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牆》
老張像往常一樣,起床後的頭等大事,是帶著他的小狗哈利去遛彎。
“哎呦,下雪了。”推開門,一眼望去,天地皆白。溫哥華的雪雖不常見,卻總在某個不經意的清晨,如約而至。昨夜那場雪似乎下足了決心,屋頂、樹梢、路麵——凡是雪能駐足的地方,都覆蓋著一層晶亮的白。
陽光透過枝丫灑在門前濕滑的小路上,撲通一聲,老張剛邁出門檻便滑倒在雪地裏,把積雪坐出一個坑。哈利興奮地撲騰著,以為主人在陪它玩耍。老張站起身,拍拍身上的雪,看看四下無人,便牽著它一步一滑往前走去,身後留下兩行一大一小的腳印。
老張是我的鄰居。他搬來那年剛退休,自稱“新加拿大人”。他愛熱鬧,常邀三五好友喝茶閑聊。但我知道,有相當長的時間,他並不覺得自己真正屬於這裏。他說,那時既“in”不了,也不願徹底“out”,像是活生生卡在了兩堵看不見的“牆”之間。
初來時的生活,他形容“像撞牆”。在國內,他是企業高管,談判做項目遊刃有餘;到了溫哥華,連駕校教練的左轉右轉指令都聽不懂。超市冷凍櫃前,他靠翻譯App逐項查找;街道上的英文路牌,他隻認得第一個字母,幹脆給本地街道編了綽號:“S路”“M街”。
“你以為出了國門就是‘出去了’,其實隻是離開了熟悉的地方,還沒抵達新的世界。”他苦笑。
語言之外,更難的是文化的隔閡。他曾帶太太參加西人鄰居聚會,對方說“bring whatever you want”,他和太太便認真準備了四菜一湯,結果其他人隻是拎了薯片與紅酒。回家路上,太太一路沉默,女兒悄聲說:“下次別做菜了,太尷尬。”
“你以為熱情是友好,他們卻覺得你‘用力過猛’。”他說。漸漸他明白,國內那種大咧咧的關心,在這片土地上,有時會被誤讀為唐突甚至冒犯。
“你說‘how are you’,他們回‘fine’。但你真誠地問一句‘你吃了嗎’,對方可能就懵了。”老張笑著說,最難的時候,是聽懂了每一個單詞,但不理解語境。比如“break a leg”,其實並非要“打斷一條腿”,而是“祝你好運”。
剛來時一次去銀行的經曆,他常當笑話講:櫃員問他“Deposit or withdrawal”,他愣了下,說:“In”;取錢時又答:“Out”。沒想到對方居然也聽懂了。他自嘲地說:“兩個最簡短的音節,囊括了我最初所有的尷尬。”朋友們聽了,總是哈哈大笑。
有些時刻卻並不好笑。因為不懂“referral”,他錯過了一次重要的專科檢查;入境時答錯了邊境官員的問題,差點進了“小黑屋”。
“不是門不開,而是你還沒學會敲門的方式。”他說。
他後來明白,語言不是工具,而是一把鑰匙。你說不出那個詞,就進不了那個圈子。語言不僅是詞匯與語法,更包括理解、習慣、分寸與幽默。
頭兩年,他說得最多的不是“Good morning”,而是“Sorry”;如今,他已能基本應對與醫生交談血壓情況,也能在聖誕聚會上舉杯寒暄。他不再強求自己“融入”,而是學會在“不同”中找到一塊屬於自己的棲息地。
他將家門口的草坪包給園藝工人打理,自己卻在社區花園承包了一小塊空地,種點空心菜、香菜與豆角,久而久之,竟成了鄰裏口中的“亞洲蔬菜先生”。
他還喜歡教新鄰居如何用簡單英語表達種菜的品種和方法。每次開場,他都在自豪中帶著自嘲:“In和Out,我都走過來了。”
有一次,我和老張相約去唐人街。他說:“那兒我去過很多次,但今天想和你一起看看華裔博物館。”我們邊走邊聊,不知不覺拐入了博物館內的一條“小巷”。那是一條展現百年華人移民史的長廊,兩邊牆壁緊閉,前方有一束光透過窗縫傾灑進來——不是為了我們,而是布展的射燈。回首,是熟悉的來路;前方,是尚未徹底走入的文化新境。
我忽然回想起哈利波特穿牆的有趣鏡頭,一麵問他:“你還覺得自己在牆外嗎?”他笑著回答:“牆還在,但不同了。不是牆變低了,而是我長高了。”
雪依舊鋪滿小徑,陽光透過樹梢灑在他身上,仿佛披上一層溫暖。他把早晨跌倒時坐出的雪坑與腳印鏟得幹幹淨淨,拍掉身上的積雪,揉了揉腰。看著哈利依然在一旁蹦蹦跳跳,他的神情不再迷茫,而是一種篤定的從容和淡定的平靜。
“這些路,我一步步走過。如今終於明白——牆未必消失,但人可以穿越。”他說。
(原文發表於《華僑新報》1794期副刊,2025年8月8日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