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金山的夏天與台灣的冬日
Tu Xiang Zheng (塗向真)
1999年初夏,我完成了MEMS培訓,離開台灣回到舊金山。台灣的初夏已是熱浪滾滾,若無冷氣,哪怕靜坐不動也會汗流浹背。而舊金山,依然是馬克·吐溫所說的“最寒冷的冬天是舊金山的夏天”。街頭熙熙攘攘,人群中雖有短衣短褲的年輕男女,但更多人穿著夾克,仿佛身處初冬。盡管天空常被雲層籠罩,海風凜冽,但總勝過台灣炙熱的豔陽。於是,我決定在舊金山度過夏天,等立秋後再回台灣。
然而,計劃總趕不上變化。台灣公司正籌備MEMS生產線,非要我回去指導不可。我本想拖延,列出諸多理由,卻終究擋不住一句:“就算我們求你幫忙,好嗎?”話已至此,我還能拒絕嗎?
1999年6月中,我再度飛往台灣,抵達草屯後立即投入工作。雖不擅長生產線規劃,好在團隊中有三位博士助力——Cheng博士、Xu博士和Lai博士。我主要負責與自己專利相關的部分,尚能得心應手。
Cheng博士負責無塵室規劃,他考察了三家微電子公司,方案麵麵俱到,我幾乎無可補充。他四十出頭,身材適中,眉清目秀,是典型的書生模樣。畢業於美國伊利諾伊大學,曾在諾貝爾獎得主李遠哲的實驗室工作,後回台灣清華大學任教,學術履曆相當豐富。此外,他還是圍棋高手,與大陸國手交鋒,互有勝負。
如此事業有成之人,卻遲遲未婚。或許與他的家庭背景有關——他的父親畢業於北京清華大學政治係,曾是蔣經國的幕僚,在台灣政壇頗具影響。出身官宦之家,使他養成了一種不易親近的氣質。求學期間,也有美女追求,但皆未成。赴美深造十二年,雖偶有戀情,最終皆無結果。然而,介紹女友的人絡繹不絕,我便見過他匆匆赴約的身影。想來,隨著年齡增長,他終會找到如意佳人。
與Cheng博士不同,Lai博士早在台灣交大攻讀博士時便已成家,如今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他是台灣本土客家人,質樸、堅韌、好客,帶有濃厚的傳統色彩。原本主修機械工程,為求職便利,臨畢業前才轉向MEMS領域。MEMS公司更青睞微電子專業人才,奈何台積電與聯電如黑洞般吸納了所有微電子畢業生,其他相關企業不得不轉向機械等專業招攬人才。
Xu博士則負責封裝測試,工作需頻繁外出,與多家公司合作,測試設備和儀器選型也需征詢我的意見。他畢業於台灣大學,研究能力出眾,MEMS公司尚在籌建時,他便已購入MEMS壓力傳感器展開研究。聽他學術報告時,我發現其擬合曲線存在誤差,遂自行計算,果然結果不符。起初他試圖解釋,最終承認測量有誤。
這類學術討論,我樂在其中——開誠布公,暢所欲言,數據說話,無需虛偽和矯揉造作。科學研究當講求嚴謹求實,才能準確掌握事物規律,確保MEMS傳感器的高效開發,真正造福社會。
我在Long公司任高級顧問,辦公於寬敞的顧問室,桌椅皆極為豪華。公司共有六位顧問,有的常駐,有的僅每周出現一天。我的鄰座是Hu博士,台中東海大學教授,我們很快熟識,原因有二:其一,他畢業於德州休斯頓大學,而我曾在Texas A&M做訪問學者,他便視我為校友;其二,我們都是江西老鄉。人在異鄉,鄉音最是親切。
Hu博士的父親1948年隨親戚來台,在鐵路部門任技術員,從此定居台中。他本人身高一米八五,體格健壯,曾是大學籃球隊骨幹,代表台灣赴大陸參賽。他英語流利,才華出眾,儀表堂堂,備受東海大學前任校長器重,出訪時常伴左右。
然而,事業順遂的他,婚姻卻不如意,已與妻子離異,獨自過著單身生活。多個周末,他開車帶我外出,有次還邀了另一位江西老鄉Zhang博士在台中聚會,邊吃自助餐邊暢談。
Zhang博士任職於彰化師範大學,祖父曾為江西督軍,父親則是國民黨高官,戰敗後撤台。他的太太是台灣本地人,同為大學教授。每逢台灣選舉,他們便分屬對立陣營——他支持國民黨,她則傾向民進黨,辯論不休。然而,選舉一旦結束,他們便回歸家庭,繼續經營安穩的夫妻生活。這種既是政敵、又是夫妻的關係,倒也頗具趣味。
周末,我常獨自騎車至中興新村散步。那裏有家花園式茶館,每次路過,我都要停下,泡壺凍頂烏龍茶,坐在花壇前,一邊品茗,一邊賞景,樂得悠然自得。
凍頂烏龍茶色蜜綠帶金,清香撲鼻,回味甘醇。據茶館老板介紹,此茶產於鹿穀凍頂山,因山路陡峭,采茶人須“凍”住腳尖,防止滑落,因而得名“凍頂”。茶產量有限,極為珍貴。
茶館還供應特色小吃,如“麻葉羹”與“一心豆腐幹”。“麻葉羹”以麻葉托著魚和番薯,不食麻葉,僅食魚薯,帶有淡淡清香。而“一心豆腐幹”竟有肉幹風味,令我頗感驚奇。問及其中奧妙,老板娘僅笑而不語,顯然是茶館的獨家秘方。
茶館前的荷花池更是美不勝收,紅白黃三色交映,亭亭玉立於碧綠荷葉之上。池畔一座小巧雅致的亭子,供人歇息。我望著這一片清雅之景,不禁感歎:茶館主人既會經營,又懂生活,恐怕比許多生意人更精明!
在台灣的這段時光,工作緊湊而充實,閑暇時也能在茶館小憩,品茗賞荷,頗有幾分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愜意。然而,終究還是要回舊金山。
臨別前一晚,我再次來到熟悉的茶館,點了一壺凍頂烏龍,靜靜地看著荷花池中搖曳的花影。回顧這次回台經曆,我不僅見證了MEMS產業在台灣的布局,也結識了一群誌同道合的學者朋友,每個人背後都有一段獨特的故事,或奮發向上,或隨遇而安,或仍在探索人生的歸宿。這些經曆像一顆顆微小但熠熠生輝的MEMS元件,共同構成了這段旅程的記憶。
夜色漸濃,茶香依舊。我端起茶杯,輕抿一口,心中暗想:無論身處舊金山還是台灣,科學探索的道路依然漫長,而人生的旅途,也未曾停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