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外有真境,人間可桃源”
——讀詩人牟國誌《走進桃花源》有感
塗向真(Tu Xiang Zheng)
《走進桃花源》 / 牟國誌
暗河湃湃通今古,溶洞幽幽蹀躞行。
一片新天懸壟野,萬竿鬆竹掩芳蘅。
雞鳴犬吠柴門敞,賓至童嬉俚語生。
幸有桃源遺蜃境,遠離囂躁返真貞。
注:經考證,懷集(曾屬廣西)正位於陶淵明《桃花源記》中“武陵郡”所轄之湘、鄂、黔、渝、桂地域交匯處,疑似桃花源故事的源起地之一。
牟國誌先生的這首七律《走進桃花源》,承陶淵明千年筆意,以今人腳步實景探訪,為古典“桃花源”賦予了現代注解。全詩章法嚴謹、格律工整,語言清雅脫俗,既有沉靜空靈的意境,又具濃鬱生活氣息。以下分聯賞析如下:
首聯:
暗河湃湃通今古,溶洞幽幽蹀躞行。
詩人描寫進入“桃花源”之前的神秘幽徑。“暗河”奔流,“溶洞”曲折,聲與形交融,幽邃深遠,仿佛打開一扇通往古今、連接現實與理想的時空之門。“蹀躞行”一詞寫出進入者心懷敬畏、緩步徐行的儀態,帶出詩的沉靜節奏。
頷聯:
一片新天懸壟野,萬竿鬆竹掩芳蘅。
眼前豁然開朗,映入眼簾的是田園廣闊與山林幽美交織的景象。新天、壟野、鬆竹、芳蘅,組合出一幅色彩明麗、層次分明的自然畫卷,既寫實又充滿理想主義色彩,令人神往。
頸聯:
雞鳴犬吠柴門敞,賓至童嬉俚語生。
這一聯著墨於村居生活圖景:雞犬之聲、柴門常開、孩童嬉戲、村語親切,生活氣息撲麵而來,體現出一種返璞歸真的樸素美。世俗中的溫情和純真在此重構,令讀者心向往之。
尾聯:
幸有桃源遺蜃境,遠離囂躁返真貞。
全詩的主旨凝練於此。詩人將眼前景象稱作“桃源遺蜃境”——真實與幻象交織之地;借此表達對脫離塵囂、回歸真純心性的精神追求。此境非遙不可及的仙鄉,而是心靈之所安,一方現實中的淨土。
自陶淵明《桃花源記》問世以來,“桃花源”便成為中國文人心中理想世界的象征。唐代王維以《桃源行》將其詩化,創造出“最美桃源詩”,其描寫的世外田園和自然人情,至今仍是桃源想象的典範。
王維的《桃源行》(唐代)
漁舟逐水愛山春,兩岸桃花夾古津。
坐看紅樹不知遠,行盡青溪不見人。
山口潛行始隈隩,山開曠望旋平陸。
遙看一處攢雲樹,近入千家散花竹。
雞犬相聞老農在,似有人家舊時俗。
居人共住武陵源,還從物外起田園。
月明鬆下房櫳靜,日出雲中雞犬喧。
驚聞俗客爭來集,競引還家問都邑。
平明閭巷掃花開,薄暮漁樵乘水入。
初因避地去人間,及至成仙遂不還。
峽裏誰知有人事,世中遙望空雲山。
不疑靈境難聞見,塵心未盡思鄉縣。
在王維的詩中,我們隨漁人行舟入溪,他望著滿眼的紅樹,竟不知已行多遠。青溪深遠,溪水盡處,天地竟無一人蹤影。循著水聲轉入山口,曲折小路引他緩步潛行。山勢陡轉,忽地一片平闊開朗之地展現在眼前,如天光乍泄,柳暗花明。
遠處雲霧繚繞中,樹木簇生,一處村落若隱若現;走近時,隻見千家竹舍花牆錯落,雞犬之聲此起彼伏,老農悠然耕作,孩童追逐嬉戲,一派古樸安然的鄉居景象,如從古書中走出。這裏的民風淳厚,依舊保留著古時的習俗禮儀,如時光凝固,不染塵囂。
這便是傳說中的武陵源嗎?不屬於塵世,卻又真實可感。村人們自足自樂,共處一境,耕田種地,不問世事。他們的生活隨著天地自然而流轉——明月升起,鬆林下屋宇沉寂如水;朝陽灑落,雲霧中犬吠雞鳴喚醒新晨。
忽聞來客至,村中人驚訝而親切,紛紛邀請入家歇腳。有人好奇打聽外界之事,有人更是試圖沿原路返回塵世。村巷中晨掃落花,黃昏時漁夫與樵子仍乘水往來,這一切,仿佛重返某個被世界遺忘卻被心靈銘記的樂土。
最初進入桃源之人,不過因避世而誤入其間;但當他們真正感受到此處的寧靜與自由後,便再不願回頭。也許他們真的成了仙人,也許隻是心靈得到了安放。
而峽穀之外的人,又怎會知道這深山中,竟有人居,竟有如此世界?唯有遠遠望見那片雲山,模糊中浮現一線夢幻。人們常說,那是靈境,但誰又真能再次進入?世俗的塵心尚未滌盡,那片桃源,也終究難再重見。
與王維詩中的“偶遇幻境”不同,牟國誌的《走進桃花源》采取更加現實路徑,描寫詩人沿著一條隱秘的暗河前行,水聲湃湃,在岩壁間回響,如同曆史的回音,從久遠的古代一路流淌到當下。我循著微弱的光影,步入一處溶洞。洞內幽深靜謐,曲折回旋,每一步都仿佛踏入另一個世界。腳下的岩石濕潤發涼,頭頂的鍾乳宛若沉思千年的神祇,凝望著前路。
忽而豁然開朗,一片新天在眼前展開。天光照亮了壟間田野,遠山如黛,腳下是無垠的綠意。萬竿青翠的鬆竹在風中低語,掩映著一片芳草萋萋,花香混合著泥土與水氣,撲麵而來。
耳畔傳來雞鳴與犬吠,遠處的柴門虛掩著,透出一縷炊煙與溫暖。孩童在門前追逐嬉戲,歡笑聲朗朗而出,村人正於門外閑坐交談,語音質樸而親切,像是久別重逢的故人。
原來,這裏竟是傳說中遺落人間的桃花源。它不是虛妄的幻境,而是真實存在的蜃樓遺世——一個尚未被塵世汙染的清淨之地。身在其間,心靈頓覺安寧,那些世間的喧囂、紛爭與疲憊,仿佛都被這一方山水輕輕滌淨。
能夠走進這裏,是一種幸運。更是一種返本歸真的召喚。我們終其一生所渴望的,不正是這一方遠離塵世、返璞歸真的天地嗎?
他讓“桃花源”不再遙不可及,而是可見、可行、可親的自然之地,體現了當代人對生態和心靈原鄉的重新理解。
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早在19世紀就被翻譯成英文、法文、德文等語言,常被收入中國古典散文選中,介紹給西方讀者。其實,西方也有人們所向往的《桃花源》,英國的威廉·莫裏斯《無處之鄉》(News from Nowhere, 1890)中描繪的就是英國的《桃花源》。
“I found myself looking on a picture which I had never seen before, which I felt sure I never should see again... a lovely strange country, with its little white houses among the trees, and the river winding along under the elm-trees, and a spire or two rising up from a great swell of greenery.”
“Men and women, in simple and pretty clothing, were working in gardens and fields, singing as they went about their work. Their labour was clearly voluntary and done for the pleasure of it; no overseers, no signs of urgency.”
“There is no buying or selling, no money, no bargaining; we are too well off for that... All work is done freely and for pleasure; no one is overworked, and no one starves.”
翻譯成中文:
我看到了一幅我從未見過的畫麵,也確信再也不會見到——那是一個美麗而陌生的國度,白色的小屋掩映在樹叢中,河流在榆樹下蜿蜒流淌,偶有幾座教堂尖塔從一片濃密的綠色中升起。
男人和女人穿著簡潔而漂亮的衣服,在田野和花園裏勞動,邊幹活邊唱歌。他們的勞動顯然是出於自願和快樂,沒有監督,也沒有緊張匆忙的跡象。
這裏沒有買賣、沒有貨幣、沒有討價還價;我們生活得太富足,早已不需要這些……一切勞動都是出於自由與樂趣,沒有人被過度剝削,也沒有人挨餓。
牟國誌先生以《走進桃花源》一詩,融古典意象與現實體驗於一體,既承傳統文脈之風,又開現代詩心之境。他善於以工整詩律描摹可感之景,以恬淡語言訴說理想之境,使讀者在字裏行間中感受到一份難得的安寧與溫暖。
其作品不僅是對“桃源”主題的現代回應,也是對當下浮躁社會的一種溫柔召喚——召喚我們在現實中尋找精神的棲居之地。
在當代詩壇,能於傳統中開新境,於現實中植桃源者,實屬難得。我們有理由期待,牟國誌先生在未來的創作中,能帶領更多人走進心中的桃花源,重拾那一份詩意與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