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斷後海
傅振川
第七章
“全民海搜”是後海人獨創的一種玩魚方法,每年深秋都要搜一回,是後海所有玩魚人的一次狂歡,也是全年最後一場玩魚大戲。
所謂“海搜”,是指搜魚人站在岸邊,將梆竿子上的錨鉤漫無目的拋向湖中,繃緊魚線,然後扭轉身子奮力向後揮竿,若三爪錨鉤前趕巧有魚,即可將魚鉤住。用玩魚人的話說:哪條魚趕上算哪條魚倒黴。所以,能不能中魚全憑運氣。但能否搜魚,有兩個先決條件:一是湖底長有各種水草,堅韌的水草會將鉤攔住,使你根本揮不動竿,也就錨不到魚,必須等到湖裏水草全部割除幹淨才能進行;二是海搜人少了不行,水裏鉤子少驚不起魚,必須是很多人同時搜,眾多鉤子在水底“嗖嗖”亂竄,將魚驚得四散奔逃,從而加大中魚機會。
每年湖麵結冰前都要打草,行話叫“涮草”,為的是凍結出的冰塊兒裏沒有水草——三九時節用冰鑹鑹出一塊塊八仙桌桌麵大的冰塊兒,運往後海北麵的冰窖口地窨子保存,到了夏季賣給市內需要冰鎮降溫的冷飲商鋪。湖中水草被打幹淨的那天,就是全民海搜狂歡的日子。每年到了這一天,幾乎所有的後海男人都拎著梆竿子匯聚到岸邊,沿岸四周都是奮力揮竿的搜魚人,所以叫“全民海搜”。
海搜這天穆鬱早早來到我家,一手拎兩桶食用油、一手拎四盒雞蛋,身上背的挎包裏還為送秋帶來滿滿一挎包的稿紙。我見了就埋怨:“瞧累得跟三孫子似的,幹嘛要遭這份罪?!”
穆鬱甩甩被勒疼的手:“你當是給你進貢?!放下一半,另一半給我師傅!”
我說:“我不要。自你走後,送秋寫稿寫得很賣力,起早貪黑,身體虧空,就都給他補充營養吧!”
我倆拎著東西走出我家,繞著湖往北岸送秋家走。沿岸已有不少人揮竿開練,人歡馬叫。穆鬱興奮地邊走邊瞧,一副貓爪撓心躍躍欲試的樣子。
“昨夜我一宿沒睡踏實,幾次迷迷糊糊剛迷糊過去,可又‘呼’地一下驚醒過來,老是擔心起晚了。可一看表,才知剛剛睡了一個屁大的工夫!”穆鬱說。
“都這樣,剛玩魚都這德行,尤其是第二天有重大行動,都睡不安穩!”我說。
到了送秋家,送秋見了東西也埋怨:“買這老些,往後可別再破費!”
穆鬱趕緊解釋:“沒花錢,真的沒花錢!報社三天兩頭兒發福利,光是吃的油,一個月就敢發三四桶,也不管你吃得了、吃不了!”
送秋從牆角戳著的一堆竿子裏拿起一把梆竿子,遞給穆鬱:“竿子我都拾掇出來了,你用這根兒。海搜人很多,亂亂哄哄的。鉤子出水彈回來容易鉤到人,揮竿也容易傷到人。一會兒你跟緊我,我照應著,你自己也多加小心!”
說完,我們各自拎著自己的竿子、亡命徒扛著掃帚叉,一起走出街門。
沿岸海搜的人已很多,不是甩大鞭“嗚”的一聲甩出錨鉤,就是揮竿“呼”的發出刮風一樣的聲響。眼前錨鉤拖曳條條魚線向湖中飛去、耳邊漁輪快速出線發出“啵啵”連續響聲,再加上各路人馬大呼小叫、玩魚人相互打招呼和各種歡笑聲,場麵已是非常熱鬧。
遠遠近近不時有人中魚,一米多長的大魚被搭鉤甩到湖欄杆外,四周立時就聚成一個人疙瘩圍住看魚……
我們尋了塊兒開闊場地,送秋開始給穆鬱講解錨魚要領:“海搜要站在湖欄杆外,是個能揮開竿的空地兒就行,沒必要像錨明魚那樣站在欄杆裏——哦,‘明魚’是指肉眼看得見的魚,海搜是搜湖底看不見的魚。甩大鞭前先打開漁輪上的壓線圈,用食指扣住魚線,然後用力往前拋竿,拋的同時撒開手指扣著的線。鉤子入水後扣上壓線圈搖輪繃緊線,再一下一下向身後揮竿。”
穆鬱兩眼盯著送秋,認真聽著講解,心裏已是按捺不住,癢癢得不行。
送秋又叮囑:“千萬記住,拋竿、揮竿要當心周圍的人;揮竿揮到第七把時就不要再往身後揮,因為鉤子離岸已很近,再揮鉤子就會猛地出水,彈回來容易傷到人!”
送秋做了幾次示範,穆鬱開始學著拋竿。最初食指撒線時機掌握不好,但很快找到感覺,接著便興奮地一次次拋竿、揮竿,起勁兒地玩了起來。
“向身後揮竿時用胳肢窩夾住竿子底把;揮竿要轉身,借助腰和腿的力量——這樣可以省力,也能揮出力度!”送秋在一旁糾正穆鬱的動作。
穆鬱學得很快,動作越來越規範,揮竿也很有力度。
玩魚人常說:新手手壯,越是新手手就越壯。意思是說新手往往一上來就能得魚。其實,這話說得沒道理。新手相比老手經驗畢竟少,得魚幾率必然也就少;新手一上來就得魚,甚至得到老手一輩子都沒機會碰到的超級壯的大魚,完全是一種偶然。“手壯”一說不過是老手羨慕新手的好運氣,將多次見到的“手壯”累計相加,在意識裏刻意放大得出的一種迷信結論罷了。
迷信歸迷信,但穆鬱的手確實是壯。就在他又一次用力揮竿時,原本大幅度向身後揮動的竿梢猛然受阻,“哐”地一下,竿梢明顯被魚線牽扯再也揮不動。再看那魚線,已然繃直,繃直的線還在抖抖地顫動,能夠感覺魚線已經帶上了勁兒,說明水下有魚已被牢牢鉤住。
穆鬱雙手緊緊握著竿子興奮地大喊大叫起來:“它在動、它在動!我能感覺出來它在水下與我拔河!”
亡命徒朝穆鬱喊:“繃住勁兒,千萬別鬆線!咱們的錨鉤沒倒刺,一鬆線丫就脫鉤顛兒啦!”
我樂著衝穆鬱大聲說:“我操,今兒個我們誰都不伸手,就讓你一人過足上大魚的癮!”
送秋也樂,邊樂邊叮囑:“竿子底把抵在褲腰帶下小肚子上,雙手用力往上挑竿梢,再一點點塌竿梢搖輪收線!”
穆鬱趕緊將竿端抵在腹部,使勁兒向上挑竿梢,邊塌竿梢邊搖輪收線。
我跑到穆鬱前麵,嘻嘻哈哈拿他打鑔:“我操的咧,早知今兒有這景,你該從報社叫一‘攝影’,讓他拍下上魚全過程,也好讓你回去可勁兒吹吹牛逼!”
我說這話時,就見穆鬱握著竿子的兩條胳膊在抖動,臉上的肉更是在劇烈抖動,就猜想他抖動的原因:也許是他初次錨到大魚,第一次感受到魚的力道,再加上過度興奮和緊張造成的!可是,接下來看到的場麵,又讓我覺出事情有些不對勁兒——站在湖欄杆外麵四五米處的穆鬱,雙手緊緊地把著竿子,雙腿和上身已呈倒“V”形,踏在地上的雙腳竟然被水下的魚拖得向前滑動……
“蹲下、蹲下,趕緊把身子蹲下!”送秋見了急忙朝穆鬱喊。
亡命徒則一步搶上前,奪過穆鬱手裏的竿子,就勢蹲在了地上。
我們腳下站的岸邊是土地,深秋時節土地很幹燥,地麵上有土末和細小的顆粒。如果被水中的大魚奮力拖拽,雙腳鞋底很難不被拖得在地麵上滑動。亡命徒體重足有三百斤,蹲在地上的雙腳竟然也被拖得在地麵上滑動。我見了趕緊跑過去,蹲下身子從後麵抱住了他的腰。
玩梆竿子講究“四橫”:鉤橫、線橫、竿子橫,再加上人橫。即使梆到上百斤重的大魚也不用擔心線切、竿子斷,可以放心大膽地與它拔河。但因錨鉤上沒有倒刺,必須始終繃緊魚線,以防它鬆線後脫鉤逃掉。
我懷裏的亡命徒因為奮力與水下的魚較勁兒,不多時嘴裏已“呼呼”拉開風箱,但仍一次次費力地挑竿梢、一次次塌竿梢搖漁輪收線。
魚被拖到近岸二十米處,“呼啦”一聲在水麵翻攪出很大的浪花,然後就疾速下潛。我一直在後麵抱著亡命徒的後腰,可魚的力量實在太大,竟然將我們兩人拖得在地麵上一起向前滑動……
“是條超級壯的草魚!很可能是今年單尾重冠軍!”周圍有懂行的街坊在大聲喊叫。
眼瞅著將魚拖到岸邊用搭鉤搭上岸已不可能,送秋就拿起掃帚叉準備吊遠叉魚……
魚叉有多種:手叉、扇子叉、掃帚叉……其中的掃帚叉,外形就像一把掃帚,叉的寬度有一尺,五根叉齒長度有一尺二三,是所有魚叉中叉齒最長最粗、分量最重的一種叉。叉庫鑲嵌兩米長白蠟杆兒,杆兒的尾端拴一條三十米長的失手繩,以便叉中魚後捯著失手繩將叉和魚拖到岸邊。
岸邊已有幾十人圍住我們瞧熱鬧。送秋站在人圈的空地兒上,將掛在叉杆兒上盤繞得整整齊齊的一盤細繩解開,繩端繩環套在左腕上,準備吊遠叉魚。
水中的大魚始終在掙紮,一會兒潛底、一會兒上浮,不時在水麵上奮力甩尾,翻攪出很大的水花。每次上浮間隔幾十秒,這也是有經驗的吊遠飛叉人的一次機會——手舉魚叉,看準水中的魚又一次由水底上浮到水麵時,奮力飛出手中的飛叉,讓鋒利的叉尖兒剟穿魚身。
送秋左手虛握一盤失手繩、右手將叉舉到肩頭,身子向湖欄杆遠處退,邊退邊向周圍瞧熱鬧的人群喊:“勞您駕,閃開點兒、都閃開點兒!”
人群迅速閃開,自湖欄杆至送秋站立的地方讓出一條十幾米長的長方形通道。送秋眼盯著魚數次翻花的水麵,等待著機會。隻過了一會兒,他就舉著叉開始助跑,邊向湖欄杆前跑邊像標槍運動員那樣將身子向側後方向仰,當身子仰出最大傾斜角時,人也快跑到湖欄杆旁,緊跟著就見他將身子向左前方猛然扭轉,就像投擲標槍那樣借助腰腿的力量奮力飛出手中的魚叉。魚叉黑黑的叉頭兒拖帶著蠟黃色的叉杆兒在空中畫了條優美的弧線,鋒利的叉尖兒就又穩又準重重叉在距岸二十多米遠的大魚的魚背上。
“好,飛得漂亮!”周圍有懂行的人見這叉飛得實在漂亮,叫起好來。
送秋跳進湖欄杆裏,站在岸邊開始收繩。大魚粗壯的後背雖已被掃帚叉深深叉中,但體力依然不減,仍在奮力掙紮,一會兒拖著叉杆兒潛在水底左衝右突、一會兒上浮水麵甩尾翻攪出很大的水花,發出“呼啦”一聲很大的聲響。
魚在水麵露出身子時,圍觀人群發出一片驚呼:“好大,好大的一條魚啊!”
送秋站在岸邊一點點收繩,將魚拖到近岸,待叉杆兒端頭可以用手夠到時,就一把攥住。然後與跳進湖欄杆裏的亡命徒一起握住叉杆兒合力將魚拖上岸,接著兩人又努出更大的力,抱起魚連叉帶魚一起扔到了湖欄杆外。
周圍的人迅速將地上的魚圍攏,發出一片驚呼:“哇,青魚,好大的一尾螺螄青!大概有兩米長,足足得有二百斤重啊!”
圍觀的人越聚越多,有原來站在遠處往這邊湊的、有從臨湖街門出來往這邊跑的,還有開車路過停下車往這邊奔的。我這時才想起一直沒見穆鬱,用眼四下找他,發現他就站在魚旁邊,正圍著這條魚看來看去。
兩米長的大魚橫躺在地上身長顯得很長,腰身比一個老爺們兒的腰身還要粗。魚的外形很像一尾草魚,但通身黑色,頭尾和背部的顏色尤其黑。魚背上一排叉齒斜麽茬兒地深深叉入,五根叉齒一直叉到魚叉根部。叉杆兒也橫躺在地麵上,大魚奮力一掙紮,叉杆兒就上下擺動起來“啪啪”掄打著地麵。
我鑽進人圈兒走到穆鬱跟前,用手捅捅他。他之前的注意力一直被魚吸引,待我捅他,他才注意到我。
穆鬱驚奇地朝我感歎:“太大啦,實在是太大啦!這是條什麽魚?怎麽就這麽大呢?!”
我說:“是青魚,也叫螺螄青,因為一生吃螺螄。青魚個頭兒都大,一米多的常見,但兩米長的確實少見!”
送秋握住叉杆兒準備拔出魚身上的叉頭兒。亡命徒粗門大嗓朝近前的人喊:“閃開閃開,回頭別碰著你們!”
掃帚叉的每一根叉齒都有兩根倒刺,倒刺有一寸多長,在叉齒上向後傾斜著滋出來;最外麵的兩根叉齒上的倒刺,在叉頭兒兩側的最外邊。
送秋雙手握叉杆兒單腳蹬在魚背上猛地往外拔叉,雖然用力很大,但隻將叉齒拔出一半左右,餘下的部分被叉齒上的倒刺阻攔住。魚開始扭動身子,等魚不再動,送秋就使出更大的力想一下將叉頭兒整個拔出。可是,就在他奮力拔叉的同時,魚也猛然扭身,魚叉叉頭兒雖已被完全拔出,可叉齒最外側的倒刺也狠狠地豁在他的腳上。腳上的旅遊鞋內側鞋幫被豁開,鮮紅的血“呼”地一下冒出來。送秋“哎呦”一聲叫,疼得扔掉手中的叉,雙手握住腳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我趕緊近前,就見他腳上的旅遊鞋內側從鞋底一直到鞋幫竟然已被整個豁開。血在“呼呼”地往外冒,白色的旅遊鞋內側已被血水染紅。
我著了急,朝著亡命徒和穆鬱大喊:“抬、抬,先抬回家!”
亡命徒從送秋身後把兩隻手伸進他的倆腋窩,我和穆鬱一人雙手抓住一隻腳脖子,三人抬起送秋急著往街門口快走。
回到家把送秋放到床上,解開鞋帶扒下鞋襪一看:傷口從左腳腳心一直豁到腳麵,血還在往外冒著。穆鬱著急地往屋門口走,邊走邊說:“我去找公用電話,叫救護車!”
送秋坐在床沿朝穆鬱喊:“別去!哪有那麽嬌氣,這點兒傷也值得去醫院?!”
穆鬱站住,回過身看看送秋、再瞅瞅我,不知如何是好。
我對送秋說:“傷得不輕,還是去醫院看看吧!”
送秋說:“沒那麽嬌氣。躺炕上養幾天,就能下地走路!”
“那我去買碘酒和繃帶,怎麽著也得纏一下啊?!”穆鬱用眼神征求我的意見。
“去吧,騎車去。新街口丁字路口有家藥店,找不著就勤打聽著點兒!”我朝穆鬱努努下巴,示意他快去。
亡命徒走出屋到湖邊去取魚和魚叉,屋裏隻剩下我和送秋。
送秋歎了口氣:“唉,沒想到會是它!最開始見你們蹲在地上腳被拖得打滑,也覺著不對勁兒,可聽有人喊‘是條超級壯的草魚’,就以為是條個兒壯的草魚。當時沒多想,如果早知道是它,我會把竿上的線切嘍,放它一馬!”
送秋嘴裏的“它”,是指剛剛被弄上岸的那尾螺螄青。這條青魚於我們可說是老相識,很早以前就認識,而且不止一次與它打過交道……
送秋早在潛到水底觀察魚的習性時,就想到手握魚叉在水下叉魚,原因是魚見他遊來並不躲,碰上膽大的甚至可以伸出手去摸它。可帶著叉潛到水底一試,才發現很難將魚身刺透,原因是手握魚叉發力前先要將胳膊收回,可等伸展手臂去刺時,胳膊與水就形成很大阻力。當時我們隻有十三四歲,還無法解決水下阻力很大這個難題。
等到長大成人,我們就想到可以在竹竿前端綁一強力彈簧,魚叉叉頭兒後麵焊接一米長的鋼棍兒,鋼棍兒與彈簧固定在一起。使用時將彈簧機關拉到竹竿握手扳機上,對準水下的魚扣動扳機,前麵射出的叉頭兒即可將魚射穿。
這個簡易魚槍雖然試製成功,但隻能射穿腰身不是很粗的魚,碰上電線杆那麽粗的大魚卻射不穿,原因是魚叉後麵的橫向鋼棍兒有阻力,力量還不足以將腰身更壯的大魚射穿。
送秋在漁具研製方麵很能琢磨,他尋思:要想減少阻力就必須隻用一根叉齒,一根叉齒相當於弓弩射出的箭杆兒。那麽,為何就不造一杆可以射出箭杆兒的“魚槍”呢?這是一個突破性創意,送秋為能想到這一點激動不已。
在那年的那個夏天裏,送秋絞盡腦汁設計,請工廠做工的朋友加工各個部件,然後組裝起來潛到水下做試驗,最後終於研製出一把魚槍。魚槍長一米,外形很像一支步槍,但槍的後部沒有步槍那樣的彎曲槍托,直接就是一個像手槍握把兒那樣的握柄——這樣設計是考慮到水中有浮力,浮力可以讓人單手握持魚槍,騰出另一手握持綁有呼吸管的竹竿。魚槍上麵是一支用不鏽鋼鋼棍兒製成的箭杆兒。發射的動力是八根醫用聽診器橡膠管,力量足夠大,在水下試驗可以輕易射穿電線杆粗細的魚腰。
試製成功後,送秋、亡命徒和我每天穿戴好腳蹼,潛到水下爭著搶著用魚槍專打大魚,相互比賽看誰打到的更大。有幾次我們就遇到這尾巨大個兒的螺螄青,但它很警覺,不容我們靠近。其中距離它最近的一次絕佳機會是送秋手握魚槍碰到的。
水中的水草根部紮在淤泥裏,草莛可以長得很高,長到高出水麵時便貼著水皮橫向生長。湖底有些地方的水草很茂密,密得就像一堵十幾米寬的城牆;有些地方則寸草不生,形成類似胡同一樣的水道。那天我們哥兒仨擺動著腳蹼在水道中慢慢潛行,當拐過一處如同胡同拐角那樣的厚厚草牆時,忽地就見那尾螺螄青趴在湖底正在吞吃水草根部上的螺螄,距離我們隻有兩米遠近。由於這尾螺螄青的個頭兒出奇的大,再加上又是如此近的距離猛然與它相遇,當時我感覺就像白日撞見鬼一樣猛地一激靈,心髒“撲騰”、“撲騰”不停地狂跳。我怕驚動它,身子再也不敢動一動。亡命徒也不敢再動,我倆隻敢轉動眼球悄悄去看送秋。這時就見送秋握著魚槍的右手緩緩抬起,將長長的槍杆兒端平,槍口瞄向不足一米的大魚魚頭……我預感到這尾螺螄青馬上就要被爆頭,就像之前多次看到過的爆頭場景一樣:箭鏃翻攪起水中眾多氣泡疾速射出,箭尖兒射穿魚頭,魚頭兩側噴濺出鮮紅的血霧,魚的頭與尾奮力對折掙紮瘋狂扭動……可是,送秋卻沒有扣動扳機,而是端著槍將槍口穩穩地平移——從魚的頭部緩緩平移到魚尾,又從魚尾慢慢移回到魚頭,反反複複就這樣一直瞄來瞄去,但始終沒有扣動扳機……
玩魚講究機會,特別講究機會!有時,機會沒有出現,你就是有再好的手藝也隻能是無可奈何;可有時,絕佳機會出現,你即使手藝再潮也能將那條該著倒黴的魚弄上岸。
這尾巨大個兒的青魚,在送秋端著槍由它的頭至尾反複平移瞄準過程中發覺危險,猛然努出最大的力甩動尾鰭,就像飛馳的箭鏃一樣緊貼著我的臉射了過去。當時我感覺我的臉被水流猛地推了一下,心裏著實吃了一驚——如果我的腦袋不幸被它撞中,肯定會被撞昏迷,是需要送秋和亡命徒救助才能把我拖拽上岸的!
我們三人浮出水麵換氣,亡命徒的頭剛一露出水麵就衝著送秋開罵:“你他媽的神經病啊?!反反複複瞎雞巴瞄,由魚頭到魚尾反反複複地瞄,這輩子唯一的一次機會就讓你丫給白白放跑啦!”
送秋當時沒說話、我也沒說話,因為我們都了解亡命徒的脾氣:從小不信神不信鬼,即使是寺廟裏的佛像都敢指著鼻子臭罵。可送秋卻對湖邊有關“道行魚”的說法多少有些忌諱,因為玩魚人一輩輩傳下規矩:每一種魚中個頭兒最大的是“道行魚”,有“道行”的魚是神,誰都不能傷害,誰傷害誰進棺材——送秋之所以用魚槍指著那尾螺螄青反反複複地瞄,而就是不打,無非是想證明:我原本是可以把這尾螺螄青拿下的,可因為它是條道行魚,所以才有意放了它一馬!
這以後,我們又與它打過一次交道,是在喇叭口“蹭溜”時撞上的。
喇叭口是後海的進水通道,形狀像個喇叭。喇叭根部水道很窄,喇叭開口敞開擴大,來水就像聲音擴散那樣注入到偌大的湖裏。喇叭口上遊往下放水時,平日藏身在湖心的大魚紛紛逆水而上,頂溜匯聚在喇叭口處。逢這時,眾多玩魚人就坐在喇叭口兩側岸邊,手握四米長竹製蹭溜竿子,將錨鉤沉入水底,兩眼緊盯水麵上的蹭線漂,雙手握著竿子隨時準備迅猛抬竿蹭溜上的魚。
那天的水溜很大,大魚都頂到溜上,喇叭口兩側的玩魚人也就頻頻抬竿,將魚死死鉤住,再將魚拖到遠離喇叭口的岸邊用搭鉤搭上岸。
送秋那天先是用蹭溜竿子蹭上好幾尾幾十斤重的大魚,後來見溜上的魚實在太多,用蹭溜竿子去蹭很麻煩,不但上魚後要把魚拖到喇叭口外,而且重新下竿還要調整漂在魚線上的位置,所以幹脆放下蹭溜竿子改用更加快捷方便的“手把線”去錨魚。
“手把線”由兩部分組成:一根繩子和一個三爪錨鉤。三爪錨鉤出奇得大,就像沙田柚那麽大,鉤梃澆鑄兩斤重的錐形鉛砣。三爪錨鉤上的繩子由八根魚線編織而成,繩子三十多米長。玩法很簡單:將鉤沉入水底,人站在岸邊手握傾斜的繩子。幾十斤重的大魚蹭到繃直的繩子上,手握繩子的感覺就像有人在水下拽繩子。這時玩手把線的人就要猛地往上拽繩子,有多大勁兒使多大的勁兒,以便鋒利的鉤尖兒攮透厚厚的魚鱗牢牢地鉤進大魚的肉身裏。
玩之前需要先將繩子一圈又一圈纏繞在腰上,因為大魚中鉤後的力量很大,手握繩子的人很容易被魚從岸邊拖下水,隻能雙手握住湖欄杆借助腰的力量與它拔河,任憑它在岸邊水裏拚命掙紮,慢慢消耗它的體力。
送秋將繩子一圈又一圈纏繞在腰上,將鉤沉到岸邊水底,然後手握繩子探著身子等待魚來蹭線。那天頂到溜上的魚太多,隻過了一會兒,送秋就感覺似乎有人在水底向下拽繩子,拽繩的力量很大。送秋知道碰上超級壯的大魚,就運足力氣狠命往上拽繩。“咯噔”地一下,錨鉤被水下重物狠狠阻止,明顯有大魚被牢牢鉤住。送秋剛要轉身用雙手去握湖欄杆,可水下的大魚卻猛然發力,突然掉頭向下遊拚命衝去。送秋猝不及防,人猛地從岸邊被拖下水,迅速淹沒在水麵以下,然後就被魚拖著向下遊快速遠去。
人與魚的力量對比因所處位置不同而截然不同——如果是人把魚弄上岸,失去水中優勢的魚根本不是人的對手;可要是魚把人拖入水裏,人作為旱鴨子也根本不是魚的對手,更何況送秋的腰上還一圈又一圈緊緊纏繞著繩子。
我和亡命徒見送秋被魚拖下水,快速拖向下遊,而且水麵上已不見人影,一下就急了眼,趕緊扔下手裏的竿子全都躍入水中,拚命向下遊遊去……
為能盡快找到送秋,我和亡命徒采用的都是遊速更快的自由泳。遊了一段距離,我倆踩著水把頭探出,在水麵上四下尋找。可四周都是微微蕩著波浪的水,根本不見送秋的身影。
事後才知道,小鬧兒、拐子王和其他哥們兒見送秋被魚拖走,全都慌忙跑回家,拿來梆竿子趕緊往水下撩,想用錨鉤搭上手把線的繩子。
我和亡命徒正在水裏急得不行時,就聽小鬧兒在北岸狂呼亂喊:“我搭著啦!我搭著繩子啦,我搭著手把線的繩子啦!”
我和亡命徒就快速向小鬧兒的喊聲方向遊去。
小鬧兒搭上繩子後不敢搖漁輪,隻將竿子高高舉起,讓魚線傾斜在水裏。我和亡命徒遊到魚線前,捋著魚線摸到繩子,又捋著繩子找到水下的送秋,將他的頭托舉出水麵。此時的送秋已失去知覺,不會動彈。我和亡命徒一人架著他一支胳膊遊仰泳把他拖到岸邊。
岸邊的人七手八腳把他拽上岸,仰躺放在地上。這時再看送秋,臉色灰白、兩眼閉著、微張著嘴,已經沒有了呼吸和心跳。亡命徒見送秋已昏死過去,一下急了眼,雙手抓起送秋的兩隻腳脖子,想把他的膝蓋後彎扛上兩肩,頭朝下背起送秋來回跑,倒控出他肚子裏的水。
民間施救溺水者都是這土法子。我知道這法子並不靠譜,急忙攔住亡命徒,讓他嘴對著嘴往送秋嘴裏吹氣,我同時把雙手放在送秋的胸肋上,一壓一壓做人工呼吸。
在胸上按壓了大約幾十下,送秋的嘴動了動,終於恢複了呼吸和心跳……
三爪錨鉤上沒有倒刺兒,那尾螺螄青應該是在繩子鬆弛後脫鉤蹽丫子的。那天哥兒幾個誰也沒有見到它的身影,但我們心裏十分清楚,斷定百分之百是它,因為除了它沒有哪條魚會有那麽大的力量……
這會兒,送秋躺在床上,還在後悔飛出那一叉:“操,當時我也是被誤導了,聽到有人喊‘是條超級壯的草魚’,就誤以為是條個兒壯的草魚,怎麽就偏偏沒有想到會是它呢?!”
我勸:“算了,要說不應該,咱們都有份兒——最初是穆鬱薅住的,亡命徒接過竿子,我又抱住亡命徒的腰,你隻不過飛了一叉,要倒黴咱哥兒幾個就一塊兒倒黴。再說還不一定,道行魚害人畢竟是湖邊的迷信說法!”
送秋歎了口氣:“可正是因為我飛的那一叉,才最終要了它的命!如果之前把竿上的線切嘍,它就屁事兒沒有啊!”
我再勸:“之前誰會想到是它呢?咱們不是都沒想到。如果想到是它,你還會飛那一叉嗎?”
亡命徒和一個哥們兒把魚抬回院裏,“乒乒乓乓”卸下一扇街門門板,放在地磅上給魚稱重。稱完重亡命徒朝屋裏喊:“刨去門板的分量,淨重一百九十一斤!我操的咧,這可是打我記事兒起最重的一尾單尾重啊!”說完又拿盒尺量魚的身長,量完再向屋裏喊:“從嘴圈兒到尾鰭尾梢兒,不多不少整整一米八六!”
我聽了心裏“咯噔”地一下,暗中惡狠狠罵亡命徒:怎麽他媽的就那麽沒心沒肺呢?!即便你沿可沿兒量出的就是一米八六,你他媽的就不會多報一公分、或少報一公分,幹嘛非要報出不多不少的一米八六呢?!
亡命徒進屋,我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亡命徒一愣,等明白過來才連忙改口:“魚肚子比頭和尾高,量的時候尺子是彎的,如果把尺子抻平量,應該是一米八五!”
真他媽的越描越黑!這時再看送秋,臉上就現出很難受的表情——這種難受的表情,我還是在嬋娟剛離開他那會兒在他臉上見過!
穆鬱買回碘酒和繃帶。我擰開瓶蓋直接往送秋腳上的傷口倒碘酒。原來猜想他會被碘酒殺得喊叫起來,可送秋卻沒出聲,始終咬牙強忍著。穆鬱為他纏繃帶,不時小心地問:“緊不緊?”、“鬆不鬆?”繃帶從腳心繞過腳麵纏一圈、再繞過後腳脖子纏一圈,反反複複地纏。等纏完一看,厚厚的紗布竟然把腳纏成一個大大的粽子,前後隻露出五個腳趾和後腳跟兒,中間卻明顯地鼓脹起來。這時我們才意識到他的腳根本穿不進鞋,必須躺在床上靜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