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0月底的一天下午,我從西安乘高鐵去位於山西省洪洞縣的廣勝寺。坐在列車上我才了解到,原來這裏的“洞”要念成“同”: “洪洞縣”要讀成“洪同縣”;中國的文字博大精深,由此可見一斑。 從小就在戲裏聽說過“洪洞縣裏無好人”一說,但到了這裏,沒見過一個壞人,可見“戲說“不甚靠譜。 在洪洞南站下車後,我便包了一輛出租車直奔廣勝寺。

這是一座千年古刹,在元代佛教建築和壁畫藝術領域內地位突出。它始建於東漢,曆經北魏、唐、宋、金、元、明、清等朝代的興廢與重修,是國內為數不多延續超過 1800 年的漢傳佛教寺院之一。1961 年,廣勝寺被列為第一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其保護級別與少林寺、白馬寺、大昭寺等國內頂級佛教寺廟持平。但盡管如此,如今在國內寺廟類旅遊景點的排名中,大概要排在三十名開外。 其原因我認為主要是地理位置,它離最近的四線城市臨汾還有四十多公裏,離開洪洞南站還有十幾公裏,遊客因此有限。 但在美國的博物館中,廣勝寺的名氣應該名列前三名, 原因就是這裏的壁畫居然被美國四家著名博物館珍藏。
廣勝寺建造在洪洞縣以西的霍山南麓,由兩個寺廟群組成,在山頂上的是上寺,以其元代建築聞名;下寺在山腳下,以其壁畫聞名,兩地相隔半個多小時的路程。為了節省時間,我隻遊覽了下寺,這樣就可以有足夠的時間來觀賞我有興趣的壁畫,或者說“觀賞”那些已經不存在的壁畫“遺跡”。

雖有千年曆史,保存尚可,但規模很小,廣勝寺與江南寺廟的規模和香火無法類比。遊人不多,但由此相對安靜,讓我得以安安靜靜地參觀。這座就是它的大雄寶殿, 整個殿內昏昏暗暗,空空如也,其東西兩側的整麵牆壁都是空白,這就是美國博物館珍藏的元代壁畫的“原產地“:西麵山牆的壁畫名為《藥師經變圖》,東麵山牆的壁畫名為《熾盛光佛佛會圖》。



走出大雄寶殿,門口有一塊指示牌,說是“這裏的壁畫在解放前被盜賣至國外,現陳列在美國堪薩斯城的納爾遜博物館。”

但同時在東廂房的廊簷下也看到一塊石碑,就是在下列照片中右側的位置。這是《重修廣勝下寺佛廟記》碑,立於 1929 年,記載了這一事件的始末。碑文較長,翻譯成白話文就是:“廣勝下寺創建於古代,過去殿宇寬敞,壁畫精美。到了近代,由於年代久遠,加之風雨侵蝕,梁柱傾斜,牆壁剝落,來往遊客見之無不歎息。寺中僧人也多次想要修理,但因資金難以籌措,每次都隻能作罷。前一年有外地客商來到山中,對僧人說:佛殿裏的壁畫,是古人的精妙之作,被好古之人所喜愛,能夠賣到上千銀元。僧人貞達聽後,便邀請本地的紳士共同商議。大家認為寺廟破敗已久,想修整卻一直沒有成功,這是多年的遺憾。若再不設法挽救,將來寺牆傾倒、佛像與壁畫俱毀,便再也無法補救。如果能以好價出售壁畫,就可借此修廟,也算保護了剩餘佛像。於是經過多次商談,最終將若幹塊壁畫出售給顧客,共得銀洋 1600 元。但仍不足以修繕寺廟,於是又向各處募捐,方得以成此工程。隨後挑選最為破敗的建築進行修理,殿宇麵貌煥然一新,來者皆稱讚。壁畫雖然已經離寺,而殿宇得以保存百年,尚可欣慰;若當時坐視其傾倒,則佛像與壁畫都將一並毀滅,豈不痛心!” 碑文上部還刻有“永垂不朽” 四字,為此舉歌功頌德。碑文所揭示的壁畫交易經過,就是廣勝寺壁畫外流最重要的原始文獻證據。

此後這幾幅壁畫被破解為數百塊後運往美國,幾經周轉和精選修複後,分別“定居”在四家美國著名的博物館。這裏的《熾盛光佛佛會圖》於 1932 年入藏美國堪薩斯城的納爾遜 - 阿特金斯藝術博物館。我在2024年夏天參觀該館時,曾有幸在壁畫前認真觀賞了半個小時。 博物館的中國展廳中有一個著名的 “中國廟宇” 展廳,該展廳將雕塑、壁畫和建築融為一體,營造出獨特的空間氛圍。展廳內懸掛著紅燈籠,充滿中國節日氣氛,讓觀眾仿佛置身於中國古代的廟宇之中。《熾盛光佛佛會圖》的主尊為手持金輪趺坐於須彌座上的熾盛光佛,與兩側日光、月光二菩薩組合成典型的 “佛三尊” 樣式,周圍集結天上星界諸神祇及侍從;在佛與菩薩之間,前後左右安排有八位脅侍菩薩,菩薩外側則是十一曜星神,整幅壁畫人物眾多卻層次分明,疏密得當,營造出宏大而有序的佛會場景,它是元代壁畫藝術的傑出代表。在該壁畫前的是一尊精美的木雕水月觀音像,我以後會專文介紹這尊鎮館之寶。


被一同出售的廣勝寺下寺前殿中的兩幅明代壁畫,其中的《藥師佛會圖》被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博物館收藏;另一幅《菩薩寫經圖》現存於美國辛辛那提藝術博物館。
原位於大雄寶殿西山牆的壁畫《藥師經變圖》幾經周轉,由紐約收藏家亞瑟?M?賽克勒購買。1964 年,賽克勒以他母親的名義將這幅名為捐獻給了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 修複後的壁畫被永久陳列於以賽克勒本人命名的大廳中。

回到紐約後沒幾天,我再次走進大都會博物館,盡管我以前曾數次觀賞過這副巨型壁畫,但在走訪了其原產地,了解了整個過程後,再次凝視這副壁畫, 感受就如身臨其境。《藥師經變圖》是一幅創作於元代的佛教彩繪壁畫。它長 15.12 米,最高 7.52 米,是美國博物館收藏的中國文物中麵積最大的一幅。 畫麵正中是雙足跏趺於蓮花寶座上的藥師佛,兩旁有 8 大接引菩薩、12 神將,展現了東方佛教淨土的盛況,堪稱中國古代寺觀壁畫的巔峰之作;其藝術價值體現在繪畫技藝、題材內涵、時代風格、文化融合等多個維度,堪稱 “元代社會生活與宗教藝術的活畫卷”,至今仍是研究中國古代壁畫史的核心樣本。

與歐美教堂的畫作或雕像不同,那裏的藝術作品大都由著名藝術家創作,因此留名百世。而中國寺廟的藝術品多由官方或寺廟出資,招募民間畫工團隊完成。畫工們通常遵循固定的 “粉本”(繪畫底稿)進行創作,注重技藝傳承而非個人署名,因此文獻中往往隻記錄 “某某寺廟修造壁畫”,從不提及具體畫工姓名。廣勝寺壁畫的創作也符合這一傳統,現存的元代碑刻(如《重修明應王殿碑》)僅記載了寺廟修繕和壁畫繪製的時間和出資者,並未涉及作者信息。
博物館的參觀者無不為此壁畫的規模和精美而震撼,我則再次和它“合影”,心中則是五味雜陳。此時的我默默地對壁畫的畫師們說:“你們幸苦了,你們當年嘔心瀝血的傑作,為廣勝寺帶來了千年榮耀; 由於國運衰落,這些壁畫被寺廟裏的僧人賣給了外國人,用換來的資金修複了廟宇;你們的作品也算是物有所值了。但幸運的是,你們的傑作如今被以最好的保存設施成列在這裏,你們的傑作將中國的文化和藝術帶給了西方, 廣勝寺應該為此感到驕傲,大都會博物館為你們驕傲,作為中國人,我也為你們驕傲。希望你們的畫作在這裏也能成列千年乃至更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