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斷後海
傅振川
第九章
亡命徒長得就像一頭牛,體重足足有三百斤。眼睛長得也像牛眼,發起火來兩隻大眼珠子一翻睖、一翻睖顯得特別得凶。最奇特的是臉上也像牛那樣長滿細密的茸毛,兩個顴骨處的茸毛尤其濃密。坊間說這種長獸毛的人都凶。亡命徒豈止是凶,打起架還不要命,不計後果的不要命,所以才得“亡命徒”這一綽號。
亡命徒十六歲下鄉插隊。進村的頭一天,他隨同學來場院瞧新奇。一幫村民見他還是個孩子,當麵議論:“別看長得像頭牛,可底根兒是城裏嬌生慣養長大的,幹活指定不如咱農家娃,難免中看不中用!”亡命徒聽了走到旁邊樁子上拴著的一條驢跟前,雙手放到驢腰身一側,用力一推,竟然把驢推了個四腳朝天。
以後給老鄉家蓋房幫忙,登著梯子往房頂送苫背的泥,老鄉都是一手拎著裝滿泥的鐵桶、另一手扶著梯子往上爬。可亡命徒卻用胳膊彎挎一桶、手裏再拎一桶,然後扶著梯子爬到房頂。
村裏有個練家子,早年是全縣摔跤冠軍,見亡命徒有一身蠻力,就提出要與他撂兩跤,比試比試。亡命徒岔開兩條大象腿,向下乜斜著兩隻牛眼說:“你丫先摔我吧,摔不動我再摔你!”那練家子撲過來,使出渾身解數,卻摔他不倒。亡命徒見他摔得差不多了,就逮了個空子將那人攔腰抱起,扛到肩上,原地轉圈,然後說了句:“去你大爺的吧!”就懸空把那人甩出五尺多遠。
生產隊長見亡命徒膽大,派他去抽水澆地的機井房看守電機。機井房位於離村十幾裏遠的田地裏,孤零零一座小破房,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電機值錢,外縣的人經常趕著馬車偷電機,亡命徒吃住在機井房裏晝夜看守電機。
插隊一天三頓窩頭就鹹菜,亡命徒吃得胃酸,就打起生產隊長家養的那條大黑狗的主意,並暗中做著兩樣準備:一是把水桶提梁卸下來,燒紅彎呈魚鉤狀,將鉤尖兒磨銳利;二是去隊長家串門兒,與大黑狗混個臉熟,省得到時不好近身。做好準備的一天夜裏,他摸黑潛回村,來到隊長家門前,從衣兜兒裏掏出塊兒窩頭插鉤尖兒上,把插著窩頭的鉤子伸給狗。狗叼住窩頭,他握著鉤子握把兒猛然向後發力,鉤尖一下從狗鼻梁穿出。然後他就拖著狗往村外的機井房走。進了機井房把門關上,從狗嘴裏卸下鉤子,摘下掛在牆上的鐮刀,就像掄起搭鉤搭魚一樣一下就把整個鐮刀剟進狗的後腰裏。急了眼的狗回過頭一口咬住他的手,死死咬住再也不撒嘴。亡命徒疼得齜牙咧嘴,卻忍著疼對狗發狠:“行,狗操的東西,你丫不是咬嗎,今兒個爺倒要看看是你丫能把爺咬死、還是爺能把你丫咬死?”說完,用另一手薅住狗頸上的皮,一把拖過來,張開大嘴就狠狠咬住狗頭下麵的脖子。狗疼得“嗚嗚”慘叫,撒開嘴,可亡命徒卻死死咬住狗的脖子再也不撒嘴,直到狗的四爪亂蹬咽了氣。之後,將狗大卸八塊,放入鐵桶加水加鹽架起火來煮,煮熟美美吃了一禮拜——為何不放點兒作料?插隊生活苦啊,除了鹽沒有其它作料。順便再解釋一下狗為何吃窩頭:那年月狗更苦啊,經常挨餓,有些狗餓得實在忍受不了偷吃家裏的食物,沒少遭到主人的毒打。
插隊結束,亡命徒返城被分配到鑄造廠做工人,每天幹的是雙手握兩米長八磅大錘砸“三連兒”生鐵。三連兒生鐵一尺多長、半尺寬、三寸厚,三個凸起形狀的鐵塊連在一起,投入化鐵爐前須砸開。
京城住戶以前冬天都燒煤爐取暖,後來興起安裝“土暖氣”。亡命徒所在鑄造廠生產鑄鐵暖氣片,就托廠裏與自己有交情的司機哥們兒給自己家“順”暖氣片,等“順”完自己的再給送秋家“順”。十幾片暖氣片連接起來如八仙桌桌麵那麽大,重量足足有二百斤。我和送秋從卡車上往院裏抬,感覺組裝起來的整組暖氣死沉死沉的,雖咬牙堅持,但仍感到手指被勒得生疼,疼得受不了!
亡命徒見送秋和我費勁往院裏抬,就罵:“騾子燈兒——真他媽廢物!”等抬第二組暖氣時,他就光著個板兒脊梁,站在車廂下,讓我和送秋往他後背上放,然後一人背著整組暖氣一點點往街門口挪。
二百斤重的分量壓在亡命徒的後背上,就像壓著一座山,人看上去有一種頭重腳輕的感覺。亡命徒背著沉重的暖氣片顫顫巍巍挪進院,再顫顫巍巍挪進屋,等把整組的暖氣慢慢放到屋地上,我們才驚訝地發現他的後背流滿了血——暖氣片上的尖棱加重量形成刀的刀刃,在他後背上拉出幾條深深的血口子。
亡命徒到了犯騷年紀,開始追姑娘。姑娘們見他一臉凶相,嚇得個個奔逃。俗語:有愛孫猴兒的,就有愛八戒的。最後被他追到一位,芳名:豔麗。豔麗長得很有特點:一隻杏眼微微斜視,鼻梁兩側長有星星點點的雀斑。可正是因為斜視和雀斑,卻讓這張臉在男人眼裏顯得出奇“逗人兒”。除了臉蛋兒“逗人兒”,豔麗的身材還特別惹火,是那種讓男人一見眼珠子就能往外“呼呼”噴出火苗子的惹火。
據豔麗說,她打小身子弱,上小學時就被男生欺負,給她起外號,管她臉上的雀斑叫“茶葉末兒”,編排說有天她爸喝“高末兒”,邊喝邊聽豔麗媽講笑話,結果被笑話逗得“噗”的一聲就噴了她一臉的茶葉末兒。豔麗上到中學,美人坯子開始發育,男生不再欺負她,反倒開始漆咕她,更有大膽的男生在追她,這就惹得同班女生的嫉妒。女生們最初隻是背地裏氣哼哼地議論,後來合起夥兒來當麵罵她,到最後就發展到圍上來群毆她。在那個講究鬥爭的年月女生打起女生也是很凶殘的,揪頭發、抬腳踹、脫下鞋用鞋底子抽嘴巴,而且是不歇氣連續幾十下地抽嘴巴。鞋底子抽在臉上當然疼,但更多是感到羞辱。豔麗當時心裏恨啊,可寡不敵眾不能發作,於是便在心裏暗暗發起誓:將來姑奶奶找對象,一定要找個橫家主兒、一定要找個能保護我不受欺負的橫爺們兒!
亡命徒自然可以擔當起這重任。豈止擔當護花使者,平日見了豔麗更是有心軟心疼的感覺,以至最初上床時動作盡可能地輕、柔、慢,寧肯自己不盡興,也不能讓女友有疼痛的感覺。誰料,幾次肉搏下來豔麗卻很不滿意:“原以為你是條威猛漢子,不想卻是銀樣蠟槍頭——中看不中用!”亡命徒初時一頭霧水,雲裏霧裏不解其意,後來漸漸醒夢:難道女人不都喜歡文弱書生,也有喜歡猛張飛的?於是增加動作力度,試著上演激烈劇情,果然就取得滿意效果。可即便是實踐出真知,亡命徒還是因為經驗不足無法理解:明明身子很嬌氣,嬌裏嬌氣像個嬌小姐,可為何在那事兒上卻喜歡如狼似虎呢?
那時“改開”不久,服裝樣式還很單一陳舊,男人大多“四兜兒中山裝”、女人更多“圓領兩個兜兒”,顏色不是藍和灰就是灰和藍;街上極少見女人穿高跟鞋,更鮮見緊緊裹著腿的健美褲。偶爾見街上有女人穿,男人就用眼睛追著看,心裏猜想這雌兒不是港台有親戚、就是托人從港台捎帶回來的。豔麗家有香港親戚,人又愛打扮,有天就腿裹紅色健美褲、足登銀灰色高跟鞋,花枝招展來到亡命徒的家。亡命徒一見,兩眼立時充血,眼睛瞪得比牛眼還大,當時就餓虎撲食撲向豔麗,急得都來不及上床,站在屋地上直接就把事兒給辦了。辦事兒時邊向前拱動著身子中段、邊呼哧帶喘地發狠:“迷人的小妖精,你還敢穿高跟鞋……你還敢穿健美褲?!我叫你穿……我叫你穿……”豔麗非但不惱,反而迎合著忘情投入,嬌聲呻吟:“哎呦……哎呦……哥哥你壞,你可真壞……”
亡命徒結婚後,街坊們以為他脾氣不好,犯起狗慫脾氣難免打媳婦。可實際情況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亡命徒很會疼媳婦,真的是含在嘴裏怕化了、頂在頭頂怕摔了,一直心肝寶貝兒疼著豔麗。
有天大夥兒喝酒,亡命徒多灌了幾杯,就忘了姓什麽放開狂話:“操,有時候我真他媽想脫一光屁溜兒、也讓豔麗脫一光屁溜兒,我們兩口子大半夜去湖邊,用我襠上的‘秤杆兒’挑著豔麗圍著後海轉一圈兒……”
當時哥兒幾個聽了驚得差點兒把眼珠子掉地上,鬧哄著喊:“我操,您那是鐵鍁把兒啊?還是他媽的金箍棒?居然就敢想象用你丫那狗雞巴挑著大活人遛湖圈兒,你瞧把你丫給硬的!”
亡命徒就一臉認真地發咒起誓:“操,我他媽沒吹牛,別說是九十斤軟軟乎乎的嬌小姐,就是二百多斤重的生鐵鐵塊兒,我他媽也用我這‘秤杆兒’挑起過。你們哥兒幾個若是不相信,現在就可以騎車隨我到我們廠裏親眼去??!”
我們這些肉骨凡胎當然不相信,於是蹬上自行車隨著他去他上班的工廠。路上聽亡命徒介紹,原來他所在的砸生鐵班組一共有三十多個清一水的年輕後生,有天班組裏幾個壞小子突發奇想,用繩子拴上生鐵鐵塊兒掛在自己的“秤杆兒”上,相互比試誰能挑起更多的鐵塊兒。一塊兒“三連兒”生鐵有四十多斤重,班組裏多數人隻能挑起一塊兒,最多也就挑起兩塊兒,可亡命徒卻一次挑起五塊兒。
我們騎車來到工廠裏,眼瞧著亡命徒用繩子拴上五塊兒生鐵,把繩子掛在堅硬的“秤杆兒”上,倒背著雙手驕傲地挑起二百多斤重的鐵塊兒,還聽他邊挑著鐵塊兒邊講解其中的竅門:“仔細瞧,瞧出門道沒有?千斤不倒梢——你得把繩子掛在根兒底上,不能掛在‘秤杆兒’的梢兒上!”
當時在場的人全都驚呆了,有人瞪大倆眼說:“你丫可真是牲口啊,人雞巴居然比驢雞巴還要硬!”有人眨著眼說:“真懷疑你丫那玩藝兒是合金鋼澆鑄的,不然怎麽就敢硬碰硬挑起二百多斤重的鐵塊兒!”
我當時也很吃驚,問他:“真弄不明白你最初是怎麽想的,怎麽就能想出兩口子脫一光屁溜兒,由你挑著豔麗圍著後海轉一圈兒?”
亡命徒甕聲甕氣隻回了一句:“怎麽想的?就想證明我們是兩口子、就想證明我們是恩愛夫妻!”
亡命徒玩魚喜歡玩飛叉,但準頭兒不行,飛出十次叉能蒙上一回就算不錯。釣魚也不行,不行主要是因為殺氣太重:人坐在湖邊,手握竿子底把一抬竿,兩邊的人就猛地扭臉朝他看——竿子“嗚”地發出一聲響,響動大得就像練武術的人猛地掄棍子。有時中鉤的鯽魚被他從水裏直接掄出水,飛出水麵能有兩米高;有時幹脆把魚的嘴圈兒整個撕下來,鉤子上隻掛著一個圓圓的嘴圈兒。
有次我們在北岸玩鯽魚,送秋的窩子發了,水麵密密麻麻聚了一層泡,上魚更是一尾緊接一尾連竿子。當時我們身旁圍滿了人,眾人羨慕窩子打得地道,但僅僅是羨慕而已,因為玩魚有規矩:人家的窩子發了是人家的本事,你不能挨著人家下竿,更不能將竿伸進人家的窩子裏。可有個穿一身國防綠的小子卻不管不顧,不但挨著送秋坐下,還把竿尖子一點點往送秋窩子邊上湊,到最後幹脆就把釣鉤遞進了送秋的窩子裏。
後海人都知道穿一身國防綠的是部隊大院子弟,這些人住在城邊上的“總政大院”、“北空大院”、“海軍大院”這院那院,平日一幫一夥騎著自行車到後海來玩,冬天滑冰、夏天釣魚,經常與城裏的平民頑鬧茬架。他們管那身綠叫國防綠,可我們卻叫“雞屎綠”。這自然有平民子弟穿不上免費軍裝的嫉妒,但更多的是隔膜,因為他們總是高高在上,從骨子裏瞧不起平民百姓,更不把湖邊人夾在眼裏。
亡命徒原本就對這些人斜著眼瞧,這會兒見“雞屎綠”不守規矩更來氣。於是挨著這小子坐下,可抬竿時卻故意把鉤子往那人臉上甩。當時我們不知道與雞屎綠同來的有十多個人。
“你他媽看著點兒,別鉤老子臉上!”這些人平日自稱“老子”稱慣了,跟誰都敢稱“老子”。
“我他媽沒打算鉤你臉,我他媽是想直接鉤你丫眼珠子!”亡命徒朝雞屎綠睖睖起眼。
“呼啦啦”,那十多個大院子弟一起撲上來,圍著亡命徒暴打。我和送秋一見急了眼,扔下竿子也撲了上去,與那十幾人打成一鍋粥。
在這十多人裏,有個又高又瘦的瘦子最能打,不知他從哪兒抄來一把鐵鍁,掄圓了把鐵鍁劈在亡命徒的胳膊上。鐵鍁劈的力量很大,將亡命徒的胳膊劈斷。但當時我們並不知道骨頭已被劈斷……
湖邊街坊見雙方打起來,開始勸架,最後死拉活拽將雙方拉開。
亡命徒氣炸了肺,可好虎架不住群狼,於是窩著一肚子火回家,到家抄起掃帚叉又返回到湖邊。那十多個大院子弟以為打完架就沒事了,一個個盯著魚漂專心釣魚。可亡命徒卻不聲不響溜到惹出事兒的“雞屎綠”身後,單手舉起叉就向那小子後背上叉去……
亡命徒被鐵鍁劈斷的胳膊腫得就像小腿肚子那樣粗。打完架我和送秋陪他去醫院,聽大夫指著X光照片介紹我們才知道,原來人的前臂有兩根骨頭,一根叫尺骨、另一根叫橈骨。兩根骨頭都被鐵鍁劈斷,斷茬兒處還有好幾塊碎骨頭渣。
亡命徒吃了大虧,可幾天以後卻被大殼帽抓走了。這讓我們很吃驚,因為亡命徒當時的右胳膊已骨折,用魚叉叉人用的是左胳膊,左胳膊使不上勁,再加上魚叉叉尖被衣服和後背上的骨頭阻擋,所以叉進肉裏並不深,傷得並不重。但接下來發生的事卻讓我們更加吃驚:刑拘、逮捕,案子由檢察院起訴到法院。送秋和我為他請律師,可最後亡命徒還是被判了三年……
媽了個逼的,媽了個五彩大花逼的!兩根骨頭斷了的人被判了三年,而劈人的人隻被拘留十五天,然後就被放了,從此屁事兒沒有。這他媽還有王法嗎?還有老百姓說理的地方嗎?我和送秋一萬個不服,反複上告,還央求律師主持正義。可律師卻對我們說那倆小子的爹都是穿軍裝的大人物,這事兒隻能到此為止……
亡命徒被送到“圈兒”裏服刑,逢年過節和其它允許探視的時間,拐子王開車拉上送秋和我一起去看他,捎上各種熟肉和香煙,想讓他在裏麵過得舒服些。
豔麗當初與亡命徒搞對象父母不同意,不同意主要是看出亡命徒脾氣異常暴躁,擔心以後與人打架保不齊會出事。亡命徒進“圈兒”後,豔麗媽開始逼著女兒與亡命徒離婚。豔麗最開始不同意,可架不住豔麗媽以抹脖子上吊相威脅,而且,還不單是明麵說山,暗地裏還真的準備了上吊的繩子。豔麗害怕真的出事,又禁不住當媽的反複逼迫最後就與亡命徒離了婚。我們聽獄警介紹,亡命徒聽到離婚的消息人就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茄子皮”迅速萎蔫下去,人一下子瘦了七八十斤。後來亡命徒掉著眼淚托我們給豔麗捎話:“對不起豔麗,離婚不怨她、也不怨她爹媽,都怪我脾氣不好!房子和所有的財產都歸豔麗,她可以繼續在那兒住著,也可以把房子賣掉把錢拿走!”可豔麗卻沒要亡命徒的房子,在他出獄後反而偷偷回來看他,而且每次回來都把屋門插銷插上,門簾窗簾掛上。但二人的婚姻無法挽回,豔麗被逼迫已改嫁,隻要她對父母說想離婚再與亡命徒複婚,豔麗媽就哭鬧著又要上吊抹脖子……
服刑三年,亡命徒出“圈兒”後有兩個明顯變化:一是在外麵毀東西,常常在夜裏悄悄溜出家門,一路走一路毀,而且專挑影響力大、價值大的東西毀。
後海要辦旅遊景區,沿岸四周建起十多個介紹景點的櫥窗,櫥窗前麵鑲一塊雙人床那麽大的大玻璃,裏麵有微縮的立體景物。櫥窗剛剛建好,亡命徒就在一夜之間將所有的櫥窗玻璃砸碎,裏麵的景物全部搗爛。後海幾十條遊船白天蕩漾在湖麵上,到了晚上用繩子穿成串停靠碼頭。可有一天清晨這些遊船卻全部沉入湖底,打撈上來一看,這才發現所有的船底都被搗出一個洞。
另一個變化是不再明麵上打架,但眼神裏卻不時流露帶有殺氣的凶光,讓人見了不寒而栗。
後海嚴禁釣魚,每天有巡湖小隊圍著湖巡視。巡湖隊員個個都是橫家主兒,“橫”來自兩個方麵:一是沒幹巡湖之前人就橫,如果不橫說話沒人聽,當初也不會被選入巡湖隊;二是胳膊上的“紅箍”代表權力,讓原本的橫變得更加得橫。“橫人們”對待違規釣魚人輕則罵罵咧咧連損帶挖苦呲嗒幾句,重則一頓拳腳伺候。所以,偷釣的街坊遠遠看見有“紅箍”過來,就趕緊收拾漁具望風而逃。可亡命徒卻不逃,依舊坐在湖邊專心致誌地盯漂。“紅箍”們都認識亡命徒,知道招惹不起,不敢得罪,所以每次碰見都主動打招呼:“喲,爺,您這兒玩著呐!”亡命徒就大剌剌地答:“嗯嗯,玩著呐!”說話時連眼皮都懶得抬,依舊盯著湖麵上的漂……
後來巡湖查抄釣魚的新來一人,此人長著滿臉橫肉,說話出奇的嘎雜,一看就是個從未碰上過硬茬兒的愣頭青。“滿臉橫肉”每次見釣魚的街坊們跑了,來不及收走的拉砣一排排插在岸邊,就猛嘬兩口手上的香煙,彎腰用煙頭將一根根魚線燙斷;有時做得更過分,居然就把來不及收走的馬紮、板凳,甚至停放在岸邊的自行車扔進湖裏。
那天滿臉橫肉隨著一幫人來巡湖,其他街坊照例跑了,唯有亡命徒仍舊坐在岸邊不抬腦袋地玩。
“嘿嘿,別人都蹽丫子了,怎麽就你丫一人這麽大的膽子啊?!”滿臉橫肉一上來就不客氣。
亡命徒沒有任何反應,兩眼依舊盯著湖麵上的漂。
“說他媽你呐!聾了、瞎了,還是耳朵眼兒裏塞上雞巴毛啦?!”滿臉橫肉又拽一句。
“哦,這是孫子在跟爺爺說話嗎?我想確認一下,你丫確定你是在跟你爺爺說話嗎?”亡命徒這才把臉扭過來,兩眼露出令人膽寒的凶光。
一塊巡湖的人知道要出事,趕緊勸:“算了、算了,咱們往前溜達吧!”
“不行,今兒個非得他媽說道、說道!要不我把竿撅了、要不我把竿收走。你丫自己挑一樣吧?”滿臉橫肉較勁。
“你一個膽兒夠嗎?要不我借你倆膽兒?!”亡命徒眼裏的光已露出殺氣。
“嘿,我操的咧!聽說你丫是大刑上來的,可你丫也不買二兩棉花——紡紡(訪訪)我是誰。明告訴你吧,我他媽就是專治你這種大刑上來的,專治各種不服!”滿臉橫肉橫得不行。
“好好好,你厲害。我服,我服還不行嗎?!”亡命徒說完開始收竿。
其他街坊並沒跑遠,這會兒都遛達回來站在一邊瞧熱鬧。滿臉橫肉走到亡命徒跟前要收竿,其他巡湖的人使勁兒攔著不讓收,可滿臉橫肉死活不聽,到底還是把竿給收走了。
接下來的幾天,亡命徒不再釣魚,而是每天在下班時分遠遠地戳在巡湖隊駐地院門外梢著。
有天下大雨,雨下得很大,雨霧中灰蒙蒙的。亡命徒在下班時分又梢在巡湖隊駐地院門外。與往日不同的是,他扶著一輛自行車,身上穿著一麵橡膠、一麵綠布的雨衣。雨衣帽子前麵的收縮繩兒勒緊,隻露出兩隻眼睛和鼻子。滿臉橫肉下班時從院門裏騎著自行車出來了,也穿著雨衣、戴著雨衣帽子。亡命徒騎著車悄悄跟了上去。穿大街、過小巷,七拐八繞,一路跟到一個背靜處,亡命徒緊蹬幾步與他貼近,然後一手扶車把、另一手從懷裏掏出一整塊紅磚,高高舉起,狠狠就朝滿臉橫肉的後腦勺上拍去……
第二天,管片兒片兒警登門,拐彎抹角問亡命徒昨天下班時分人在哪兒?亡命徒就樂了,說:“你丫甭跟我弄這哩格兒楞!我在‘圈兒’裏那三年沒學會別的,就學會‘證據’倆字。你丫若有證據就掏傳票,我跟你丫走;若沒證據,你他媽就別瞎雞巴問——我是為你好,懂嗎?別回頭再給自己問出一輩子都後悔的事兒來!”
片兒警當然明攢兒,“嘿嘿”地樂:“這事兒巡湖隊告到派出所,上麵讓我下片兒排查,我不得不跑一趟,回去好交差。”說完嘻嘻哈哈與亡命徒開起玩笑,坐了一會兒就抬起屁股回去交差了。
亡命徒從“圈兒”裏回來後工作自然是丟了——按照國營單位處理觸法職工慣例,都是前腳被逮捕、後腳即被開除。亡命徒出來後要想吃飯隻能自己想轍,主要生活來源有兩個:夏天看瓜攤兒,冬天開冰場。
賣西瓜的老板在上市旺季一次進貨很多,且源源不斷,西瓜碼放在大街便道上堆得就跟一溜小山似的。白天有人賣瓜無需看守,可到了晚上收攤兒以後就必須雇人整夜看守。亡命徒受雇看守西瓜攤兒,每晚在攤兒旁支上行軍床,一尺五寸長的西瓜刀壓在枕下,開始呼呼大睡。夜裏成幫結夥的小綹見亡命徒看守的是這家的瓜攤兒,就繞著走,到別的攤兒去偷瓜。所以,年年賣瓜季節都有老板爭著搶著請亡命徒去看攤兒,因為老板知道丟瓜的損失有多大。
開冰場靠出租冰車賺錢。冰車都是自己製作的,製作的方法很簡單:將兩根三角鐵的一麵立起來充當冰刀,上麵用鋼筋棍兒焊成車的形狀,前後座椅用螺栓固定兩塊小木板,再配備兩根鐵簽子滑行。以前的冰場都是湖邊街坊開設的,張家用繩子攔起來圈出一塊冰麵、李家圈出一塊冰麵,白天出租冰車,晚上潑水養護冰麵。可千萬別小瞧這冰場,一個冬天下來能掙三萬多塊錢,這錢在當時是一筆很大的錢。
亡命徒出“圈兒”後,想起送秋和其他街坊開冰場很賺錢,自己也想開冰場,可卻聽說現在開冰場不像以前那會兒想開就開了……
當時上麵號召“開放搞活”,強力扭轉人們先前隻重政治、淡泊金錢的觀念,大張旗鼓宣傳愛錢、奔錢、一切向錢看,所以不管是各個單位還是布衣草民,全都急紅了眼想盡方法四處撈錢。負責管理後海的那個行政單位見開冰場賺錢,而且能賺大錢,就先用公家大鐵板圈占出絕大部分冰麵自己開冰場,剩下的一些邊邊角角再承包給周圍的街坊。
亡命徒在“圈兒”裏蹲了三年,出來後覺得社會變化很大,哪哪都在搞承包,但對開冰場也要承包卻納悶,心想:這片兒水自古就有,既不屬於張家、也不屬於李家,怎麽現在突然就歸了你一家獨有?你一個單位圈占出那麽大一片冰麵,剩下屁股大點兒的地兒再承包給湖邊街坊,承包還要向你們交錢,交的錢都去了哪兒?這些錢最後又都歸了誰?
亡命徒雖然對行政部門不能從事商業經營不是很清楚,但也朦朧覺出有哪兒不對勁兒。等到入冬湖冰凍得剛能禁住人,他就憋著要與公家幹一惡架的心上了冰,用繩子圈占出自己的一塊冰麵,準備開冰場掙錢吃飯。
當天晚上公家的人就找上門了。來人五十啷當歲,說話很小心很客氣,先是說老哥回來幾個月了,沒登門來看看別往心裏去,接著就客客氣氣介紹起現在承包冰場的辦法。
亡命徒愣巴殼腦睖睖著兩隻大眼珠子瞅著公家人,噘起唇努努立在屋子牆角的那把掃帚叉,說:“交錢這事兒你甭問我,問它,看它答應還是不答應?!”
公家人就笑了,說:“早為老哥想好了,知道老哥剛回來羅鍋子上山——前(錢)緊。情況特殊嘛,特殊情況就得特殊辦理。所以呢,老哥不必繳費。但是呢,對外人卻不能明侃。你想啊,這要是傳出去,大夥兒都不繳費,那我們這些人不是就得喝西北風啦?!”說完,拉開皮包拉鏈,從包裏拿出一份打印好的合同,讓亡命徒在合同上簽字。
亡命徒不著急簽字,冷冷地問:“你們自己圈占出的那片兒最大的冰場要向誰繳費啊?”
公家人笑著答:“我們不需要繳費,因為我們是相關部門,相關部門本身就代表國家啊!”
亡命徒又問:“那街坊們為何就要繳費呢?”
公家人笑著又答:“因為他們是老百姓啊,老百姓自然就要繳費!”
亡命徒再問:“那老百姓繳的錢,你們又是怎麽花的?”
公家人再答:“那哪兒能隨便花啊,還不是給下麵職工發獎金、分福利!”
亡命徒聽到這兒板起臉:“那可不行!好漢子怕調個兒,假如街坊們讓你們繳費,再把你們繳的錢給街坊四鄰發獎金、分福利,你們幹嗎?”
亡命徒粗中有細,說這番話自有他的算計:我犯不著為所有的街坊死磕,但送秋那一份我卻不能不管——之所以先抬出大夥兒去壓公家人,為的是之後提出隻有送秋一人更容易讓人接受、更容易答應。
公家人果然入套,不等亡命徒開出條件,自己反倒先讓步:“老哥可以不繳費,我也可以為老哥仨親的倆厚的免費,但其他街坊必須繳費,這一點恕兄弟我無法答應!”
亡命徒詭計得逞,心裏樂,臉上卻不動聲色:“那我就先替送秋謝謝你了!”
亡命徒對送秋和我一直很看重,我們哥兒仨關係一直特磁特鐵。那年我參加征文蒙上獎,他聽說後表現得很興奮,傻笑著連連說:“操,真沒想到大偉能得獎,真沒想到咱們後海玩魚人裏還有這樣的人才!”我去報社領獎那天,他早早來到我家,非要陪著我一起去。我知道報社不讓無關的人進入,當時很為難,就婉轉對他說了,可他卻滿不在乎:“沒事兒,你進去開你的會,我在大門口外麵等!”我怎麽勸阻都不行,最後他還是跟著我去了,一個人戳在報社大門外溜溜等了我兩個多鍾頭。
開完發獎會,我抱著裝有九英寸黑白電視機的紙箱子從報社走出來,他見了歡天喜地,從我手裏接過紙箱子,屁顛兒、屁顛兒隨著我去公交車站。我們哥兒倆乘公交車到後海,下車後他讓我一人先回家,他要抱著紙箱子自己走。我當時聽了覺得很奇怪,不知他憋的是什麽屁,反複問也不說,隻好一人先回家,坐在家裏等他進門。可不料,我這一等卻是左等不來、右等還是不來……
事後我才知道,原來他抱著紙箱子一直圍著湖邊傻轉,竟然一連轉了好幾圈,一見有街坊問他紙箱子裏裝的是什麽?他就咧著大嘴岔子眉飛色舞地炫耀:“操,大偉獲的獎啊,昆侖牌電視機,那他媽的可是一等獎啊……”
亡命徒抱著紙箱子轉湖圈應該是受到玩魚人的啟發——有些力巴總也弄不上大魚,一旦瞎貓碰死耗子弄上,就扛著大魚呼哧帶喘故意繞遠道回家、或者幹脆扛著魚轉湖圈。力巴扛著大魚轉湖圈是因為壓抑不住內心的喜悅自然而然地往外流露,可蒙上征文大獎的畢竟是我,而不是亡命徒。所以,當我知道他抱著紙箱子傻轉湖圈時,心裏著實一熱,結結實實被感動,因為這世上氣人有、笑人無的人實在太多,而為別人的喜事感到高興的卻鳳毛麟角,更甭說是為別人的喜事由衷地感到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