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萬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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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別人的節日,找到自己的位置

(2025-08-03 18:32:47) 下一個

每個人,都有一些值得銘記的特殊日子;每個家庭,也都有屬於它的節日記憶。對於遠渡重洋的移民家庭而言,那些原本不屬於我們文化的紀念日,竟在不知不覺中,成了身份轉變、情感凝聚與代際傳承的見證。

我們一家三口是在上個世紀最後一年來到了加拿大,那年孩子剛剛開始上一年級。抵達溫哥華的那天是11月10日,那天,陽光穿過舷窗灑進機艙,大型客機猶如鯤鵬展翅,穿越浩瀚太平洋,在落地一刻卷起的一簇白煙中,仿佛鳴放了一枚跨世紀的禮炮。我們並不知道,那正是加拿大的“國殤日”(Remembrance Day)的前夜。

第二天清晨,因倒時差早早醒來,朋友帶我們去附近公園散步。草坪上聚集了不少人,男女老少,有的還穿著製服,胸前別著一朵鮮紅的小花。

我指著那花,小心翼翼地問:“這是……虞美人?”朋友怔了下,隨即糾正我:“不是,是罌粟花(Poppy),Remembrance Day 的象征。”

這下輪到我愣住了。在我的記憶中,虞美人與罌粟花幾乎無異——中文詩詞裏她柔弱、哀婉、淒美,是項羽愛姬的象征,也是李煜筆下“春花秋月何時了”的托體之物。但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她卻變成了另一種存在:象征戰爭的犧牲、和平的代價、國家的哀悼。

原來我不是認錯了花,而是認錯了文化的鏡像。這朵花在我眼中含蓄憂傷,在他們眼中卻肅穆沉重。語言的錯位、曆史的交叉,在這一瞬間匯聚於這小小的胸前之物。

那一刻我才意識到,作為移民,我們所麵對的世界,正如這朵花——看似熟悉,實則全然陌生。真正的融入,不隻是學會“Poppy”這個詞,更是讀懂它背後的象征係統。這裏的每一朵虞美人,不隻是綻放的花朵,更是一段血的記憶,一場沉默的哀悼,一種國族情感的延續。

翻開當天的中文報紙才知道,國殤日不僅是加拿大的法定節日,更是為紀念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追思陣亡將士而設。而在一篇社論中,我讀到:當年有十五萬華工隨英法聯軍遠赴歐洲戰場,參與戰壕挖掘和後勤支援,許多人再未歸來。他們沒有軍銜、沒有勳章,甚至沒有墓碑。那些虞美人,也該為他們而綻放吧?

就這樣,剛登陸的第二天,我們便無意中接受了一場特別的“加拿大愛國主義教育”。那個時刻,我第一次意識到:節日,不隻是放假或歡慶,更是一種曆史的提醒與情感的傳遞。

接下來的日子,節日一個接一個地到來。不久後,孩子興衝衝地告訴我們:“明天不上學,是Pro-D Day!”我們一頭霧水,查了才知道,那是“專業發展日”,學校停課,老師培訓。孩子放假,家長卻忙著找人看護。後來才明白,加拿大的教育理念並不追求填鴨式密集學習,而是強調教師成長與家庭共處。原以為隻是一個臨時安排,沒想到它日後竟成了家庭生活中的小節點,標記著我們在新製度下的節奏適應與角色轉換。

日子一天天過去,夏季悄然而至,屬於這個國家的真正節日也漸漸走入我們的生活。一晃來到7月1日。對我們這一代華人來說,這一天原本意味著不同的紀念——大陸是建黨節,香港是回歸紀念日。但在加拿大,它叫“國慶日”(Canada Day)。

第一次參加國慶活動,我們全家來到市中心的加拿大廣場。紅白相間的人群匯聚如潮,載歌載舞,熱情洋溢。夜幕降臨,煙花升空,如花似樹,綻放在溫哥華夜空。我恍然大悟,加拿大真是一個“年輕”的國家。但越是熱烈,越讓我想起另一個被掩蓋的角落。直到1982年憲法修正,加拿大才真正從英聯邦的影子下獨立出來,擁有了自己的“加拿大日”。

可也正是在寫作關於加拿大曆史的過程中,我才了解到:對早期華人而言,7月1日並不值得慶祝。1923年的這一天,《排華法案》正式生效,從此禁止所有華人移民入境,加拿大華人社區將其視為“國恥日”,拒絕慶祝長達24年,直到1947年法案廢除。

2023年7月1日,是排華法生效整整一百周年。這一年,我有幸受邀前往渥太華,參加“反思排華法案100周年”的國家紀念活動。加拿大第一位原住民總督瑪麗·西蒙親臨參議院,為紀念牌匾揭幕。第二天,全國各地華人代表齊聚國會山,舉行沉思而堅定的集會。許多與我年齡相仿的“新移民”,與幾代本地華人肩並肩站立。那一刻,我感受到一種橫跨世紀的共鳴:我們雖來得遲,卻不缺席。

節日,也與家庭成長密不可分。孩子小時候,最期待的是萬聖節。那些年,他總是穿上千奇百怪的裝扮,拉著南瓜燈,和鄰居們挨家挨戶敲門:“不招待,就搗蛋”(Trick or treat)。在我們的陪伴下,他從調皮的“小僵屍”迷,長成了專業的“小精靈”製作者。

如今,孩子已在一家動畫公司任職。上班第一年的聖誕節,我們像往常一樣準備了家庭晚餐。飯後,他從背包裏拿出一個大信封,是他工作不到一年就收到的升職通知。緊接著,他又拿出兩個包裝精美的禮物,一個是送給媽媽的健康按摩儀,一個是送給爸爸的護腰墊。

我至今記得他遞出禮物的神情——不再是那個等糖果的“小僵屍”,而是一個在社會中找到位置、開始體貼父母的成年人。他那種認真中帶點羞澀的溫柔,讓我們笑著拆禮物,卻幾乎要落淚。

每一個節日的背後,藏著這個社會對時間的編碼,也隱藏著我們家庭的成長年輪。從國殤日的肅穆,到國慶日的熱鬧;從Pro-D Day的措手不及,到聖誕節的溫情互贈,我們一步步,走過陌生,走入融入。

有人問我:“你們為什麽選擇移民加拿大?”以前我可能會談教育、環境、發展機會。但現在我想說:我們是為了這些節日而來的。是為了在不屬於我們的節日中,逐漸找到屬於我們的位置,是為了在萬家燈火中,點亮屬於自己的那一盞。

節日不是終點,而是人生的節點。它讓我們記得自己從哪裏來,也提醒我們,正在走向哪裏。

(攝影:半張。原文發表在《高度周刊》2024年1月,獲首屆“我的移民融入之路”征文大賽優秀獎。修改於202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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