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詩新話》今讀
芮少麟
1947年連載於《青聲月刊》上的《舊詩新話》萬字長文,是中國上世紀抗戰詩詞研究的詩歌作法與評論中,已難窺全貌的斷檔殘篇,它是筆者先父以芮玉廬名號,對1931——1945年中國抗戰詩詞觀察搜集優秀作品於1947年發表的述評文章。
《舊詩新話》於抗戰勝利初期的內戰期間,是尚不多見的詩評作品,在嗣後特定曆史條件下,中外華文詩詞界於八、九十年間,鮮有海內外有心學者對這類課題開展過較係統的研究,抑或下過此類苦心著文。該文獨特之處,在對中國傳統“舊詩”的“新話”觀點,它展示了五四運動後新舊詩體爭論中的偏頗之處,及時人對詩詞寫作觀點的詮釋,已足可窺見父親當時對論詩態度之一斑,和該文在抗戰詩學研究上透顯出的學術涵義。
筆者桑榆之年整理先父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文壇出版資料時,因對中國文學資料搜集整理狀況孤陋寡聞,但從先父早年詩學研究的些許成就上,認為《舊詩新話》所留篇章在學術方麵,還算彌足珍貴。為便於華文讀者檢索,除撰寫該篇《今讀》文字外,出於“不容青史盡成灰”的意念,附以《舊詩新話》的僅存篇章,供識者賞析鑒評。
眾所周知,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上海《讀書月刊》,是學界文藝評論的著名重要平台,父親1930年12月在該刊第一卷第六期發表《新詩之變遷及其趨勢》長文,深入分析過胡適、冰心、宗白華、朱自清、俞平伯等十數位名家的新詩代表作,資料翔實,論點精辟。該文後被輯入《中國文學史論文*詩》中。
上海光華書局1931年4月10日在《讀書月刊》第二卷第一期所載文藝創作講座的首段文字裏,曾有言:
“中國的新文學運動已有十多年的曆史了,出版的雜誌也不下數百種,但是有係統、有計劃的來登載文學原理及指導創作的卻是一種也沒有。大多數隻是登載一些創作翻譯及介紹一些西洋的文藝思潮和文學理論就算了。所以一般青年讀者還是迫切地需要吸收一種有係統的糧食。
……本講座就是適應這個需要而產生的,內容專門登載文學一般原理、藝術概論、小說戲劇詩歌等作法、文藝思潮、文藝批評、創作指導、作家研究等等。不登創作,特請國內著名文藝理論家執筆”。
該《文藝創作講座》第一卷要目有:文藝概論、藝術基礎、小說作法、文藝批評、戲劇作法、電影、文藝鑒賞、文藝思潮、詩歌作法、小品文、童話作法、創作指導、戲劇研究、詩歌研究十四項門類,其中“詩歌作法講座”,由複旦大學中文係主任孫俍工撰文主講詩歌作法,父親是“作詩論”這一部分的主講人(見各地圖書館藏上海光華書局《讀書月刊》第二卷第一期要目)。
但是,數月後的“九一八”沈陽事變,與次年上海相繼發生的“一二八”事件,日本入侵中國,形勢逼人,當時,上海寶山路584號商務印書館及東方圖書館(中國最大的私人圖書館,藏書超過三十萬冊),均遭到日機炸毀,所藏圖書資料損毀殘重。父親“七七”後,將自己的詩文書稿,交付祖父珍藏於無錫原籍,遂投身全民族抗戰。
1945年9月,抗戰勝利後,原青島國立青島大學從日軍兵營占用舊址中,由國民政府接收,改稱青島臨時大學(國立山東大學前身),任命趙太侔先生為校長,主持重建。當時西遷的諸大學教授,因路途遙遠,一時難得盡速東返執教,作為青島臨時大學強項的國文係師資匱缺。父親於青島特別市的公務之餘,因戰前的固有文名,1945年12月被聘任在國文係講授‘詩學概論’。
中國的舊體詩,是大學國文授課的重要內容,作為一門基礎課,父親看到中國“九一八”、“一二八”期間的國情形勢演變,和青島市一戰至1945年間,長期受日本侵華教育,許多青年對抗戰不同曆史時段裏中華民族仁人誌士以文章詩詞雪國恥,抗日侮,血祭炎黃的文學知識,所知甚少,中國的抗戰文學難得與中國詩史知識對接,大學生適時增須補授課內容,及為中國傳統文化教育正本清源,恰逢其時,是青島臨時大學複課後國文係講授中不可或缺的要旨。父親這篇《舊詩新話》文學評論,是他1946年春的詩論講稿,後成文並得以發表。
該文對五四運動後新舊詩體爭論之偏頗,及對寫作觀點的獨到詮釋,已足可窺見父親當時對論詩態度之一斑,而1931年他因中日戰火匿跡上海的《作詩論》,在《舊詩新話》裏,也有掠影。
1947年2月父親在青島特別市創刊注冊了綜合性學術刊物——《青聲月刊》社,任社長兼總編輯。他的《舊詩新話》長文,與1930年其《新詩之變遷及其趨勢》,雖在涉獵詩詞文體與寫作背景及評論內容上相異,各有兩萬餘字,但從他兩文的異曲同工之妙,亦體現出評論新舊體詩歌創作的學術觀點,和對1931年“九一八”後中國抗戰期間若幹著名人士寫作近體詩的綜合述評。該文時代感鮮明,即使二十世紀上半葉,在學界亦屬鮮見,惜為他的詩學評論殘篇,嗣後亦未能續成。
1946年父親在登上其人生業績的高峰後,意氣風發,為施展他推進青島戰後文化建設宏願,辭去教職,專心籌建出版社。嗣後,又將他在青島臨時大學授課的部分講稿,整理成《舊詩新話》長文,1947年在《青聲》月刊的一卷二期至二卷一期連載發表。
父親日後稱該文後半部分尚有萬餘字,是對抗戰後期的近體詩選評。因時局變遷,《青聲》停刊,未能全部載完,已刊載之前半部分,難窺全貌,即使如此,他在青島臨時大學講授國文的經曆,卻是他文學研究生涯上的一頁。這些研究,於當時的中國學界,確屬鮮見。
《青聲月刊》共出版季刊二卷七期,因自籌經費困難而停辦,二卷第三期未能向圖書館贈送存留,父親自己保存的二卷第四期,1949年9月新政後,他因罹陷政治嫌疑案入獄,抄家後原稿盡佚。他文革前離世,其一生保存的學術寫作文稿與出版資料,在文革與1999年所居祖屋被法院未經庭審,裁定先予執行強拆後,被抄劫毀損一空。父親對中國詩詞文體創作的述評,亦至此為止。
《舊詩新話》是先父1947年對中國抗戰文學資料研究的拋磚引玉,文稿資料,部分湮毀,成為時代學術的一種悲哀。
《舊詩新話》
芮玉廬
(一)
詩以自然為佳,刻意造作,便落下乘。
詩要活,活則有神;詩要鮮,鮮則有味。選韻要響,造句要穩。啞韻僻典,冷字澀句,萬不可用。
言人心中所欲言,必為人人愛讀之詩;發人筆底所未發,始為自己創作之詩。能兼斯二者,可以久遠,可以傳久。
詩無古今,無新舊,但須有靈魂,便是好詩。
人無靈魂,便是行屍走肉,貌雖是人,實則非人。詩無靈魂,便是俗套濫調,形雖是詩,實則非詩。前者為假人,後者為假詩。古往今來,假人假詩,不知凡幾,吾人必須發大願,奮大力,舉人間之假人,詩國之假詩,而廓清之。
凡能打動讀者靈魂,激起強烈的共鳴者,必是好詩,也必是有靈魂的詩。
詩人是世間最多情,最富於情感的的人,古今中外,斷無素性冷酷和殘暴的人,能為詩人,能得好詩者!
詩就消極言,為表現人生;就積極言,為指導人生。古人以詩占一時代風習的厚薄,世運的隆替,國家的治亂,其根本關鍵即在此。
入世愈深,“人性”愈易汨沒。能長保其“人性”而不為社會所轉移環境所磨滅者,便是人間的鐵漢,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文學家因情感豐富,其生活亦長在情感氛圍中,故能保存“人性”者獨多。天地間之“至人”,天地間之“至文”,胥於有無“人性”而衡之。文學作品中,“人性”之豐嗇,表現於詩詞者,尤見明顯!
新舊詩之爭,五四運動後,甚囂塵上,今雖此種論戰,已成過去,但醉心舊詩者,輒曰新詩是文不是詩,如蚯歌蛙唱,雖登大雅之堂,甚或終篇莫名所以,無異“天詩”! 極端詆毀,屏而不屑觀。愛好新詩者,則又謂舊詩多束縛,重堆砌,病虛偽,崇模擬,拘門戶,優孟衣冠,無病呻吟,直是”鬼詩“!深鄂痛絕,恨不能舉古今舊詩而盡滅之!各執己見,兩不相諒,實則兩者皆非也,兩者俱可深長思也!何則?一時代有一時代之背景,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時代變,文學亦不得不變。自三百篇而楚辭,而唐詩,而宋詞,而元曲,而民國之新詩,皆行互其不得不行,止乎其不得不止,變乎其不得不變,雖有大力,莫之能挽,莫之能禦者。前者執迷戀駭骨之見,昧時代背景之義,詆毀新詩固屬愚不要及,而後者忘文學演化之理,將今日新詩所由來自過去作品,一筆抹殺,亦非智者之為也。由舊詩演進為新詩,蓋以舊詩缺點已多,非加改革不可,真愛舊詩,欲使舊詩於今日文壇仍占一席者,則非不去除舊詩所有缺點,自行創造一適應時代之新詩體不可,詆毀新詩無益也!反之,今日之新詩,亦非盡善盡美,毫無缺點,若不善察社會實況,時代需要,與時俱進,則必將自行沒落,間無待醉心舊詩者之詆毀也,排斥舊詩何益哉?
詩莫問新舊,但問是非。凡能獲得廣大讀者之同情,激起廣大讀者之共鳴者,新詩固”是“,舊詩亦何嚐不”是“?凡僅存皮骨,絕鮮性靈,讀之索然如嚼蠟者,舊詩故”非“,新詩亦何嚐不”非“?新舊詩中,都有不少”是“詩”,亦有不少”非“詩,平心體會,是非自明,偏見自消!
新詩倡行之初,有兩大標榜,一曰淺近,一曰自然;顧今日新詩果何如者?願吾新詩人一反省之!
論新詩而斤斤於何主義,何時期,與論舊詩而斤斤於何家派,何朝代,同一謬誤,同一無聊!
創作者但憑一時靈感衝動,秉筆順流寫去,任情寫去,便是最自然的作品,也是最好的作品。若先存一家數,主義,時代之觀念於心目中,左右顧忌,前後拘牽,著筆即落第二矣!
中國近代詩體改革運動,在清末譚嗣同、梁啟超輩已開其端,但仍就舊詩原有軀體,作內部之新的試探。及白話詩興,詩體方得一大解放,突破任何束縛,自由地活潑地任情地抒寫一切,燦然與舊詩劃分一時代,與楚辭,唐詩,宋詞、元曲,同形成一時代之特彩。胡懷琛輩,對舊詩既感不滿,於新詩又未盡愜意,乃倡為一種比白話詩較嚴整,視古體詩更自由之新詩派。影響雖微,用心則苦。中國舊詩欲於今日詩壇占一席,非於詩體上謀解放不可;而新詩欲欲得社會人士普遍之同情,廣大之歡迎,亦非善取舊詩之優點不可,否則恐未易普遍與深入也。
舊詩之平仄韻律,雖多桎梏性靈,而亦不可偏廢。因詩詞既為文學中可播諸管弦,可發諸吟詠之最精美之作,字句自不得不嚴加鍛煉,以求諧於音節,葉於韻律。現有舊詩體裁,實為積千百年之創作經驗,而逐漸形成之一種普遍適用之公式,隨口讀來,聲調鏗鏘,爽利自然,絕鮮拗捩之感。詩聖杜甫謂“老去漸於詩律細“,確為閱曆有得之言。此等處若非細細體驗,殊難領悟。但詩律過細,輒易妨及實質,馴至削足適履。故今後改革,葉韻宜放寬,凡古今通用之韻,均可通葉;平仄宜富彈性,能彈固佳,不彈亦可;對仗則應打破;長短亦應不拘。如此詩體既還我自由,而仍不失為鏘然可讀之什。耽詩諸子,盍嚐試之!
中國詩之範圍,向僅限於古近體詩。實則三百篇下,楚辭、宋詞、元曲,均為詩之一體,可概稱之曰詩。中國詩自三百篇一變而為楚騷,在變演化之跡,犁然可指。若將楚騷詞曲,拒諸詩國門牆以外,則中國詩之演進為不可解矣!說詳曩著中國詩學史大綱導言篇。
作詩難,讀詩難,論詩更難。作詩但須抒寫自己性靈,真情至性所感召,尚易完成好詩。讀詩便須以自己之心,體作者之意,並察其身世心性不同,對於詩之見地絕難一致,稍一不慎,即將厚誣他人!
富貴者讀貧困詩,歡樂者讀愁苦詩,始終格格不入。若憑一時好惡,出主入奴,貿然批評,必至萬無是處。文學批評家著筆之難即在此。
寫新詩實較作舊詩為難,舊詩已有一定規律可循,平仄調,聲韻葉,音調便朗朗上口。新詩無一定規律可循,全須自己創造,篇中音節,稍不經意,便覺佶倔聱牙,不堪卒讀。詩為可以吟詠之文藝作品,無論新舊,音節均極重要。新詩人中,聞有以為新詩不必注意音節者,實屬大謬。
今日新詩之最大缺點,即在音節不協調,字句太累贅,行列欠自然。欲使當前新詩,更進一步,不能忽視其三者。
(二)
龍陽易君左兄,詩文縱橫有奇氣,畢肖乃父哭廠,至許之為天下第一枝筆!其抗戰詩曰《中興集》,豪放疏闊,一變早歲所為,殆亦時代使然。佳句如”湘水一灣遊子淚,巴山萬裏故人情” “湖海空存念,乾坤一放歌” “到處蘆灘千萬頃,偶然茅屋兩三間” “瞿塘雙壁空千古,天下三分誤一征“等,均灑落有致。猶憶其《焦山雜詩》雲:“十年飛夢到焦山,未破情癡第一關,我向諸天一長嘯,亂紅如雨疊江南!”;《虎丘冷香閣題壁》雲“生死人天隔海濱,十年征山滿征塵,自攜一滴淒情淚,來吊疏香閣裏人!”;《泊楓橋》雲:“一秋心境太飄蕭,萬樹寒楓喜見招。且剝當宴尖臍蟹,斜陽影裏過楓橋。”俱綺麗可頌。曾致書於餘曰:”講起來也好笑,這支筆也縱橫十多年了,就沒有人知道,也許都知道而故意裝做不知道,甚至於誹謗,隻有十年前一位女友——現在她已死了——說我是天下第一枝筆!芮先生,我告訴你吧,這枝筆現已禿了!不中用了!“其胸懷之鬱勃,可見一斑。君左論詩,謂舊體詩中最有價值的是歌行和絕句,歌行便於寫實,絕句便於抒情。所言實獲我心。餘詩絕句十占八九,亦以其便於抒情也。
武進錢浩,字驚潮,別署聽雨軒主人,晚號學圃老人。工詩善古文辭,執教金陵大學。乙亥春盡,予去武進,袱被作中州遊,君餞別萬珍齋,即席賦詩見贈雲:“龍難池中蓄,麟亦寡俗緣。子玉江南別,我心為茫然!相送一樽酒,勿學涕漣漣。祝君鐵鞋破,期君遊誌堅,足蹴黃河岸,身登嵩華巔,直向昆侖去,為問河源天,我傷東陲棄,我懷西邊縣,投筆正綢繆,老至合忘年。乘風關塞遠,不讓祖生鞭!”;其《聽雨軒吟稿》,生平秘不示人,獨餘得飽讀無遺。《聽雨》雲:“疾響窗欞起,牆隅碎玉鳴,不知寒雨至,頓使定魂驚。釋卷難高臥,閑愁正苦縈。那堪簷漏急,又作白盆傾。”;《秋夜有懷》雲:“籬落蟲聲噪,樓頭月色輝。輝光應共照,噪響亂清機,國事煎愈急,家書覺更稀。何當嘹唳雁,又向衡陽飛。”;《車發歇浦閔杭道中》雲:“前車聲已歇,欲渡始相待,途長欣友伴,路角經滄海,風波隨灣闊,春色叢樹改。暮雨收武林,湖山宛然在。”;《紅葉》雲:”萬裏風霜落木修,千山籠靄暮霞收,晚林颯颯吳江路,漁火星星古渡頭,血染杜鵑同損瘦,心驚蘆荻不勝秋,流溝一片放將去,不載題詩偏載愁!”;《斷句如和平節使館街提燈》雲:“一日羽書傳半島,六年鼙鼓動三洲”等,俱娓娓可讀。
馮耕民,字重光,武進橫林人。工畫,所作鬆猴,尤名重一時。江浙交鬨,潰軍過橫林,地方備受騷擾,某軍官獨挾其畫猴一軸去,餘無所動,因轟傳藝林。乙亥春,餘遊中州,君寫鬆猴為贈,並饋一拳石於扇,而係之詩曰:“我為蘭陵歌,我為蘭陵惜,歌惜滿蘭陵,況乃共聽夕!君遊萬仞山,我贈一拳石,山石長悠悠,不變滄桑跡。”回憶十餘年前,詩酒流連之情,猶曆曆在目也。
叔範《憶西湖》詩,頗清麗可誦,予最愛其中一絕雲:“一鞭南下馬蹄長,冷落湖邊蕭九娘。記得往年香火節,為渠賭飲一春忙。”
題畫詩須飄逸雋永,方稱上乘。朱大可題《浮山讀書圖》雲:“平生結習愛閑居,乞食江湖願總虛。卻羨畫中人物好,看山多暇更看書。”;《題浮堂習靜圖》雲:“鬆風謖謖水潺潺,何必援琴意自閑,輸爾畫師多樂事,一錢不費住青山。”;《題仙岩飛瀑圖》雲:“落落危岩密密林,兩三間屋隔雲深,者番寫入丹青裏,累我年年策杖尋。”;又《題寒冷林暮鴉圖》雲:“蕭蕭落葉滿荒灘,一槕沿緣入葦間,莫道畫師輕潑墨,日邊倦鳥不知還。”俱瀟灑有致。餘亦有《替筼穀清風圖》雲:“綠竿千竿水一灣,先生獨自住空山,此心懶管人間事,惟共白雲日往還!”,圖為壬申秋山陰周禮過錫繪贈,詩蓋且況也。
劉大白所為新詩歌,頗多佳者。《別一》雲:“月團圓,人邂逅;月似當年,人似當年否?往事心頭潮八九,怕到三更,早到三更後。夢剛成,醒卻陟;昨夜惺鬆,今夜惺鬆又;病裏春歸人別久,不為相思,也為相思瘦。”;二雲:“寄相思,憑一紙;隻要平安,隻要平安字。隔夜約她通一次,信到何曾,信到何曾是!訂歸期,還在耳;也許初三,也許初三四。未必魂歸無個事,是夢何妨,是夢何妨是!”;又《明知》雲:“明知今夜月如鉤,怕依樓頭,卻立湖頭。湖心月影止沉浮,算不抬頭,總要低頭。不如歸去獨登樓,夢做因頭,恨數從頭。胸中容得幾多愁,填滿心頭,擠上眉頭。”均由詞調脫化而來,較舊詩詞,為自由活潑,較之新詩歌,為聲調鏗鏘,讀之朗朗上口。中國新詩歌之創立, 此亦一途也。
“九一八”後,國人於東北邊防司令張學良氏,交口抨擊。其世交蓬萊吳孚威將軍曾遣以詩雲:“棋枰未定全輸局,宇宙猶存待罪身。醇酒婦人終短氣,千秋誰諒信陵君?” 語重心長,讀之令人低徊不止。
先烈廖仲愷夫人何香凝,飽經憂患,暮年惟以書畫自遣。寓滬時曾至菜場,目擊日僑鞭撻吾國小販之慘狀,念及關外民眾,不禁義憤填膺,歸作《聞雞起舞圖》以自勵,並自題二絕,其一雲:“長城依舊勢豪雄,極目遼東恨未窮。正是萬方多難日,誰人解唱滿江紅?”柳亞子見之,亦書一絕雲:“琴心劍膽鬱輪囷,淒絕中原氣不春! 寄語同心劉越石,好都努力掃胡塵!”寄托遙深,用心良苦!
武進唐玉虯,“九一八”後,有《國聲集》之作。《決死軍》雲:“西軍獨當一國攻, 以十當百未為雄。一道彈塵紅起處,傷心人競火牛鋒。”;《戰廟行》雲:“黃海鏖兵陣雲惡,侯家橋邊戰猶酷。夷人炮火華人肉,蕩決往還天地哭! 戰地廣開百裏強,敵軍十裏我萬當。左右兩甄蔡與張,餘者壁上遙觀望。敵軍隔海聲援通,我未出疆阻萬重。我用長刀敵用炮,炮能開花刀化虹。虹光花片慘碧空,壁上觀者為動容。炮肉不敵精神敵, 一鼓海濤盡飛立。壕底鯨鯢作醯醢,天上蛟龍追霹靂。蘊藻濱頭草不青,江灣灣口鬼長泣。籲嗟乎自大戰有涿鹿,此戰存亡係華族。台灣久割遼東亡,已刲肩背攻胸腹,中原健兒速整戈,哀哀莫做三韓續!”《感事》絕句雲:“江東鼙鼓亂濤聲,塞女貔貅氣不生, 李杜丁超真漢子,春風又點黑山兵。”、“地裂山摧折鬼謀,田單妙策本無儔,唐花風裏聞吹角,萬壘雲深試火牛。”、“裹糧執戟上沙場,一十七人先國殤,原與臧洪(指蔡廷楷)同日死,千年此語斷人腸。”、“海水皆飛屋瓦鳴,乾坤震蕩鬼神驚,昆陽钜鹿鏖戰後,千載重看戰廟行。”、“滄海日夕送艨艟,一掌龍華傾國攻,回首中原森萬壁,朝朝盼斷紙鳶風。”、“兔裘不廢有餘情,降戰何關辱與榮,青史千年同一哭,女真隻鬥嶽家軍”,不平之氣,躍然紙上,回首當年,令人廢書一歎!
泰興朱右白,著有《魯陽集》,於國家憂患,言之惻怛。如《曉雞詞》雲:“紅日斑斑到曉雞,將軍海燕共幽樓;那知片刻留連處,已報東師下錦西。”;《沈陽變後之東京》雲:“青天直白一聲雷,四百兆人盡舉哀! 回首遙知日出處,萬裏歌管是蓬萊。”;《論外交》雲:“萬裏西風尚乞秦,秋深宛轉墜迷津! 長城以外餘焦土,危廈之中盡醉人! 見說他鄉非故國,還聞舊鬼泣新鄰,異時賴有平戎計,一紙降書即退兵。”;《韓人刺日皇有感》雲:“韓亡空見博浪沙,一擊依然中副車。自是神明真貴胄,固應愧死老中華!”、“今年有客海東回,聞道新羅百可哀! 南內孤王懸一榻,清風明日待君來!”;《憑欄》雲:“自起危欄望,河山落日斜! 前程應有夢,後顧更無家。不盡魚龍幻,空悲道路賒! 賈生舊時淚,流浪向天涯。”;《金陵晚眺》雲:“斜日金陵魂可消,草生陌路柳蕭蕭! 請君試上台城望,秋雨秋風滿六朝!”;《壬申中秋》雲:“此夜初聞桂子香,天風吹淚滿衣裳! 冷然欲覓花間醉,不為懷人也斷腸。”(日政府是日正式承認滿洲偽組織)。其二雲:“獨立秋風思正長,月華如水複如霜! 分明照得關山在,幾樹煙迷是沈陽?”,字字血淚,語語憤慨,真如序者侯堮所謂能以工部沉鬱之氣韻,佐以劍南明晰之筆姿,引人深入。誌士讀之激發,頑夫聞之驚駭者。
“一二八”之役,凡有人心,莫不哭笑皆非! 有陳芷町者,作《感事》五律,弦外之音,哀哀欲絕! 序雲:“協定圓功,寇仇交慶,個中玄秘,皮相可知。萬千國殤,胥淪怨鬼。遙望長白,益漫妖氛。撫今思昔,痛而賦詩。蓋將差慰忠魂於九天,稍紓民憤於片紙。大雅有情,嚶鳴乞和。”其詩一雲:角聲驚破舊春痕,廢壘煙迷劫後村。歸燕唧泥悲故土,落花飛雪吊忠魂。登樓忍望旌旗變,入室翻稱冠盜尊。至竟何人失天塹? 白門淚灑謝公墩。”(昔謝太傅以八千人破符堅投鞭斷流之眾,古今相去,不禁一痛。) ;其二雲:“荷戈慷慨是男兒,報國爭先才骨麋。肉彈奔潮人海倒,血花飛雨敵風靡。(廟行之役,前線運回傷兵,多全身浴血,麵目盡赤者。) 絕援忍問睢陽陷,偷渡原知劍閣危。聞道沙場滿雄鬼,尚拋孤墳作要離。”(某晚報載江灣國殤幻影,倭兵駭避,生死英靈,容有可信,足以愧懦夫而勵壯誌矣。);其三雲:“朱仙一捷萬方驚,日爭於今黯廟行。 杜宇苦啼歸路血,櫻花夢斷望夫情。(戰死敵軍,每懷日記,縷述被征之苦。而敗耗所傳,東京征婦,至組索夫團,臥轍就死。黷武自殘,固非敵酋始料所及也。)方期雪恥堅薪膽,已報要盟罷甲兵。泣下江南胡馬踏,亂飛誰複恤群鶯?”其四雲:“億兆同仇躍怒蛙,當途翻教怯螳車。避戎已誤遷周室,破虜還聞罪嶽家。九合諸侯皆伏甲,孤征漢使枉浮槎。貔貅百萬威何在? 蠻觸紛紛急鼓撾。”;其五雲:“燕雲終古漢家州。(倭人倡滿蒙非中國論,其實遼吉即古肅鎮,早隸漢家版圖,我國學者近已援證史籍,駁其謬妄),敝屣那堪忍沐猴。早識鯨鯢吹海立,可憐豚犬擅風流。揭竿抗誌求田隴,擊楫虛傳出石頭。倘海噬臍兵錯曳,針車猶指戰蚩尤。”,全詩一字一淚,讀來令人悒悒不止!
蘇炳文,字翰章,別署鐵庵,遼寧人,黑軍第二旅旅長,兼任呼倫貝爾警備司令。 長詩才,幕中組織一劍光詩社,將軍為其盟主,世有儒將之目。“九一八”後,東北相繼淪亡,將軍悲不自勝,揭櫫抗日,有歲暮感懷四律,忠憤之氣,溢於言表! 其一雲: “烽火彌天尚未停,幾人沉醉幾人醒。拚將鐵血匡時艱,偶寫冰心養性靈。雪擁孤城笳吹啞,星纏大漠劍光腥(遼吉黑相繼陷落,興安嶺外,幸獲苟安,倚劍長吟,不勝感概!) 回頭廿五年間事,輸與韶華兩鬢青”(餘離家入陸軍,忽忽念五年矣)。其二雲:“旌旗光擁萬夫營,胡騎蕭蕭徹底鳴。禦侮還需酬素願,安邊未忍負蒼生!戰雲過眼空千裏,棋劫傷心又一枰。勒馬西山高處望,雄關何處是長城?”;其三雲:“鶴警沿江費運籌,爭看砥柱在中流。飛來劍氣衝宵漢,喚起軍聲徹鬥牛。正氣有歌文宋瑞,鞠躬報國武鄉侯。一燈殘夜觀青史,曠代何不與古搗!”;其四雲:“雪花如掌壓征鞍,刁鬥淒涼歲又闌。 兩載同仇空切齒,三邊重寄獨披肝。雪橫古戎孤煙直,風捲晴沙落日寒。家國一肩擔荷重,折衝晨夕未遑安!”將軍以武鄉侯文相國二賢自比,其胸懷蓋可見已!而《雲橫》一聯,其格調之高,與陳芷町《感事》詩中“杜宇苦啼歸路血,櫻花夢斷望夫情”“避戎已誤遷周室,破虜還聞罪嶽家”及“朱仙一捷萬方驚,日色於今黯廟行”諸聯,直可互相媲美也!
蘇炳文將軍幕友阜寧郭竹書,別署射南居士,工詞章,不屑字斟句酌,而機杼一家, 渾脫有致。“九一八”後,矢誌殺賊。迨黑龍江陷,馬占山走克山,痛不欲生,作二絕句以見誌。其一雲:“卅年孤負此河山,一度捫心一汗顏。果使天公真厚我,定教馬革裹屍還!”;其二雲:“欲哭無聲淚己枯,忍看手足供倭屠,頭顱悔不當年擲,國到亡時尚有吾!”,悲憤之氣,躍然紙上! 而“頭顱悔不當年擲,國到亡時尚有吾”句,殊令人哽咽不堪卒讀也!
高麗遺民金調元,有《留別金陵父老》四絕,其一雲:“到底春歸人不歸,故鄉風景是也非,覆巢燕子淒涼甚,更傍誰家門巷飛?”;其二雲:“金甌殘缺淚潸潸,淒絕韓臣入海關。最是六朝風景好,夢魂猶唱念家山。”;其三雲:“勸君羞列二臣傳,氣節猶存逸老篇。國破家亡何處去?江南流落李龜年。”;其四雲:“亡命歸來國已無,窮途落寞一身孤。舅君莫說江南好,啼鳥聲中有鷓鴣。”寫亡國之痛,淒哀欲絕! 國人讀此,能毋興起? 能毋奮起!
( 三 )
陸語冰氏有《乙亥春日雜感》八律,纏綿悽惻,先獲我心! 序雲:“春事雲闌,客魂欲斷! 感韶華之晼晚,觸愁緒之紛紜。若夫桃花零落,懷去年人麵之詩;燕子飛來,悵舊日堂前之景。天荒地老,莫問三生;月缺花殘,忽如一夢! 若夫北轍南轅,厭煞奔馳之苦;蠅頭蝸角,難堪名利之勞。賦草一篇,即鵬鳥亦獻其禍祟;殘書數卷,隻蠹魚尚同其死生。矩嘯長吟,消磨歲月,青衫翠鬢,孤負華年。苦夫烽煙環起,萁豆相煎,看鳥雀之登堂,值龍蛇之起陸; 滄桑幾變,忽揚東海之塵;風景不殊,同灑南冠之淚。懷人感舊,傷遇哀時,攄此情懷,發於文字。詩凡八律,詞等四愁,句未推敲,語無論次;用寫蒼茫之感,聊舒伊鬱之思。知我者,當為同情一歎;不知者,或疑無病而呻乎?”,其一雲:“對酒當歌強自寬,落聞飛絮易闌珊。烏衣冷漠尋春夢,翠袖飄零倚暮寒。日下棲遲殊感概,年末閱曆隻悲歡。舊時綺語都拋卻,怕觸傷心不忍看!”;其二雲:“欲尋好夢夢難圓,碧海青天一惘然。江北江南悲影事,春來春去感華年! 飄茵墜溷渾無據,問舍求田劇可憐! 脈脈問情向誰訴,歌殘金縷綿綿。”;其三雲:“華胥好夢了無因,一覺蒼茫現此身。不意聰明真誤我,可憐事業是依人! 四年任爾呼牛馬,萬事磨人有鬼神。北轍南轅成底事,素衣檢點盡風塵!”;其四雲:“豪氣消沉百尺樓,酒酣雪涕看純鉤。微花上相工吳語,忍效新亭對楚囚! 曆劫紅羊終恝置,和戎白馬豈良謀? 江山都在斜陽裏,何況燕雲十六州。”;其五雲:“漫憶金台擂擊築,隻今何處覓荊軻? 譙周著論稱仇國,魏絳奇功是主何! 滿眼疑兵驚草木,傷心無語問山河! 幾番東海塵揚遍,又見軒然起大波。”;其六雲:“碧血青燐跡尚存,誰吟楚些與招魂? 千年海鶴歸如夢,一去銅遷淚有痕。塞土長理金鎖甲,春風已度玉關門。國殤夜夜空嗚咽,地下終難叩九閽!”;其七雲:“別有情懷若個知? 狂歌長嘯竟如癡。吟來蘭芷皆新恨,斫所乾坤入小詩! 海淺河清渾似夢,天荒地老是何時? 香殘粉蝕知多少,傷別傷春總不知。”;其八雲:“門巷依稀入夢深,東風憔悴月初沉。亂愁重疊憑誰語,往事飄零又到今! 柳絮隨風空有意,桃花墜地最難尋。曲終腸斷渾無謂,啼血誰知杜宇心?”,字字刻骨鏤心而出,餘尤受“滿眼疑兵驚草木,傷心無語問山河”諸聯。
江東才子楊雲史氏,詩名滿海內。其《惜春詞》四章雲:“手挼殘紅不忍看,輕寒無賴倚欄杆。陰睛未定天如醉,疢疾迷方淚易彈。舊恨尊前歌昔昔,新愁簾外雨潺潺。傷心思婦遼西夢,冷憶空閨人未還!”、“艱難行路黯魂消,帝遣巫陽賦大招。愁雨愁風才易冬,傷春傷別意無聊。相看鏡匣驚清瘦,暗係香囊慰寂寥。獨自思量獨凝佇,碧城十二總迢迢。”、“此去風雲方百變,側身天地更何之? 行吟芳草無歸路,倚遍銀屏係所思。最有溫柔馨一握,是他幽怨亂千絲。轆轤水夜煩懷抱,豈獨西風黯別離。”、“日暮思君苦未來,飛紅狼籍舊亭台。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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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篇章載於1947年《青聲月刊》一卷二期至二卷一期。因《青聲月刊》嗣後停刊,及新政後父親慘遭1949年9月之“政治嫌疑”錯案,《舊詩新話》原稿無著,未能呈顯全貌,甚憾。)
筆者2024年9月完稿於美南 休斯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