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鐵血襄陽》連載(96)
(2025-09-20 15:46: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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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寒刃裂長夜》
鹹淳五年的襄陽冬夜,北風如刀,卷著碎雪抽打在城垛上,發出鬼嘯般的嗚咽。三尺長的冰溜子自雉堞倒懸而下,在月色裏泛著森森寒光,像極了狼群呲出的獠牙。
呂文煥的手按在凝霜的劍柄上,鐵甲與皮革凍結在一處,稍一動彈便簌簌落下冰屑。他望著城外連綿數十裏的蒙古營火,忽然聽見風雪中飄來斷斷續續的吟唱:
“長淮望斷,關塞莽然平……”
蒼老的嗓音混著打更的梆子聲,竟將張孝祥的《六州歌頭》唱出了金戈鐵馬之韻。呂文煥眼眶一熱——這是老兵劉根旺又在唱曲了。自去歲秋圍至今,蒙古人截斷了漢水糧道,城中連樹皮都啃盡了,唯有這老兵的歌謠還能暖一暖人心。
“將軍!”滿臉凍瘡的範天順突然撲到垛口前,“您聽!韃子營中在殺馬!”
霎時間城牆上一片鐵甲碰撞之聲。士卒們扒開冰棱望去,但見敵營深處騰起團團血霧,戰馬垂死的哀鳴穿透風雪,竟比狼嚎更淒厲三分。
“連斡腹馬都宰了……”範天順抓把雪狠狠擦臉,破皮的顴骨滲出血絲,“阿術這是要拚最後一把了。”
身旁突然傳來牙齒打戰的咯咯聲。一個新補進來的弩手蜷在箭垛下,嘴唇凍得發紫:“俺…俺聽說韃子吃完了馬,就要…就要吃人了……”
“哢嚓!”呂文煥一掌劈碎垛口冰淩,飛濺的冰碴如星子迸散:“當年張巡守睢陽,糧盡吃人猶自死戰!今日襄陽城頭站著大宋好兒郎,豈容胡馬踏我山河!”
風雪忽然一滯。老兵的歌聲陡然拔高,嘶啞的嗓音裂帛般刺破夜空:
“追想當年事,殆天數,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羶腥——”
唱到“羶腥”二字時,城下忽起騷動。一列火自馬道盤旋而上,火光躍動的刹那,照亮了深深鐫刻在敵樓石匾上的四個字——精忠報國。
呂文煥按劍的手指倏地收緊。他看見舉火而來的是群衣衫襤褸的百姓,為首的老者捧著一口陶甕,甕中熱氣蒸騰出難得的米香。
“將軍!”老者跪在深雪中,甕中竟是用拆掉的房梁煮的最後半袋米,“吃了這飯,帶俺們再見一回大宋的日出罷!”
火光掠過城牆,照見箭孔裏幹涸的血跡,照見垛口磨損的斬馬刀,照見每張凍瘡縱橫的臉上,那雙突然燒起來的眼睛。
呂文煥接過陶甕的手微微發抖。他忽然想起三年前離京時,賈似道在葛嶺別業撫著茶盞輕笑:“文煥此去,不過牽製虜師耳。”
甕中的熱氣嗬在他臉上,化作白霧散入風雪。城外蒙古大營突然號角連營,馬骨燃燒的焦臭氣味隨風漫來。
範天順猛地抽出卷刃的佩刀:“來了!”
呂文煥將陶甕傳給身旁的弩手,再看一眼城頭“精忠報國”的刻字。冰棱在他甲胄上折射出寒光,像披了一身破碎的星辰。
“擂鼓。”他說的很輕,聲音卻像箭鏃釘進凍土,“讓阿術聽聽,漢家的《六州歌頭》是怎麽唱的。”
《萬山晴雪》
襄陽城的雪是帶著殺氣的。晨光初破,碎玉般的積雪從屋簷簌簌滑落,砸在史天澤的鐵甲上錚然有聲。他眯著眼望向漢江,江麵凍得如一麵裂了紋的銅鏡,唯有中央一道墨痕——是漁船破冰而行。船頭老漢的蓑衣凍成冰殼,網起時竟撈出一尾金鯉,在雪光裏甩尾躍動,鱗片濺起的水珠瞬間凝成冰晶。
“範石湖若在此,該吟‘漢江冰破玉鱗躍’了。”史天澤搓著凍紅的指節,嗬出的白氣氤氳了眉宇間的戾氣。身旁的忽剌咧著嘴問:“範啥湖?能飲馬不?”劉整的刀鞘猛地撞向他膝窩:“那是寫‘忍淚問使者’的南臣!”。
史天澤卻朗聲長吟:“天公夜撒琉璃屑,襄陽山河畫難竊。今攜剡溪烹雪意,來瞰江山萬擔銀。”鐵甲鏗鏘聲裏,阿術擊掌大笑:“好個萬擔銀!比草原暴風雪還痛快!”。張榮實悄聲問木花裏:“剡溪是戰馬飲水的溝渠?”。話音未落,北城忽現奇景——臨漢門簷下冰淩如水晶垂瀑,日光一照竟折出七彩虹霓。
“曾子固誠不我欺!”史天澤撫掌而歎,眸中卻掠過寒光,“最該北城看雪景——也最該從此處破城。”隋世昌哈著白氣搓手:“破城後俺要學宋人掃梅雪煮茶。”阿術的彎刀卻猛然揮向雪鬆,枝椏帶著積雪轟然砸地:“先去復州借年貨!德安府的臘鵝……”話音未落,史天澤踢飛的雪塊直中解汝楫頭盔,眾將哄笑震落鬆枝積雪。
悲涼的楚歌忽從襄陽城頭飄來,如細針穿透雪幕。史天澤的笑意倏地凍結,他指向江灘新建的堡壘:“三日之內,炮台必須架齊。”鐵靴碾過雪地時,冰層下滲出昨夜的血色。
那尾金鯉被呈到史天澤帳中時仍在翕動鰓瓣。阿術持刀欲剖,魚尾突然猛擊銀盤,濺起的水珠竟在羊皮地圖上凝成十字冰紋——正落在襄陽九宮格卦位上。劉整倒吸涼氣:“此乃江神示警!”。史天澤冷笑:“是宋人馴的魚戲。”卻暗中令巫師以熱酒澆占,酒液觸及冰紋驟沸如泣。
當夜巡營,史天澤獨坐烽火台。雪光映得宋軍黑旗如招魂幡,他忽然想起範成大出使金國時寫的“雪霜侵鬢緣憂國”,指尖無意識在冰磚上刻下“萬擔銀終化血水”。忽有羽箭破空而來,釘入垛口時箭翎劇顫——箭杆纏著半幅《雪霽圖》,墨跡被冰洇成孤城模樣。
隋世昌果真在破城次日掃集梅雪。陶缽支在殘垣上,火苗舔著雪水卻煮出猩紅色。木花裏驚呼:“是血雪!”。唯有北城角一株老梅下的雪仍潔白,烹茶時茶香竟裹著《蘭亭序》的墨香。降卒跪稟:“此乃範石湖手植梅,呂文煥常在此誦《四時田園雜興》。”
史天澤捧起茶盞,見盞底沉著一粒未化的冰晶,內含半闕殘句:“豈是從容唱渭城”。忽有快馬踏冰而至,遞來忽剌戰死德安府的噩耗——他搶掠臘鵝時中了火燒砦伏擊,焦黑的掌心還緊攥著半隻鵝翅。
襄陽城破那日,史天澤獨立萬山。雪漸融露出凍斃的宋軍屍身,像大地長出的蒼白苔蘚。漢江冰裂聲如碎玉,他突然想起那尾金鯉——昨夜夥夫呈上的魚羹裏,他咬到了一枚銅符,刻著範成大使金時寫的:“但憶襄陽古耆舊,何時相對話離憂”。
遠處阿術正在焚燒《雪霽圖》摹本,灰燼落進雪水寫成一行隱詩:琉璃江山終易主,唯有晴雪萬古同。史天澤猛踢炮架,積雪轟然淹沒所有腳印。融雪之下,襄陽的地脈滲出溫熱,仿佛百年前陸遊在此埋過一壇朱墨。(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