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鐵血襄陽》連載(56)
(2025-08-30 01:3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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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風雪征夫》
至元五年冬,漢水北岸的漕運碼頭像是被老天爺用灰墨狠狠抹過。天色沉得壓人,江麵浮著一層碎冰,風卷著雪粒子,抽打在枯蘆葦上簌簌作響。那聲音摻著另一種更刺耳的動靜——鐵鏈拖過凍土的摩擦聲,一聲接一聲,像鈍刀割在人心上。
人群如蟻,緩慢地在冰天雪地間蠕動。他們大多是河南一路征發來的民夫,衣衫襤褸,麵色青紫。人群中忽然一陣騷動,一個中年漢子撲通跪了下來,赤腳陷進泥雪混著的冰磧裏,裂開的口子滲出血絲,轉眼又被凍住。
“軍爺……行行好……”他哆嗦著,一口濃重的河南口音被風吹得支離破碎,“俺家裏就剩個瞎眼的老娘,等俺回去送糧……”
話沒說完,蒙古百夫長已經一腳踹在他心口。那人穿著厚實皮裘,狐帽壓得低,隻露出一雙陰沉的眼。鞭子淩空抽下,“啪”一聲脆響,漢子的額頭頓時綻開一道血痕。
“三百石漕糧,”百夫長聲音粗糲,帶著蒙漢混雜的口音,像鈍刀刮骨,“少一鬥,割一隻耳朵抵數!”
“嗚嗚……”風雪更緊了。
民夫們不敢抬頭,一個接一個扛起麻袋,踩著冰麵往漕船方向挪。麻袋是粗麻布打的補丁,米粒從縫隙裏漏出來,星星點點灑在冰上,轉眼就被不知哪來的手迅速抹走。有個老人踉蹌一下,麻袋摔在冰上,米灑了一地。他慌忙去捧,手凍得發僵,米粒和冰磧混在一處,怎麽抓也抓不淨。
百夫長踱步過來,冷笑一聲,鞭子柄戳了戳老人的後頸:“糟蹋糧食,該死。”
兩個兵士上前,拖起老人就往江心走。冰麵哢嚓裂開一道縫,慘叫被風聲吞沒,隻剩沉悶的落水聲。江麵上浮屍不止一具,有些已被冰棱刺穿,僵硬的胳膊支棱著,像枯樹枝杈。
人群盡頭,有個八九歲的孩子,瘦得隻剩一把骨頭。他原是跟著爹娘一道被征來的,娘三個月前病死在路上,爹十天前凍僵在漕船桅杆下。如今他獨自拖著半袋麩糠,赤腳踩過冰淩,一步一步,血印子烙在雪地上。
他懷裏揣著半塊麩餅,是前天一個老兵偷偷塞給他的,他一直沒舍得吃完。
風雪撲得他睜不開眼,腳下一滑,整個人摔在冰上。麩餅從懷裏滾出來,他慌忙去抓,指尖剛碰到餅邊,身子卻不由自主往下沉——冰裂了。
冰冷的水像千萬根針紮進皮膚,他掙紮著,一隻手還死死攥著那半塊餅。最後一眼,是灰蒙蒙的天,和遠處百夫長嗬出的白氣。
至元五年的冬天,漢水沉默地記下這一切。
江上的浮屍一日多過一日,有些被衝往下遊,有些永遠凍在冰層深處。而漕糧,一石不少地運往大都。
隻有風雪年複一年吹過,像在嗚咽,也像在銘記。
《屍塹》
在樊城白河口,風像刀子一樣刮過江麵,卷著雪沫撲在人臉上,眨眼就凝成冰碴。天是渾沌的灰,地是僵死的白,隻有壕溝兩側——一邊是蒙古軍的刀光,一邊是宋軍的箭雨——洇著刺目的紅。
民夫們被驅趕著,像牲口一樣擠作一團。他們無甲,衣衫破爛,肩上扛著沉重的土袋,每一步都陷在凍泥裏。對岸宋軍箭樓上戰鼓驟響,如沉雷碾過江麵。緊接著,千百張硬弓齊發,箭矢黑壓壓地掠空而來,撕開風雪,遮蔽天光。
“嗖——噗!”箭簇入肉的聲音悶而脆,像熟透的瓜被劈開。人一排排倒下,土袋砸進壕溝,濺起混著血絲的泥水。有人想後退,蒙古百戶的彎刀已經迎上。那是個麵色鐵青的漢子,盔甲結著冰霜,刀鋒卻亮得駭人。
“往前衝的——賞金帛女子!”他猛踏一步,刀光一閃,半截草莖飄飛落地,“敢退的——便如此草!”
聲音被風吹散,卻釘進每個人耳中。
對岸宋軍使的是“輪番三疊射”。前排弓手跪射完即退後裝箭,後排立射者補上再發,箭雨竟無半分停歇。蒙古軍的牛皮盾牌轉眼插滿白羽,如秋風中的蘆葦蕩般搖晃、潰散。而民夫們連盾也沒有。
人群中一個須發花白的老者踉蹌著向前。他背上土袋沉得壓彎了腰,喘息在風雪中凝成白霧。箭雨又至,身旁年輕人慘叫一聲撲倒,血噴了他半身。老者卻像沒看見,隻死死護著懷裏什麽東西。
終於快到壕邊,一支箭釘進他小腿。他跪倒在泥濘中,懷裏跌出半截桃木簪——刻著“妻周氏”三字,已被摩挲得溫潤。
“老妻啊……”他嘶啞地笑,血沫從嘴角溢出來,“今日終能見你了……”
後方蒙古軍的吼聲傳來:“進者——賜金帛女子!退者——斬!”
又一批民夫衝上來,踩過他的脊背。桃木簪陷進泥裏,再不見天光。
屍首堆疊成坡,血肉混著凍土,竟真填平了一段壕溝。元軍鐵騎呼嘯而至,馬蹄踏過尚溫的軀體,攻城槌的陰影沉沉壓向樊城牆垣。風雪依舊,隻是無聲。
仿佛天地也啞了嗓子,隻眼睜睜看著屍塹成途,血路通天。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