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鐵血襄陽》連續載(97)
(2025-09-20 15:56: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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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甕孤城》
朔風如刀,刮過襄陽城頭。
漢水凝作一麵巨大的冰鑒,映著鉛灰色的天光。楚山裹素,層巒疊嶂似仙人抖落的綃紗。城堞積雪半尺,箭樓簷角垂下一排冰棱,在風中叮當作響。
“哢嚓——哢嚓——”
老卒吳鐵弓抱著琵琶的手指早已凍得青紫,甲胄摩擦聲混著冰裂聲,成了這雪原孤城最蒼涼的伴奏。琵琶弦震顫,他沙啞的嗓音穿透風雪:
“漢水凝冰鑒,楚山疊素綃…”
襄陽城像一隻巨大的玉甕,倒扣在漢水之畔。
晨曦初露時,雪地反射的光如銀海湧動,刺得人睜不開眼。戍樓旗繩結滿霜花,在風中寂寞地搖晃。營門處的戰旗耷拉著,偶爾被風掀起一角,露出褪色的“宋”字。
吳鐵弓的琵琶聲斷在最高亢處。
他望著被冰封的江麵,忽然想起十年前的臨洮——那也是個大雪天,血染紅了雪地,像潑天的朱砂灑在素絹上。戰友們的屍體凍成各種姿勢,手裏的刀還朝著北方。
“老吳,又想起往事了?”
鎮守使嶽錚從箭樓走出來,玄鐵甲映著雪光,腰間吳鉤在鞘中輕鳴。這位年過四旬的將軍,鬢角已染寒霜,眉宇間卻仍鎖著山河氣象。
琵琶聲再起時,調子陡然轉為淒愴:“歎戍邊十載,魂魄幾曾招…”
夜幕降臨時,江麵傳來悶雷般的異響。
嶽錚執燭巡視城防,燭火在風中明滅不定。布簾掀動間,帳內兵器架上的吳鉤倏然閃過寒光——那是當年嶽家軍舊部所贈,刻著“還我河山”四字。
突然有馬蹄聲破雪而來。
探子滾鞍下馬時,胡須上掛著的冰碴簌簌作響:“將軍!冰層下有動靜!”
眾人奔至城垛邊,隻見冰封的江麵裂開蛛網般的細紋。嶽錚俯身細聽,冰層下果然傳來鑿擊聲——蒙古人竟想從冰下暗道破城!
“取震天雷來!”嶽錚猛地抖開猩紅戰袍,積雪簌簌而落,“讓韃子嚐嚐冰火兩重天的滋味!”
子夜時分,雪稍停歇。
一輪弦月照在結霜的弓弢上,吳鐵弓用凍裂的手指輕撫琴弦,忽然改唱柳永舊詞:“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
歌聲戛然而止。
老卒望著冷清的街巷,啞聲道:“柳七郎當年誇說千騎卷雪,簫鼓動地。如今滿城能執弓者不足三百,竟連琵琶弦都凍斷了。”
嶽錚解下自己的貂裘裹住老人:“當年汴京繁華時,一曲《望海潮》能傳遍勾欄瓦舍。今日本將為你執鐵板,唱這闕《雪中戍城吟》!”
將軍擊節而歌,忽然城下傳來巨響——冰層轟然炸裂,蒙古兵如黑潮般從冰窟中湧出!
“迎敵——!”
嶽錚的吼聲混著全軍喊殺聲震落鬆枝積雪。那襲猩紅戰袍在雪地上獵獵翻卷,像一麵燃燒的旗幟。
吳鐵弓抱起斷弦琵琶砸向敵兵,蒼老的聲音撕裂夜空:“不信這山河,永被腥膻漫旌旄!”
震天雷在冰麵上炸開絢爛火光,碎冰與血花齊飛。嶽錚的吳鉤劃出凜冽弧光,所過之處濺起赤練般的血珠。
最危急時,忽然城南傳來號角聲——竟是百姓們舉著鋤頭鐵耙殺奔而來!打鐵匠王憨兒掄著百斤重的鐵錘,生生將雲梯砸得粉碎。
黎明前的黑暗中,冰層下的暗流終於吞沒了入侵者。幸存的守軍相互攙扶著,看旭日金光刺破雲層。
殘雪消融時,漢水開始解凍。
吳鐵弓用新弦重彈琵琶,調子卻變得明快:“待春波綠漲,重整征袍…”
嶽錚扶著城垛遠眺,見沿岸柳枝抽出新芽,忽然朗聲大笑:“且看明日——千騎卷雪,簫鼓動地!”
冰裂聲聲中,一江春水終於衝開桎梏,浩浩蕩蕩向東奔流。那滔滔之聲,竟是天地間最雄壯的回響。
《 弦斷風雪》
馬奶酒潑在雪地上,瞬間凝成琥珀色的冰坨。
“叭啦!”
木花裏摔碎酒碗,粗糲的手掌猛掏耳朵:“他娘的!南蠻老狗嚎得比狼崽斷氣還磣人!”
趙壁灌下一口烈酒,喉結滾動間溢出獰笑:調子倒像咱們搶親時,新娘家老父哭喪的動靜。說罷又狠狠啐了一口,酒氣混著白霧在寒風中翻滾。
唯有阿術攥著彎刀沉默不語。牛皮刀鞘上的銀釘陷進掌心,他忽然覺得心窩像被草原白翎箭紮透了似的疼。這調子…他喃喃道,“比彎刀還利三分。”
帳外北風突然淒厲,嗚——地卷起千堆雪。
劉整手中的牛角杯微微顫抖,奶酒在杯沿蕩出細碎漣漪。這個生於漢水畔的降將望著襄陽方向,眼前忽見二十年前的朱仙鎮——嶽家軍旌旗獵獵,鐵甲寒光刺破黃沙漫卷。
這是嶽武穆的…他話音未落,夜空突然傳來錚的一聲裂響,琵琶弦斷的餘音混著風雪灌進帳來。
眾人一時寂然。阿術猛地起身,刀鞘撞翻酒壇都渾然不覺。他想起童年聽過的傳說:嶽爺爺臨刑前,風波亭的琴弦也是這樣猝然而斷。
木花裏突然暴起,一腳踢翻火盆:“管他什麽鳥曲!明日破城,先把那老東西的舌頭…”
閉嘴!劉整突然厲聲打斷。這個向來溫順的南人首次露出獠牙,驚得蒙古將領們怔在當場。
帳外值夜的士卒忽然吹響胡笳,調子竟與斷弦之音隱隱相和。阿術聽著聽著,眼前恍惚見著漢家兒郎血戰采石磯的場麵——那是他祖父臨終前反複念叨的噩夢。
傳令!阿術突然劈手斬斷帳幔,“讓漢軍降卒今夜全都唱這曲子!”
三更時分,宋軍軍營各處響起參差不齊的《滿江紅》。
當靖康恥,猶未雪的唱詞混著胡語飄到襄陽城頭時,老卒吳鐵弓正在續新弦。聽見冰層下傳來的異樣回聲,他枯瘦的手指猛地一顫,絲弦又崩開一道裂痕。
將軍您聽…親兵驚疑地指向冰麵。
嶽錚俯身細聽,忽然朗聲大笑:“好!好!這曲《滿江紅》經冰層折射,倒比戰鼓更能撼動敵膽!”
此時此刻,蒙軍大營裏的劉整獨自走出營帳。他望著襄陽城頭的零星火光,忽然用字正腔圓的臨安官話輕聲接唱:“……臣子恨,何時滅!”
一片雪花落進他顫抖的掌心。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