後被傳成四米長、五百多斤。來送秋家看魚的人絡繹不絕,最初是住在湖邊的街坊,後來是遠道開車來的有錢人;目的也不一樣,街坊是看稀奇,遠道來的是為買魚。出價從一千元漸漸被哄抬到三千元,可送秋卻始終搖頭,鐵心不賣。開飯館的老板想用這條出奇大的魚吸引食客,非要把魚買到手,纏住送秋繼續軟磨硬泡。送秋傷害道行魚原本心裏就別扭,現在又被買魚人煩得不行,於是讓亡命徒先把魚送到湖邊街坊開的冷飲店的冰庫裏保存,待與哥兒幾個商量穩妥後再做處理。
亡命徒自從被我狠狠剜了一眼後,心裏也敲起小鼓,不當著送秋的麵跟我小聲嘀咕:“怎麽他媽都是一米八六?!怎麽不多不少正好就是一米八六呢?!嘿,我操的咧,這事兒可真是瘸子的屁眼兒——斜(邪)了門兒啦!”
在水邊長大的人多少都有些迷信,原因是他們遇到的有些現象無法用常理來解釋,比如三年前橫死的“飛叉王”,圍繞他死前發生的一些怪事就讓人想破腦瓜子都想不明白……
飛叉王在後海有一號,專門玩飛叉,從他手裏飛出的叉不能說百發百中,但也八九不離十。叉了多半輩子的魚,死在他叉下的魚多得連他自己都數不清,可他的前半生卻一直沒病沒災。為啥?用湖邊人的話說:雖然死在他叉下的魚老鼻子去了,但他卻從來沒傷害過一條有道行的魚。
可後來有一次他卻實實在在傷害了一條有道行的魚。
事情的最開始是飛叉王的飛叉丟了——他無意中叉中了湖裏最大的一尾草魚,也就是草魚裏有道行的魚;偏巧,叉中魚後失手繩卻斷了,那尾草魚也就帶著他的飛叉顛兒丫子了。
玩魚人都知道,丟條魚不算什麽,無所謂,並不心疼;但不能丟家夥,一把用慣了的可手家夥丟失那才讓玩魚人真的心疼加肝疼。飛叉王不甘心這把用慣手的飛叉丟失,就想:中了我的叉您甭打算活過一天,三天之內湖水肯定將你的肉身泡發,膨脹的魚身會拖帶魚叉漂浮到水麵;接下來的三天我什麽都不幹,每天瞪大兩眼遛湖圈兒,沿岸尋找漂浮到水麵的魚,然後撿回魚叉。
飛叉王圍著湖整整轉了三天,卻始終沒發現那尾帶著叉的草魚浮上水麵。他覺得非常奇怪:那麽大的大魚漂浮在水麵可太顯鼻子顯眼了,憑著我玩魚人的一雙毒眼,不會發現不了啊!難道是魚沒死?不可能,叉齒一尺三寸長,五根齒全部剟進它的後背,要想活命絕無可能!那是魚沒漂起來?更不可能,魚的肉身被水泡漲,魚肚子裏暖壺那麽大的魚鰾充滿空氣,別說是一杆鐵頭兒的叉,就是更大的分量泡漲的魚身也能拖著它浮上水麵啊!
飛叉王百思不得其解而又費解。可到了第三天晚上,他就什麽都明白了……
——後海一位水性最棒、綽號叫“浪裏白條”的哥們兒突然被水淹死了。這事兒聽著就邪門,既然“水性最棒”,為何又“被水淹死”?他媳婦在哭他時顧不上丟人道出實情:原來,飛叉王丟叉的當天晚上,浪裏白條下湖玩水無意中發現魚和魚叉,就趁著夜色悄悄把魚扛回家。按湖邊規矩:魚是你撿的,自然歸你,可叉卻不能悶得蜜,必須歸還失主。因為,若不是人家的飛叉叉中了魚,這魚你就撿不著,你不能白吃了魚再昧良心昧人家的叉。浪裏白條一時貪心壞了規矩,白得魚又白得叉,心裏高興,第二天晚上就吃著那尾草魚多喝了幾杯;喝得高興又下湖玩水,結果酒精發作再加上身子被水草纏住就再沒能上岸……
這事兒當時就在湖邊炸開鍋,街坊們紛紛議論,有的說:“有道行的魚就是不能碰。飛叉王的失手繩斷了,要是繩沒斷,死的肯定就是飛叉王!”有的說:“如果浪裏白條撿的不是道行魚、或者把叉還給飛叉王,他也不會被淹死。你想啊,他打小守著湖長大,一個猛子能竄出半裏地,可著湖圈兒公認的‘浪裏白條’,又怎麽可能被水淹死?!”還有人勸飛叉王:“萬幸啊,閻王爺讓你斷了失手繩,讓浪裏白條替代了你,可同時那也是在提醒你啊——往後可千萬別再碰有道行的魚了,那不是魚,是神,哪兒能在神麵前耍叉啊?!”
可飛叉王卻僥幸認為自己一生最大的災已躲過去,再加上憑著自己的飛叉準頭兒,今後隻要格外留神,就絕不會再叉到第二尾有道行的魚!
知道魚叉下落的第二天,飛叉王到打製魚叉手藝最好的“周記手作”訂製了一把新叉。取回叉的當天下午,他就急著要到湖邊去給新叉試試新。飛叉王的媳婦見西北上空一大片黑雲壓過來,知道馬上要來雨,就勸他:“早看東南、晚看西北。沒見西北那片黑雲上來了嗎?急得就跟光棍兒鑽寡婦被窩似的,非得淋個落湯雞才痛快?”飛叉王著了魔似的不聽勸,拎著叉出了家門,結果圍著湖轉了一圈兒也沒發現一尾大魚浮頭。於是,就想向湖裏飛個空叉測試一下叉頭兒與叉杆兒的比重是否匹配。當時小鬧兒正在湖邊釣魚,見半空中的閃電一閃一閃就跟亂樹杈突然發光似的,就對飛叉王說:“龍王爺馬上要撒尿了,我收拾家夥了,你也趕緊回家吧!”飛叉王嘴裏應著:“馬上、馬上,我試一把叉就顛兒家!”說完,把失手繩環套在手腕上,揚起叉漫無目的向湖中飛去。說來真巧,就在他將手中的叉飛出的同時,一尾百十多斤重的拐子也恰巧浮頭,而且不偏不倚正好浮到他的叉下。“噗”的一聲,拐子的頭被叉中。小鬧兒一見就衝著飛叉王喊:“操,我勸你丫的你不聽,又是條道行魚,這下惹出婁子來了吧?!”
飛叉王愣愣地望著湖裏掙紮的魚正犯呆,見小鬧兒說話不受聽,就朝著他沒好氣地喪當:“我他媽是在試叉,它他媽偏巧浮頭,能怪我嗎?怎麽就是他媽的我惹出婁子來啦?”
小鬧兒那張嘴一向伶牙俐齒,此時又豈肯饒人,就更往狠裏說:“你他媽的甭嘴強,上次閻王爺是在提醒你,給你丫一次婊子從良的機會。這回你丫必死無疑,不信咱就騎驢看賬本——走著瞧!”
飛叉王無意中再次叉中道行魚,心裏正別扭,見小鬧兒咒他死,一下就惱羞成怒,也衝著小鬧兒大喊大叫地咆哮:“我他媽就叉啦!我他媽還就偏不信這個邪!我他媽倒要看看老天爺會不會報應我?!”
巧,事情真的是太巧了!就在飛叉王剛剛說完這句話,昏暗的天空突然耀眼一亮,緊接著就是“哢嚓”一聲巨響,一個落地炸雷不偏不倚正好就落到飛叉王的天靈蓋兒上。飛叉王當時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身子向前一傾就一頭栽進了岸邊的水裏……
這事兒又在湖邊炸了鍋似的迅速傳開,街坊們也再發感慨:“唉,拐子這種魚一生趴底,隻有每年開春甩子時才浮上水麵。若不是閻王想收你,怎麽會安排它在你試叉時偏巧浮頭,而且不偏不倚正巧浮到你的叉下?!”有人透著假懂行為眾人啟蒙:“龍王爺是管打雷、下雨的,如果飛叉王不是在龍王爺眼皮子底下放肆叫板,龍王爺會傳話給閻王爺,讓閻王爺收了他。可飛叉王急著作死等不及啊,所以龍王爺才受累代替閻王爺當場就劈死了他!”還有人總結經驗教訓說:“死催的呀!媳婦勸你你不聽、小鬧兒勸你你還是不聽,中了邪似的非要試什麽雞巴叉。要不就從老輩兒傳下規矩,道行魚不能碰,除非你耗子舔貓逼——自己個兒活得不耐煩非要變著法地作死!”
送秋後悔把那尾青魚弄上岸,一是忌諱傷害了道行魚,再一個是能猜到湖邊人對這件事怎樣看、又會怎樣議論:怎麽偏巧都是一米八六?!怎麽不多不少正好就是一米八六呢——人言可畏,吐沫一多也能淹死人啊!
眼下急需處理的,是這條魚怎麽辦?吃?絕對不能吃,何況道行魚也沒人敢吃;賣?更不能賣,已經很對不起它了,哪兒還能再指著它賣錢!
一屋子人開始商量怎樣處理這條魚。最初想到的是埋到花園小樹林裏,一是有樹有草鬱鬱蔥蔥一片綠、二是沒離開後海,也算魂歸故裏落葉歸根。可亡命徒卻想出一個更好、更大膽的方法:厚葬,用樟木給它打一口棺材,半夜埋到景山南坡——那裏朝陽,又是皇家園林之地,風水絕對是皇上級別!
哥兒幾個聽了齊聲喊妙,都說景山風水相比後海更好。但對上哪兒去找樟木一臉懵圈,沒想到亡命徒早已設想好了一切:“這好辦,沒見農民兄弟走街串巷扯著嗓子吆喝收購舊家具嗎?!明兒我就蹬著三輪兒串胡同吆喝,‘有舊樟木箱子的我買’。回來把箱子拆散,再重新拚接卯榫咬合!”
“改開”前商品極度緊缺,買個做針線活的頂針兒都憑票,買家具更是細分“衣櫃票”、“雙人床票”。送秋會木匠手藝,亡命徒那時跟著送秋學手藝,幫著急等家具結婚的人家打家具掙外快。手藝雖說不算精細,但打一口糙嘍活兒的棺材還是沒有問題。
舊樟木箱子買回來的當天,亡命徒手握木匠工具在院裏緊忙乎。棺材打好,下湖撈來半麻袋螺螄,鋪在棺材裏,說是螺螄青“上路”有吃有喝,也算對得起它了。晚上取回魚放進去,釘死上麵的棺材蓋兒,抬到麵包車上。到了半夜,由拐子王開車,亡命徒、小鬧兒和另外幾個哥們兒帶上工兵鎬、工兵鏟坐上車,然後向景山公園出發。
全城的人都已睡去,即使不睡的人也不會想到此時的路燈下行駛著這樣一輛麵包車、更不會想到有膽大妄為之徒竟然異想天開要把魚棺材葬在昔日皇上家的萬歲山上。
我和穆鬱在家陪送秋。穆鬱搖頭感歎:“三爺最初是怎麽想的,怎麽就能想到要把魚棺材埋到景山?”
我朝他笑:“怎麽,接觸了這麽多日子,還沒覺出湖邊人與其它地方的人有什麽不同?沒覺出湖邊人敢想敢幹、相比城區長大的人還殘存著原始的野性?”
穆鬱說:“感覺得出來,很多事兒都能感覺得出來。可我還是想象不出,那麽高的圍牆怎麽翻?墓穴怎麽挖?又怎麽不弄出響動不被公園守夜人發現?”
我笑:“麵包車緊貼圍牆就是最好的梯子。前些年我們夜裏偷釣把所有公園裏的湖都玩遍了,每次翻牆都是用麵包車當梯子。你以為夜裏值班的人整宿都在公園裏巡視?對早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公園還心存新鮮感,而不是鋪開被褥早早上床睡覺?”說到這兒,我頓了頓,接著又說:“說到去公園偷釣,還與你們報社記者有關——很早我們就知道,公園在夜裏私下接待有來頭兒的人夜釣,趴夜的不是釣癮奇大的官吏本人,就是官吏的仨親倆厚的。於是夜裏我們也去,可閑得雞癢癢的記者卻把我們報道出來。報道也就報道了,可這記者夜裏也去公園過釣癮。這就引起我們的不滿:‘操,白天你丫義正詞嚴譴責嫖客,可到了夜裏又整宿趴在窯姐兒身上’。於是我們心裏不服賭著氣更去,翻越圍牆就像當年身背盒子炮的土匪利用馬背翻牆一樣,利用麵包車當梯子。”
送秋聽到這兒,接過話茬兒對穆鬱說:“說到記者,到讓我想起個事兒要問你:‘文革’後大平反那一年,先後有好幾撥記者來三海,打聽當年老舍跳湖尋死的事兒,問打撈屍體時誰在現場親眼見過?咱們後海有好幾個老一代玩魚人當時在現場見過,就對記者講打撈的過程,說老舍被撈出水後,後背上背著一幅毛的畫像。當時大夥兒見了畫像嘴上雖不敢亂說,但心裏都嘀咕:這是怎麽個意思?是要誓死忠於偉大領袖?還是死也要拉個墊背的?可過後幾家報紙登出文章,卻都沒寫後背上背畫像這碼事兒。當時我就納悶:如果是一家記者忘了寫,不能其它幾家的記者都忘了寫啊?!這事兒到現在我都沒弄明白,今兒個正好問問你,到底是怎麽回事兒?”
穆鬱解釋:“不是采訪到的所有內容都能刊登。報社發稿要經過三審,也就是要過三道關,三道關層層嚴把政治關,涉及到敏感細節都會被過濾掉……”穆鬱解釋完,接著又說:“老舍跳湖那年有太多的人自殺,當時三海跳湖自殺的人也有不少吧?”
送秋答:“可不是,那年跳湖尋死的人最多的時候,就光是一個西海、光是一夜的工夫,就跳進去三十七個人。等到第二天撈河髒兒的把這些屍首撈上岸,湖邊就亂哄哄傳開了。我們聽到信兒就往西海跑,我記得當時有二爺、有三爺,還有湖邊住的一大幫孩子。等我們跑到那兒一看,就見東岸和南岸哪兒哪兒都是已經撈上岸的死屍。死屍橫七豎八躺在岸邊的地上,其中有對兒老公母倆給我印象很深,老頭兒穿著和尚領白背心、老太太穿著半截袖襯衫,老兩口的手腕與手腕用細麻繩緊緊地綁在一起。由於屍首已被水泡漲,所以細麻繩深深地勒進手腕,麻繩兩邊的肉腫起老高,直到撈上岸麻繩也沒解開……”
“太慘啦!一夜之間就跳進去三十七個人,這還僅僅是西海一個海,那要是再加上後海和前海,死的人不就更多啦?”
“肯定是多……”我接過話頭兒:“自殺的人最多的那一年,每天都有一輛解放牌大卡車圍著什刹海三個海轉,沿岸往車上裝已經撈上岸的死屍。至今我還記得是怎樣往卡車上裝的——四個人用雙手抓住死屍的手腕或腳腕,先是抬著死屍往車廂方向來回悠,嘴裏同時喊‘一、二、三’,當喊到‘三’時,屍體也被高高悠起,然後四個人就一塊兒撒手將死屍扔進車廂裏……”
接下來,我們聊“文革”時三海發生過的事兒,主要是紅衛兵抄一些有錢人的家,還沒被抄家的有錢人怕抄家時抄出“罪證”,就趁著夜色偷偷往湖裏扔金條、金元寶、銀圓;我們下湖遊泳時,有時潛水能撿到這些東西……
到了下半夜,臨街窗外傳來麵包車的引擎聲。
七八個人做賊一樣輕手輕腳進門,小鬧兒一進屋就壓低嗓門兒咋呼:“我操的咧,亡命徒丫可真是一身的牛勁啊!丫一直撅著屁眼子在坑裏刨,弄得就跟泥猴兒似的。我搶過工兵鏟想讓丫歇會兒,可丫隻讓我站一邊望風,整個坑就都是丫一人刨出來的!”
亡命徒對送秋說:“魚棺材已經埋好,完事兒以後又把地麵恢複了原樣,不注意看瞧不出來。你就把心擱在肚子裏,踏實放心吧!”
亡命徒和哥兒幾個之所以賣這麽大的力氣將魚棺材葬在景山,一是因為與送秋是發小、從小一塊兒光屁股長大;二是關係一直特鐵,不想看著送秋出事——雖說是無意中傷害了那尾螺螄青,可後事為它辦得很圓滿,將功抵過,至少在湖邊街坊那裏說得過去。
送秋自從傷了那尾螺螄青,時常後悔。聊天時,我怕他胡思亂想,一聊到那條魚我就趕緊把話岔開。可即便如此,他有時還是會念叨起它。
“唉,那祖宗能長到兩米長可真的不容易啊!湖裏的魚甩子咱年年都見,幾十斤重的母魚尾巴一掀,‘呼啦’一聲把魚子甩出來,其它品種的大魚就圍上來爭著搶著喝。它沒被喝進魚嘴裏,這首先就逃過一劫吧?!兩天後魚子孵成魚苗,大小隻有兩粒米連起來那麽大。從此一點點長啊長,一直長到黑魚鱖魚吞不進嘴裏,這又逃過一劫吧?!以後每天找螺螄吃,可釣魚人卻把剝好的螺螄肉掛在鉤上,整天誘惑它,這又躲過一劫吧?!除了釣鉤還有錨鉤,它一次次躲過去了;每年的海搜,它又一年年躲過去了。你想想,它這輩子得躲過多少明鉤暗鉤、魚叉漁網,躲過多少看得見、看不見的凶險啊?!如果碰上一次能要它命的機會、哪怕僅僅就一次,它的小命不是早就見了閻王?!可它卻能長到那麽大、活了那麽多年,那得需要多大的道行、多大的神力啊?!可是,末了末了到了最後,卻被我這一叉送上了西天。唉,我可真不該飛出那一叉啊!”送秋在述說每一條魚由小到大都會遇到的危險,更在懊悔自己不該傷害它的性命。
人在懊悔時都會將自己的錯誤放大,而且是不顧事實將自己的錯誤放到無限大。送秋此時的懊悔,就是將自己的失誤不顧事實放到無限大!
為了寬慰他,我隻能針對他的不顧事實加以反駁,而且是有理有據能讓他信服的反駁:“您就歇菜吧!您老人家的這套魚經,若是給您的徒弟穆鬱念,或許他會被你侃暈。可你別忘嘍,青、草、鰱、鱅這四大家魚都是洄遊魚,從小到大一直活在靜水裏,隻有到了犯騷兒季節才頂溜頂到水流很急的水域追尾甩子。後海雖說也是活水,可有水流很急的甩子環境嗎?螺螄青能甩出魚子嗎?這麽多年住在湖邊,你見過四大家魚在後海甩過一次子嗎?咱們這兒的青、草、鰱、鱅,哪一種不是水產養殖場人工繁殖出的魚苗?哪一種不是長到半斤八兩被卡車運來放養到後海的水裏?這些你比我還門清吧?!所以說,哪兒有什麽魚子被大魚喝進肚子裏的風險?又哪兒來的魚苗被黑魚、鱖魚吞吃的凶險?再者說,不知者不怪罪,當時飛叉之前,你想到了那魚就是它嗎?如果想到你還會飛叉嗎?就是退一萬步講,你飛了叉、中了魚、要了它的命,不過就是條兒大一些而已嘛。這湖裏哪兒有什麽道行魚?個頭兒大就能稱有‘道行’?那這世間有道行的活物也太多啦,打籃球的穆鐵柱比常人高出整整三個頭,你能說他有‘道行’嗎?能說穆鐵柱就是有‘道行的人’嗎?那不純屬老頭兒褲襠裏拉胡琴——胡扯雞巴亂扯蛋外加再扯雞巴毛嘛!”
“可是,湖邊人會說:‘怎麽不多不少正好是一米八六呢’?!”送秋仍然在糾結,說穿了無非是怕街坊們議論。
“怎麽解釋,還能怎麽解釋?瞎貓碰上了死耗子、犯騷兒的尼姑與憋得噔噔的花和尚撞了個滿懷——純屬碰巧、純屬該著!”
送秋被我噎得嗝嘍、嗝嘍的,再無話可說。
穆鬱自打送秋傷腳後,每天下班順路都往這兒跑,今兒帶幾大盒蜂王漿、明兒抱一箱牛奶,這天又拎來錄像播放機和一書包的錄像帶,說都是釣魚的錄像,怕他師傅整天躺在床上悶得慌,特意找來為他解悶。
亂七八糟的線接好,錄像帶插進VCD,電視屏幕一出影兒,大夥兒才知道是金發碧眼洋人釣魚的錄像。
“這是哪國的呀?”送秋一下被錄像畫麵吸引,邊看邊興奮地問。
“美國的。”穆鬱答。
“哦,山姆大叔啊!咱們後海有個哥們兒叫三兒,很早就去了美國,以後拿了綠卡,再以後入籍都成美國人了……”
送秋說的“三兒”,是後海一位出了奇的傳奇人物。三兒打光著屁股起就和我們在一起玩,關係一直特磁特鐵。玩到剛剛“改革開放”,有天他突然就對我們哥兒仨說:“操,家門口後海玩膩了,咱們哥兒四個換個洋地界去玩吧!”當時我們聽了,都想伸出手摸摸他的腦門子,看他是不是突然發起高燒在說胡話,因為那時出國的人極少,有一個半個出去的,也都是家裏或有權或有勢還得是眼界開闊的主兒,而我們都是小門小戶的小土鱉,而且隻讀過“塔兒哄”初中,二十六個字母都認不全,怎麽就敢異想天開想到出國,而且去的還是美國?!“你們哥兒仨要是壇子裏放屁——響(想)不開,那就在‘大圈兒’裏慢慢想,等想明白了再去找我,反正我是一個死兒地要走!”接下來,他狗攆兔子似的往“猴兒人局”跑辦護照(北京嘎雜話管警察抓人叫“猴兒人”、抓人的警車叫“猴兒人車”)、往美國大使館跑辦簽證。等把這兩樣東西辦好,他就打了個“飛的”扇著翅膀“撲棱棱”飛走了。自此一走再無消息,人就像在空氣中蒸發了一樣。直到幾年後的一天,我們突然接到個洋信封,撕開信封一看,這才知道他正在讀哈佛。當時我們就很是納了他美國娘的悶:我操,丫連高中都沒讀過,“姑的摸你”、“姨的摸你”都分不清,怎麽就考上了“佛”?而且還他娘的“哈佛”?後來他回國探親,我們喝著酒慢慢細聊,這才知道他到美國的最初幾年也是在餐館做企台,邊做企台邊學“鸚哥劣紳”。可即便如此,以我們沒有出過國的想象,還是無法理解他怎麽就能從英語的零基礎躍升到能與洋人熟練對話、再到用書麵英語去補習洋人的洋功課?“唉,人就怕逼啊,突然落地到一句鳥語都聽不懂的陌生語言環境,你學也得學、不學也得學。後來見老美的科技那麽發達,哪哪都用機械,就連掃樹葉、掃雪都用機械,我才發毒誓一定要讀大學,也不枉到美國拿了個彎子!”聽了他詳細講解後,我們才知道他在那些年裏吃了我們這輩子都不可能吃的苦、下了我們這輩子都不可能下的功夫。以後,他西服革履人模狗樣到華爾街上班,工作就更是玩命加拚命。後來探親結束,他回到美國,經常給我們來信,勸我們別老是趴在井底,應該爬出井口轉圈兒看看,還說我們現在出去有他這個“老前輩”打前站,總比他當初一人黑燈瞎火獨闖有優勢……
送秋直了眼看錄像,邊看邊發議論:“我靠,原來美國老爺們兒都這麽壯啊,個個腰身都像街頭戳著的郵筒子!哎,老美那兒的淡水魚怎麽那麽大的個兒啊!他們使的是什麽線?碰上個兒壯的還不是說切就切?!”玩魚行話管斷線叫“切線”。
穆鬱告訴他:“大鼻子使的是PE線——編織防彈背心的線就是PE線,也叫凱夫拉線,釣線就是凱夫拉線的其中一種。”
“哦哦,知道、知道,就是咱們俗稱的‘大力馬’啊!”送秋饒有興致地答。
穆鬱見送秋津津有味看錄像,偷偷把臉扭向我,朝我吐舌頭做個鬼臉兒;我也背著送秋悄悄給穆鬱翹了個大拇指,還把拇指向上挑了挑。心話兒說:啥病啥治法,根治光棍兒的病你就得給他被窩裏塞進個光屁溜兒的媳婦——要想不讓他胡思亂想,此時還就得給他放釣魚錄像!
經過這些日子的接觸,送秋覺出穆鬱人很好,脾氣溫和又隨和,懂得體貼人照顧人,還沒有文人的臭架子;最關鍵的是,剛開始接觸不了解,再加上他在報社這個宣傳重地工作,不敢深聊,可等以後無意中聊到三年前的那場學潮、聊到開槍鎮壓打死了那麽多的人,才知道原來他也是個明白人,於是就更加喜歡起他來。這會兒,送秋歪在床上抱歉地對穆鬱說:“你看,我傷的真不是時候,不然能帶你好好玩玩!”
穆鬱說:“不著急,再說現在天兒越來越涼,也沒法玩魚了啊!”
送秋說:“能玩的可多了,鯽魚四季能釣——湖麵凍上一半兒的冰能釣、整個湖麵結滿了冰鑿冰窟窿還能釣。冰釣可好玩了,六個冰窟窿呈扇子麵擺在你腳尖兒前麵,鯽魚吃餌漂一點點往上送,行話叫‘送漂’,眼瞅著冰窟窿裏水麵上的漂一點點往上送,冰天雪地裏能讓你從心底冒出一種欣喜若狂的歡喜,與其它三季釣魚相比,冰釣完全是玩魚的另一種境界啊!”
穆鬱被徐徐上升的漂撩撥得心癢,問:“是不是因為冬天魚不愛吃食、隔好幾個小時才能釣上一條,所以漂一動,才能給人帶來格外的驚喜?”
一屋人都聽愣了,亡命徒更是努著兩隻大眼珠子問:“您聽誰說‘冬天魚不愛吃食’?聽誰說‘隔好幾個小時才能釣上一條’?您的這些高家莊老高家的高論都是聽哪位高人胡說八道的啊?”
穆鬱知道露怯了,不好意思地笑笑:“是聽在魚坑認識的一位高手說的。”
大夥兒更樂了,小鬧兒邊樂邊對穆鬱說:“去魚坑玩玩傻魚也能算高手?快別聽這些‘高手’胡謅八咧了。別說讓你這個新手守著六根冰釣竿,就是讓你隻守著三根,同時送起的漂也會讓你忙得操逼帶摸栽兒、讓你忙得手腳不識閑啊!”
穆鬱沒想到冰釣上魚頻率會這樣高,用手摸著腦袋不好意思道:“我說呢,冬天坐車過橋路過很寬的河,老見冰麵上坐著一大片冰釣的人,一個個還都不怕天寒地凍,難怪這些人的癮頭兒會這樣大……說到癮頭兒,有個事兒我老是弄不明白,為什麽有的人釣過多次魚,卻沒能上癮,而我隻玩過一次,卻一下子著了魔,而且魔怔得不輕呢?”
送秋接過話頭兒:“我以前也不明白、也反複找原因,可都是圍著人的性格找,後來才明白關鍵不在性格,而在這人長沒長著玩魚基因——愛玩魚的人骨子裏都長有玩魚基因。正是這個胎裏帶的玩魚基因,才把咱們這些玩魚人聚在一起,在人群裏形成一個群體,區別於其他群體的一個很特殊的群體!”
穆鬱眨著兩隻眼睛說:“玩魚人身上長有玩魚基因,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那,玩魚人到底是怎樣一個群體?又究竟屬於哪一類人呢?”
送秋說:“這事兒說來話長。很早以前我就發現,愛釣魚的人也愛打獵,因為上麵不讓私人持槍,所以釣魚的人才將打獵的愛好被迫集中在玩魚上。以後又了解到,中國的玩魚人是這樣、外國的玩魚人也是這樣——有一年三兒回國,聊天聽他說,美國沒有專門賣漁具的商店,都是把打獵的獵槍和漁具合在一起賣,名字就叫‘漁獵商店’。打那兒起我才明白漁和獵原本不分家,愛釣魚的人也愛打獵、好打獵的人也好釣魚。後來結合自己的感受再體會其他玩魚人,我才想到咱們這些人也許是從遠古人類那裏繼承了狩獵的遺傳基因,所以先天就喜歡捕捉、喜歡為捕捉設計各種陷阱和圈套,以把獵物捕捉到手為樂趣。以後又發現,這類人除了玩魚還喜歡諜報和刑偵、喜歡通過蛛絲馬跡尋找作案人、喜歡抓捕嫌疑人,因為抓人也需要動腦筋設計抓捕方案,在性質上同樣屬於‘獵捕’,與獵捕獵物一樣都能為這類人帶來捕捉的樂趣!”
“捕捉能給人帶來樂趣,釣魚作為捕捉的一種也能給人帶來樂趣。嗯,確實是這樣!可我還是弄不明白,這釣魚的樂趣究竟在哪兒呢?盡管我之前一直在琢磨,也問過一些人,可還是沒能弄清這釣魚的樂趣究竟在哪裏?”
送秋說:“這個問題我們探討過多次,有人說是‘見魚漂猛地一動瞬間帶來的驚喜’、有人說是‘魚線帶上勁兒從竿的握手傳導出的喜悅手感’,還有人說是‘劈裏啪啦將魚拖到水麵引來的心情激動’,說得都對、都有道理,但都沒能概括出樂趣究竟在哪裏。其實,釣魚就跟小夥兒追姑娘一樣,喜悅的感覺不是在哪一個點上,而是遍布整個追的過程中。比如:你能說你追姑娘就為摟抱嗎?能說就為親嘴兒嗎?能說就為上床嗎?不能,不能這樣說。因為追姑娘從開始一直到最後,每一個環節都是一個愉快的過程、同時也是一個苦惱的過程。追姑娘有從第一眼相中到最後把姑娘追到手的心花怒放,釣魚也有苦苦等待到最終把魚拖上岸的手舞足蹈;追姑娘有追不到手的煩惱,釣魚也有釣不上來的苦惱。所有的這一切,都是釣魚的樂趣,樂趣遍布整個過程中,而不是單獨在某一個點上!”
穆鬱聽得入神,聽完連連讚:“你可真不愧是我的師傅,我可真沒白認你這個師傅!短短幾句話,就把釣魚的樂趣說到家,而且概括得異常精準!”
送秋說:“當然,無論什麽事兒都有高潮和低潮,追姑娘追到手後上床,翻雲覆雨釋放的一刹那肯定是最高潮。可是,初次約會時的激動、第一次摟抱親吻時的陶醉、見不到麵時的苦苦思念,甚至包括一時受挫帶來的苦惱,難道就不是戀愛其中的一個部分?釣魚也一樣,拎著竿子奔向水邊時的高興、釣上新品種魚時的興奮、遇到大魚時的欣喜若狂,甚至包括總也釣不上來的煩惱,不是都樂在其中嘛!”
穆鬱越聽越興奮,眼睛閃著光說:“對對對,甚至包括失戀,即使是那種一見鍾情愛得要死要活、愛得上天入地、愛得昏天黑地的失戀,你能說那就不是一段舊情的結束、一段嶄新戀情的即將開始嗎?”
送秋聽到這兒,臉色驟變,就像晴朗的天空突然壓來一片烏雲,神情一下子暗淡下去……
我知道他又想起嬋娟,勾起內心的隱痛,就想把話岔開,將話頭兒重新拉回到釣魚上。可就在這時,忽然就聽見院裏有人問話:“玩魚那大哥在家嗎?”說話的人把“那”念成“內”,“大哥”叫成“的哥”,一聽就知道是北京土生土長的土著。
我推開屋門一看,有些吃驚——我操,是五短身材!怎麽是五短身材呢?!
五短身材見了我笑笑,客氣地問:“那天錨魚‘內’‘的’哥在家嗎?”
我一時吃不準他來的目的,見他始終很客氣,就猶豫著把身子閃開:“在。你屋裏請吧!”
五短身材進屋。送秋見了也一愣,趕緊把身子從床上欠起來,問:“您這是……”
五短身材趕緊說明來意:“哦,是這麽回子事兒,那天聽大哥您一開腔,我就知道您是個仗義的人、是個可交的朋友。回去後我越想越覺得我上門叫板叫得差勁,老是想登門來賠個不是,可又怕不招大夥兒待見,就一直沒來。今兒個跟道上的朋友盤道,聽說您傷了腳,我這才一咬牙一跺腳,下狠心來看看您!”說完,也不解釋,轉過身自顧自就往屋門外走……
——怎麽個意思?我一愣,然後猶疑著跟出屋,疑惑著跟到街門外,就見五短身材已站在奔馳車後屁股的位置,掀開後備箱蓋兒正從裏麵大包小包往外拿東西……
五短身材拎著好多的包和我回到屋裏,對送秋說:“也不知您愛吃什麽,隨便買了點兒,不成敬意!”
一屋人就善意地笑起來,一遞一句試著與五短身材聊起天……
原來,五短身材姓狄,家住昆明湖,自小守著湖長大,也癡迷玩魚。之前,也聽說過後海錨鉤玩得野、玩得猖,可怎麽也沒想到竟然還有膽敢號稱“現鉤現賣”的主兒。那天開車打這兒路過,見了牌子上的字不服氣,再加上從小就是個混不吝的愣頭青,所以就上門叫板非要??是怎麽個“立等可取”法。回去跟他一塊兒玩魚的哥們兒一學舌,他那幫哥們兒就樂,擠兌他說:“你丫撞上的人是不是一米八幾的大個兒?握著竿子不言不語,可一出手卻是穩準狠一錨一個準兒?那位爺就是咱京城水麵大名鼎鼎的送秋秋兒爺啊!虧你丫還整天哭著喊著號稱自己玩魚,怎麽就連京城水麵頭一號的秋兒爺都不認識呢”?!五短身材這才知道撞上的人是送秋,說:“秋兒爺我知道,沒少聽各路高手念叨他;可我撞上的人就是送秋,我還真的不知道”!
五短身材說完來龍去脈,從椅子上站起身,雙手朝送秋一抱拳,說:“秋兒哥,那天是兄弟我有眼不識泰山、是兄弟我的不對,今兒個正式給您賠個不是!”
送秋趕緊又欠起身:“見外了不是?!翻篇兒、翻篇兒,這頁翻過去。既成了哥們兒,往後就再別提那碼事了!”
接下來兩方聊兩地都怎樣玩魚,各自都愛玩什麽魚。還聊其它,見麵熟地問五短身材是怎麽發的家?怎麽就開上了牛逼哄哄的大奔?
五短身材這時已放開,說話不再拘謹:“操,這年頭兒撐死膽大的,我他媽能發財就仗著狗膽包天,慫人不敢做的買賣我敢做、膽小的不敢幹的我敢幹!我掙出頭一筆銀子後,就開始往外砸銀子,砸出‘叮叮當當’的銀子響讓他們丫當官的給我‘批條子’;等把批給我的緊俏貨變出更多的銀子,我就把成捆兒、成捆兒的鈔票再往外砸,數目多到讓那幫經多見廣的狗官也能把眼瞪大瞪圓。碰上膽小怕事不敢收銀子的主兒,我就給丫派蜜,把我喇得夠不夠的蜜轉手派給丫的,因為我早就瞧出來了,公母不一樣,長著雞巴的都好色、都愛喇蜜。總之一句話,要想發財你就得操逼帶刀子——豁著幹。就得指著這幫當官的才能發大財!”五短身材說的“蜜”和“喇”,是北京頑鬧話:“蜜”指風騷女孩兒;“喇”有兩解,作名詞還指風騷女孩兒,作動詞則指玩弄風騷女孩兒。
五短身材說完,又對送秋說:“秋兒哥能不能讓兄弟??您的竿子,我也想學著做梆竿子、學著做錨鉤!”
送秋見他買來大包小包的東西,就想順水還人情,於是說:“那有什麽不行的?!幹脆我送你一把竿子吧,就把那天我梆魚的那把竿子送給你!”
“哎呦,求之不得,那就謝謝啦、謝謝啦!”五短身材道謝。
“大卸八塊——是他媽先卸(謝)胳膊啊、還是先卸(謝)腿啊?”一直悶不做聲的亡命徒這會兒甕聲甕氣開了腔。自打那天五短身材上門叫板,亡命徒就一直憋著氣,這會兒更是用兩隻大眼珠子冷冷地睖睖著五短身材。
“三爺,怎麽說話呢?肯登咱家門就是客,哪兒有對客人這麽說話的?!”送秋趕緊製止亡命徒,又扭過臉對五短身材說:“狄兄弟別往心裏去!這是我家三爺,脾氣出了名的狗慫,要不外號就叫亡命徒啦?!”
“哎呦,是三爺啊,沒少聽道上的弟兄念叨您!那天是兄弟我的不對,確實是我的不對,我這兒正式給三爺賠個不是!三爺大人大量,胳膊上跑得馬、肚子裏撐得船,往後還請多多包涵,多多照應!”五短身材朝著亡命徒雙手抱拳。
我趕緊打圓場:“翻篇兒、翻篇兒,往後都是弟兄,誰也不許再提那碼事兒!”
送秋又向五短身材介紹我:“一塊兒都認識、認識——這是我家二爺,大偉,官號周大偉。”
五短身材又朝我拱手,客套一番:“原來這位就是三傑裏的二爺啊,兄弟我這兒給二爺請安啦,二爺您吉祥!”說完見亡命徒還沒消氣,就又對亡命徒說:“三爺消消氣,改日我專程到府上負荊請罪!今兒個我想請秋兒哥吃個飯,三爺一定賞臉,二爺也請賞光一定要去,咱們哥兒四個甩開腮幫子好好喝丫幾杯!”
送秋朝五短身材笑笑,指指自己的腳說:“你?我這腳,今兒個實在不行。這樣吧,等把傷養好,我專門請你,請你吃後海全魚宴。到時咱們哥們兒一定撞兩杯,好好盤盤道!”
送秋說等他“把傷養好”,當時哥兒幾個沒覺出這話有什麽毛病,因為傷就是傷,或遲或早終究有養好的那一天。可僅僅過了幾天,他的腳傷卻惡化了,而且嚴重程度出乎我們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