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姐把自己的記憶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六歲之前,她稱之為最初的記憶,一部分是六歲以後一直到現如今。之所以分成這樣的兩部分是因為在白小姐六歲之前的記憶裏完全沒有父母的影子。當然這極為不準確,因為長大以後,她從父母親友鄰居那裏聽到了很多她六歲之前和父母的故事。這些故事不僅證明了她從出生就有父母的陪伴,而且父母還相當的寵愛她。
被父母寵愛的佐證之一就是白小姐四歲的時候就跟爸爸媽媽去南方旅遊過。帶孩子去全國各地旅遊,甚至是去全世界各地旅遊對當代的中國人來說根本不算什麽新鮮事,但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期,那真是絕無僅有的。白小姐跟著爸媽去了上海,無錫,杭州,蘇州,紹興,雖然白小姐什麽也不記得了,但每當她媽媽回憶起這段往事的時候,總是會饒有興致的提及在紹興火車站發生的一個小插曲。紹興是白小姐父親的故鄉,也就是白小姐的祖籍,至少在她戶口本裏是這樣填寫的。據說,當他們一行三人到達紹興火車站的時候,白小姐的媽媽拉著白小姐的手一邊往出站口走,一邊跟她說:“看,這就是紹興,你爸爸的老家。”白小姐聞聽此言,轉著小腦袋看了看候車室裏一排一排的長椅子,然後若有所思的說:“哦,爸爸家跟咱們家不一樣,他們家有好多大椅子呀!”不知道為什麽這句稚氣十足的話被白小姐的媽媽念叨了那麽多年,後來白小姐想,也許是因為她從小就很少說這麽可笑的話吧!
白小姐四歲就出門旅遊過這件事不僅有父母這倆人證,而且還有一張照片可以算是物證。那是白小姐的媽媽抱著白小姐站在杭州六和塔下照的,照片裏的母女被太陽曬得有些睜不開眼睛,但白小姐卻特別喜歡看這張照片,因為她被媽媽抱著,可惜她本人卻一點兒也不記得了。在白小姐六歲之後的記憶裏,再也沒有被媽媽抱在懷裏的畫麵了。
盡管白小姐六歲之前的記憶通過日複一日父母親友還有不少人的描述和補充,慢慢的,一點一滴的豐盈完整起來,但她仍然感覺在這所有的記憶之前還缺少了很重要的一部分,而且那還是所有人都有意無意在繞開的話題。不過白小姐從來沒有努力的去認真研究過到底是什麽重要的事情被她忘掉了,她隻是記得六歲之前她好像一直都呆在一所幼兒園裏。但事實上她隻在那所幼兒園裏呆了三年,從小班到中班,再到大班畢業。
要說這件事其實也是可以從側麵反映出白小姐媽媽對她是有深厚感情的,至少她媽媽是這樣認為的,因為這個幼兒園可不是隨便誰一拍腦袋就可以進去的。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期的中國剛剛經曆過一場史無前例的運動,很多事情都在等待著被撥亂反正,很多人也都處在人生的迷茫點上,被考慮最多的問題應該是曆史的車輪要往哪裏轉動,國家統治階層將要如何領導這幾十億人口的國家,每一個人的命運是不是可以在一定限度上回歸到個人的手裏。。。不過不管是什麽,宏觀的還是微觀的,長遠的還是眼前的,大概都沒有太多的人會把關注點放在自己女兒幼兒園的選擇上,而白小姐的媽媽正是這極少數人之一。不過如果有人當時去征求四歲的白小姐的意見,那她肯定對上這所幼兒園是投反對票的。
白小姐的媽媽給她選的幼兒園是位處北京西山腳下的一所全托幼兒園,它的前身是延安保育院,這就決定了能夠進入這所幼兒園的孩子大多來自有權有勢的家庭,也就是後來人們口中說的“紅二代”。即便不是紅二代,他們的父母也多是在權力中心任職的一群人。當然每年招生的時候,園方也會給普通市民留那麽可憐的為數不多的幾個名額,可能就是為了從表麵上降低一點兒它看起來的特權性,但這麽彌足珍貴的機會怎麽就能輪到白小姐呢?其實看起來不可能的事情做起來也並不那麽難,因為白小姐一生都有貴人相助,幫助她進入這個幼兒園的朱大夫是她人生中的第二個貴人,第一個在她一出生時就遇到了。
朱大夫是白小姐媽媽閨蜜的姐姐,在這所幼兒園的醫務室裏做大夫。每年幼兒園招生的時候,最後一關都是把孩子們的體檢表送到朱大夫這裏,讓她把關。白小姐入園的那一年,朱大夫把她的材料從那一摞文件的底層抽出來,放在了第三名的位置上,就這樣白小姐離開了父母,在這所頂尖幼兒園裏住校了三年。
說是住校,但並不是孩子在這三年裏全住在幼兒園裏,而是每周六天在幼兒園,星期天回家一天。無冬立夏,幼兒園有七八輛大校車每個周六下午從西山腳下向不同的方向把這些孩子送到北京市的各個角落,周日傍晚再從各個角落把他們接回來。白小姐隻記得每周的這一送一接是她開心和痛苦的時刻,而其他所有時候都是忍耐。
關於幼兒園的記憶談不上印象深刻,白小姐不記得老師,更不記得同學,甚至有些記憶的片段到底是她自己記住的,還是後來聽媽媽講的,她都已經分辨不清了,但她確實記住了一些點點滴滴的畫麵,也記住了一些感覺。
畫麵一:白小姐的兩個膝蓋永遠有兩塊紫黑色的嘎巴。那是反複摔破結痂後又摔破的結果,而且每周跟小朋友們脫的光溜溜一起去洗澡的時候,老師並不在意這兩塊傷疤,所以它們還會時不時的化膿。白小姐甚至懷疑它們永遠也好不了了,但事實證明並非如此,自從六歲她回家以後,膝蓋就再也沒破過了。
畫麵二:白小姐經常被老師安排教小朋友們折紙。幼兒園每天都有手工課,手工課裏最常做的一個功課就是折紙。紙飛機,紙鶴,紙花籃,紙青蛙,紙船。。。除了老師之外,白小姐精於此道,所以上課時經常是老師教一排小朋友,白小姐教另外一排。
畫麵三:白小姐有一次得了猩紅熱,因為此病傳染,所以被隔離了兩個星期。這個幼兒園有一個特殊的的地方,那就是如果孩子的父母因為“抓革命,促生產”而沒有時間照顧孩子,那孩子可以被托付給幼兒園,沒有節假日之分。當然這個幼兒園的收費很高,應該算是早期的私立幼兒園了。白小姐生病的這兩個星期就沒被接回家,而是被安排在醫護室旁邊的一個小屋裏。每天除了睡覺時間之外,都有一位老師陪著她玩兒,但那應該是白小姐記憶裏最孤單,最害怕的日子了。
畫麵四:七六年唐山地震的時候,白小姐記得自己跟一些沒被接回家的孩子們一起抱著毛巾被在學校的幾輛大轎車裏住了好多天。每個孩子被分配給一個雙人座位,晚上就睡在那裏。這段記憶並不灰色,因為它太好玩兒了。每天晚上白小姐頭頂著車廂皮躺下的時候,她都可以透過腦袋上方的車窗玻璃看到夜空裏有好多好多亮晶晶的星星。
畫麵五:白小姐最怕的生活日常是每隔一段時間的理發。小朋友們在教室外麵的走廊裏排成一隊,一個個傻愣愣的像是待宰的羊羔。隊伍的盡頭有一張高腳凳,排到的小朋友就爬上去,並且被圍上一塊白布,然後很快就會聽到推子發出的哼哼聲。那肯定是一把老掉牙的推子,因為它總是夾頭發。理發師傅好像根本感覺不到這把推子刀刃的鏽鈍,反正掐著脖子幾分鍾就能完成一個腦袋,跟褪豬毛沒什麽兩樣。
感覺一:油餅和油條是世界上最難吃的東西。這兩樣老北京人的最愛,在白小姐的記憶裏卻是難以下咽的食品,這都要歸咎於幼兒園食堂的大師傅。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總要把早餐吃剩下的油餅油條切成小方塊,放到晚餐的汆丸子湯裏一起煮。油餅油條被煮的像軟塌塌的麵筋,讓白小姐看著就一陣陣的犯惡心,但幼兒園的園規裏明文規定不能浪費糧食,所以白小姐不得不吞咽下這些被泡糟的東西,這讓她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對所有的油炸食品有了強烈的厭惡感。
感覺二:自己很普通,沒有任何特殊性。幼兒園裏的小朋友盡管來自不同背景的家庭,但在那個年代,集體生活裏沒有任何人有特權,即便是有,也不會被明目張膽的擺到台麵上。一個班上幾十個孩子都被管教的如同機器人一樣,幾點起床,如何洗漱,幾點上課,上課時必須做到手背後腳並齊,課間要排隊上廁所,課間自由活動也要在指定的範圍內,幾點午睡,午睡多長時間,下午做什麽,晚上幾點熄燈。。。一個人一天從早到晚每一分鍾都被安排的明明白白,沒有人可以與眾不同。
感覺三:這個世界有點兒冷。
讓白小姐很驚訝的事兒是,突然有一天她坐校車回家的時候不像往常那樣隻帶一個小布包,而是身邊多出了一個大行李卷,車到站的時候她看到一對熟悉的麵孔,那好像是她的爸媽。從那天起,白小姐的記憶裏多出來兩個人,或者說她的生活裏多出來兩個人,兩個最親近的人。白小姐幼兒園畢業該上小學了。白小姐的媽媽說,經過三年的集體生活,白小姐被教育成一個有條有理,獨立自主的小丫頭。她自己把自己管理的很好,連睡覺前脫下來的衣褲都能疊的整整齊齊。不過白小姐本人並不這麽認為,她隻是覺得她終於解放了,自由了,可以天天住在家裏了,可殊不知她僅僅是進入了另一個更溫馨的牢籠,愛的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