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之情灑人間
芮少麟
“阿根,到校後千萬寫信回來,省得我們擔心”。母親立在駁岸上和我說。
北風緊得厲害,幸有半斜的寒日照著,稍有暖意,否則,冷得站不住了。
母親又叮嚀了我幾句,說‘船上自己留意著,坐在裏邊些!倘使到西門晚了,就費些錢叫舟子送到你學校裏吧! ’
‘倘使到西門晚了,請你們送我阿根到校裏吧!他年紀隻十三歲,獨自出門,夜裏很是不便的’。母親誠懇真摯地對舟子說。兩眼充滿著希望和慈母之光。
我是陽曆元旦回家的,連親河道冰斷了,不能赴校;今天開洋了,所以坐班船到校裏去。本來班船是在早上開的,現在因為早上冰斷,飯後方才開行。
船隻慢慢地移動了…….。
初次出門,未經世故的我,想到家裏的快樂,已經夠我心碎;現在再聽了這個不幸的消息,幾乎流出淚來!舉目無親,路不認識,以離家初客的十三歲兒童,處在這種境地,要不要煩恨,悲傷呢?在煩苦、悲傷的境地,再想到在家時父母體恤愛護的情景,那得不使我寸心如割?
後來幸虧慈愛的陸先生,送我到校裏。他對我初不認識,況在黑夜!——我感何極!
時間積得久了,年齡也已長大了,可是陸先生慈愛的影子,和我當時的恐懼,頹喪的情景,並沒有一些兒糊塗,並且愈久愈清楚,隱藏在我的心頭。”
……
以上是父親寫於1926年初,1930年發表在《無錫農民旬報》,題為《回憶》一文的片段。該文還將祖父對他的期望與家境悲切,用文字一一記載下來,不難見到筆者祖父母在窮困環境裏,對父親少年時的含辛茹苦及舐犢之情。時光流逝到上世紀四十年代中後期,筆者之母也在《離亂十年》書中的《山水·文章·兒女》章節裏,將他們對兒女的成長,予以寄望。顯然,父母之情灑人間,和他們對子女的摯愛苦心,從這些字裏行間,可得驗證,並代代傳承。
在時移境遷的新世紀,人們重溫前述兩代人對子女的期望後,盡管時代和社會環境已有翻天覆地變化,各代家庭又或有不同,但即使當代中國,雖然倡導的主向與提法,已隨政治形態調整,但對古往今來那“可憐天下父母心”的共識,依然是人子的一致感受,更是所有前輩先人全力撫養後代所付辛勞的無怨無悔。試問,即使在社會相對平靜時代,作子女者,當孝道教育幾近完全缺失時,又有幾人能捫心理解父母曾經的愛意、苦痛和久留心底的訴說?又有幾人能抹掉似曾相識過“兩眼充滿著希望和慈母之光”的記憶?
筆者是“生在舊社會,長在紅旗下”,唱著《祖國進行曲》《讓我們蕩起雙槳》和經曆著“天大地大”“河深海深”不足以表其衷情等歌曲,成長起來的一代人,是多數在俄語拋棄、英語無緣環境裏,被斷檔的一代人。我們接受過諸如“政治掛帥”、“階級鬥爭”、“人人為我,我為人人”、“又紅又專”、“做馴服工具”、“劃清界限”等訓戒,卻從未接受過“崇尚禮儀”、“當思父母”的人性孝道教育。家庭出身、社會關係不清、政治成分不純等特有標簽,更足以打擊那些成長期少年心靈上的自尊與自信,是相同境遇者的傷悲。
由於從小打上這類被當代社會蔑視的烙印,筆者從童稚起,就被父母教導要刻苦奮進,處處內斂,壓抑情感,不要被倔強好勝誤導,而“苦口婆心”四字,更是我對慈母畢生諄諄教導最刻骨銘心的體味。自己從稍微懂事的中學開始,一直在學校被嚴格要求“重在表現”、“向組織靠攏”“向黨交心”中,戰戰兢兢地度過。在那種被歧視的特殊環境裏,於自卑感驅使下,縱然再努力刻苦表現,渴望得到一視同仁,卻最終難被信任與認可有“政治進步”資格。筆者大學期間,1960年甚至連赴上海出海專業實習的機會,也因這些特殊造就,受到被剝奪正常權利的無妄之災。讓下一代感受出身陰影,父母的內心被深深刺痛,而留下事與願違的諸多遺憾與感慨,筆者則被牢牢打上“劃不清家庭界限”、“階級本質不良”的烙印,成為身心被損傷的一員。
中國大陸是受封建王朝教育熏陶,及世俗血統論影響根深蒂固的社會。當人情、親情被階級鬥爭實踐取代後,牽強附會、虛情假意、無中生有、添枝加葉,已成時代風尚,文革中無數“黑五類”子女,對出身無法選擇,認識模糊,對其遭際的噩運,旋即變成對長者悔怨,乃至某種程度的遷怒,一些少年人甚至還有過非理性情緒。那些被人為標定的先天條件,和後天訓導,不知夭折埋葬過多少過來人的美好幻夢,又使多少人,含冤蒙受陰影籠罩,為規避先天不可選擇的影響,甚至在人性善惡上做出非理性選擇,但他們又何曾知道那些劃清思想界限的幕幕人倫悲劇,使其父母內心曾經感受到的創痛?!
傳統孝道教育缺失,導致對父母之愛與關懷的體味貧乏。對先父母平日“千裏之堤,毀於蟻穴”、“戒奢以儉”、“儉以濟貧,勤能補拙”、“信為立身之本”、“男兒當自強、自立,誌在四方”等教導,和為子女含辛茹苦付出辛勞的未予體會,也成為筆者與父母,在感受時代教育不同中,或許有過所謂“代溝”之因。隨時日流逝,和“生兒方知父母恩”的增長,及“血濃於水”的親身感受,“當思父母”的懺悔之情,與日俱增。“鴉有反哺之孝,羊有跪乳之恩”,對父母殷切培育子女成長的苦心,許多在“紅旗下長大”的子女,為博取進步認可,在磨難中稍有體會、醒悟,再將其傳承後人,已成時代特色。
筆者每當反思父母在動蕩時代的人生機緣,對因緣時會之說,頗有感觸,深悟對宗教信仰和解釋,並不像自詡為“無神論”者宣講的那般簡單。人不能沒有信念目標,抑或信仰。信念與信仰,雖涵義有別,但其共同點,都是持有信奉者可確信並作為自我遵行的原則。一個有誌向者,若無信念,與身體力行,持之以恒,難得圓夢。
人生當世,是否有緣,無論是人緣或機緣,都在其中。命運為何?難說清楚。個體努力重要,利益的取得與決策,在風雲變幻中,一些機遇能否出現,屆時的“一念”或“三思”,是否得當,都易出現“差之一厘,失之千裏”,或波及後代的結局性差別。任何人,包括偉人、政治家、革命者、名人、學者、科學家、直至商人、企業家或普通人,在他們人生方向,乃至後人的大方向中,都或有某種無法反悔的抉擇。其觀點與體會,至少要在知天命之後,才會愈加感覺強烈。在“當思父母”時,筆者更作如是想,亦愈發覺得在時代洪流下,壯誌未酬,令人歎惋。
筆者與父母互動中,感覺對個人影響最大的,不是學校,而是平時或寒暑假閑暇的隨意聊天,盡管這類安靜時日不多,也受到經曆時代局限,但撰寫先人一生出版資料時,體會尤深。基於對先人文學創作成果的判斷自信,自己文學素養未受過文科係統教育,隻能用《神州遊記(1925—1937)》和《離亂十年(1937—1946)》重新問世,及涓涓細流匯成河的方式,彌補孝道教育缺憾,及對父母養育之恩的無法報答,他們若能笑慰泉下,才令我心安。
可能是受傳統文化影響,抑或個性緣故,父母平日家中的訓導與學校裏劃清界限的“鬥爭哲學”不同。他們諄諄敘說的是“人在社會生活成長,要有愛心,要有抱負,要和睦相處,學會回報,要多為社會服務,凡事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人既要學會自保,還要遵紀守法,有公德心,做好工作。上進的名利心要有,但不能隻顧私利,要有不張揚的樸實之心,上過學、有文化的人,更應知道這道理”、“低調做人,勤奮做事,珍惜光陰,切忌沾染觸碰陋俗惡習,要為子女做表率……”。筆者受此熏陶,一生未能有過成績,但無論如何,也經曆了“若非一番寒徹骨,哪得梅花撲鼻香”:在本職工作中,盡力所為,小有所成,業餘時盡力為父母正名,將父母文壇業績和點滴教誨,憶錄下來,把子女打造成對社會有用之才,也算遂了先人事業上的東山絲竹之願。
人們皆知“望子女成龍鳳”,是長輩對孩子未成年前的心儀目標,在任何社會,父母的主觀心願,不會改變。盡管條件有限,人人卻難如願,但將子女盡力刻塑成有用之材,扶送上正確之途,或能有點成就感,始終是每個父母曾有的身體力行。母親1962年乳癌術後病情相對穩定,從高中語文轉教英語。她常鼓勵筆者說“你參加工作了,雖在機關不結合專業,但年輕時有點時間,若能學點英語,將來還會有用”,可惜文革抄家的大環境變化,和個人毅力欠缺,一誤再誤,讓她不幸言中的心願落空,成為筆者人生中“悔之晚矣”的缺憾。
社會上“讀書無用”的影響,避不可免。母親見狀,多次“敲木魚”地說“即使目前讀書暫時無用,但就怕你們沒有真本事,書到用時方嫌少,有技能有知識的人,社會總有需用之處。現在目光短淺,不循序漸進,不踏實求知不行。若有需要技能,還怕真無用武之地?就怕你眼高手低,並無真本事!”。用當下話語講,就是要打造出能實現自身價值的平台。她那“僅求溫飽非大誌,成材矢誌,立世有聲,才算抱負”,為她晚年的如是說。
先父母的點滴文學人生,和不合時宜的善良,能由人子憶念與記錄,為三生之幸。筆者成年後母親常說“上帝分配給每個人的智慧知識和社會財富,都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要緊的是珍惜人生,保持真善美的天性,仁愛社會,讓個性拓展,增添光彩,成為特長,服務社會,少一些悔恨。做人過於率真,易受欺淩,城府太深,活得太累。記住一定不要作對不起他人的事……”。母親從基督教義出發的感悟,使筆者追憶時,見微知著。
在憶及“可憐天下父母心”時,筆者心境無可言喻,當更能體悟到他們的苦心摯愛,這也是當代未經磨難過的青年人,一時還體會不到的真情。
明智父母,不溺愛子女。在望子成龍時,是溫文爾雅,還是巧言令色;是知錯能改,還是凡事硬拗;是謙恭有禮,還是刁蠻無理,都應在教育園地裏,有明晰判斷。對子女的良苦用心與期望嗬護,天下父母人皆有之,他們將孕育愛意的一切付出,都希望變成對子女夢中的明天,然更值得注意的是以何種信仰為標準,東、西方社會有不同文化道德觀的父母,在培養目標,與教育路途上,顯有徑庭。
筆者早年旅美探親時,曾見到台灣高中課本一篇必讀名篇:美國麥克阿瑟元帥留給愛子亞瑟的《為子祈禱詞》。這是西方廣為推崇的一份珍貴精神遺產,是南太平洋戰爭初期,麥帥於菲律賓被日軍重圍下,戰況絕望時,對愛子的內心寄望,與東方傳統文化有某種相容性。它不僅從一般意義,示出那顆父親特有的育子愛心,更說出世上做人的道德法則。祈禱詞,文筆優美,情感虔誠、真摯,哲理深邃,堪為千古不朽名作。這一他山之玉,可供有意體會父母心,進德修業的讀者借鑒,興許能收異曲同工之效。錄如下:
麥帥為子祈禱詞
主啊,教導我的兒子,在軟弱時能夠堅強不屈;在懼怕時能夠勇敢自恃;在誠實的失敗中,毫不氣餒;在光明的勝利中,仍能保持謙遜、溫和。教導我的兒子,篤實力行,而不從事空想;使他們認識您,同時也認識他自己;這才是一切知識的開端。我祈求您,不要將他引上逸樂之途,而將他置於困難及挑戰的磨練與刺激之下;使他學著在風暴中站起來,而又由此學著同情那些跌倒的人。求您讓他有一顆純潔的心,有一個高尚的目標;在學習指揮別人之前,先學會自製;在邁向未來之時,而不遺忘過去。主!在他有了這些美德之後,我還要祈求您賜給他充分的幽默感,以免他過於嚴肅;賜給他謙虛,才能使他永遠記著真正的偉大是單純;真正的智慧是坦率;真正的力量是溫和。然後,作為父親的我,才敢輕聲地說:“我總算這輩子沒有白活”。阿們!
在歲月流淌的長河裏,當社會缺失嚴明法治、廉潔政治、文化包容、道德滑坡的多元環境時,將造成人們思維和內心世界的紛亂無序。在對子女教育熏陶上,若缺失人文素質提升的關愛,一味灌輸趨榮逐利,潛移默化,涎羨浮華,曲線救國,虛構事實的誇耀炫示,那營造勾勒的,隻能是諺語裏所言“鷹有時飛得比雞還低,但雞卻永遠不能飛得象鷹那般高”的畫麵情景,值得深思!
筆者八十多歲後,那被歲月凝聚成的一刻,和兩代人期待的舊夢重圓,及血脈再相連的傳承,共同促使我於“重吻大地照汗青”激勵下,將酸甜苦辣鹹,記錄下來,而對先人的感恩圖報,也成為我的一種摯念。
先父母一生,情投誌合,感情甚篤,音容宛在。在魚龍混雜年代,他們曆經國難烽煙,戰亂離散,萬裏波折,蜀中苦甘,琴崗愁艱,風雲勒逼,煉獄罹冤,政治摧磨,饑病相煎,但貧賤夫妻不畏險阻,纖塵未染,不離不棄,相守終生,留下幾本口碑尚可的在典紀實,給後代樹立起做人守誌範例,望血脈再相連。
從宏觀曆史考量,抒寫中國傳統文化特色,先人的文壇悲運與他們的人性教育和情灑人間,已成展示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