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高雲淡,鬆微風輕。那長安弘福寺譯經堂的燈下,玄奘翻弄幾頁,撰寫數行。寺外蟬鳴蛙叫,平添了暢意。那七十五部,一千三百三十五卷的浩瀚,大致告成了。心寬之餘,方覺汗濕口燥,逐微抬眉眼,一聲輕喚:悟空,取茶來。半久無聲,私下乃曰:這猴頭又不知哪裏去了。伏案又書。
那被喚作悟空的,玄奘弟子之首也。本來就是一猢猻,生年不清,瘁日無有。因著祖師賜予,去了獸性潑勁,改為胡孫。胡,西域之地也。悟空橫出之所地;孫:子者男生,係於嬰細,童兒真本矣,於是就著孫字,與了這猴,人的姓氏,也算開了宗。至於名,簡單。順著入第的講究,按著“廣大智慧真如性海穎悟圓覺”的次序,中間取個悟,下底放個空。攜著時興,是道亦道,非常道,“悟及萬空”的講頭。
胡地的仔兒,不一定就胡得邪性,偏偏這胡孫,冠了姓名,依舊不遜。活了342歲,還嫌不夠,鬧完天庭闖龍宮,踢翻仙爐改冥譜。不想做官卻嫌官位太低,憋屈了自家,於是一路拳腳大破南天門,接著一個跟鬥,翻回花果山、水簾洞,在十萬兒孫的歡呼雀躍裏豎起了自家的大旗,上畫四個鬥書:齊天大聖!
這猴也是,人家生著死去,吵著鬧著要拱進天宇南門,他倒好,一路折騰了盡夠,卻為返回人間。弄得佛祖塊壘、玉皇瞪眼、觀音氣喘、閻羅發慌。他也不管那些個悶堵淤塞,光顧自己快活去了。
還別說,這猴流行到現在,也是端的有本事。俗話說:刀劍相敷,棍棒協同。耍開一家夥,咋地還留著後備。他不,他隻愛平日裏藏在耳朵裏的那條神針,上下乾坤裏,見著了妖魔鬼怪,二話不說,照頭便打。這位“七爺”,當初在天上拜了把子的,上頭一溜排著六位年長的哥哥,分別是平天大聖牛魔王,複海大聖蛟魔王,混天大聖鵬魔王,移山大聖獅獅駝王,通風大聖獼猴王,驅神大聖禺狨王,當初這六位為了替天行道,奉玉帝觀音的旨意,多少都和這齊天的大聖玩過招的呢。悟空沒得講究的,自己把握了個先正,接著就是來者不拒,棒打棍抽,掃了眾家哥哥的臉麵。哪曾想,頂上的那幾位坐纛的,揪愁著眉心居然不惱,於是這美猴王愈加沒了王法,要不是玄奘對他有救命之恩,便是佛祖天大的恩典,至多也隻能換了別轉猴頭後,輕描淡寫的謝謝二字。於是,千年以降,英雄出世。神是神了點,依舊山寨大王的模樣,絲毫沒有仙的味道。
說到此,不得不提這位大聖左鄰的新近拜把子兄長李氏白公。這老兄和這把弟是南轅北轍要好的一對。要說的是,字太白號青蓮的這位,也是胡人出身。不同的是,成人後由詩入仙,喜好天下瓊釀,時常無酒不詩,不醉不歸。要說這猴弟光愛拳打不平,腳踢不公的話,倒也是。可他依著佛訓,就是不喜酒色。偏偏是,這對神仙磕完了拜把子頭,居士便呼:快快上酒。整的那猴弟抓腮撓耳,不知所以。轉而小聲進勸:酒可亂性,佛家嚴禁的。哪知那“文齋酒仙”沒有聽見,酒字底下,萬裏晴天,隔著老遠,起了豪邁。那嶽陽樓的小兒哪敢怠慢,順著老板小兒的手勢眼神,一路小跑。須臾間,一個玉做的托盤旋即送至。端的是,器具酒盞剔透,玉液瓊漿碧清。兩位胡人各自端量,襯得可是各家的心思。大聖想的是當年壞事就壞在鯨吞天池瓊漿的後果,太白念的是仕途的無望和無酒的窮怕。
當下裏,居士笑顏逐開,左手一把擼起衣袖,右手呼拉一把拽過春秋觥觚,刷拉拉倒滿兩杯,也不客氣:兄弟,來來來,先幹為敬。沒等大聖回過神來,那裏已是巡過三盞,風發兩江,闊朗朗開唱道:不知山高低,但見水遠長。擯棄雲厚薄,共造風華章。小二:拿筆來!
那猴兒率性活動慣了的主,即便靈巧,也解不得這般的光景。就見那位綠眼泛了紅,心裏話:糟了,幾時才能返回,師傅該要飲茶了。念頭還未拿定,居士儼然轉作了酒仙,推過一盞:兄弟齊天的英雄,難道怕了這趙酒的濃烈?悟空挨著首拜的情麵,隻好將盡滿觚一盞。隨即見著這位新拜的兄長指點近旁一位芳齡二八的青樓女子,打著酒嗝豪放道:就用你手中的半遮,唱唱我的《將進酒》。賞錢別愁,子美頃刻就到。
那樓底一汪的旋流,繞庭而過,逆轉的光影中,低眉十指,珠碎玉崩:
陳王昔時宴平樂,鬥酒十千恣歡謔。
主人何為言錢少,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
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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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停,弦樂切變:
窮年憂黎元,歎息腸內熱。
取笑同學甕,浩歌彌激烈。
非無江海誌,瀟灑送日月;
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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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轉,蒼歌如訴:
終愧巢與由,未能易其節。
沉飲聊自適,放歌破愁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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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變,一耆老水袍風褂,一聲鏗鏘打入,燈昏人暗:
生當免租稅,名不隸征伐。
撫跡猶酸辛,平人固騷屑。
默思失業徒,因念遠戍卒。
憂端齊終南,鴻洞不可掇。
酒保探眼一瞧,回頭大呼:子美公到!一領紫衿青冠,踏然進入。
可惜,那猴兒不勝酒的叨擾,業已半醉至不省猴事了。
長安城一片靜謐,風兒吹過、雲兒飄過。玄奘停下了筆,輕聲自語道:十七年時光、五萬裏行程、五十二筐經卷、六百五十七部佛經,終於接近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