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扮豬吃老虎”的三姨（續）

    白小姐媽媽的娘家是沒落的滿族大家庭，往上倒幾輩也曾有過風光富足的時期，雖然從根兒上講並不是什麽達官顯貴，但因為有位先人在一次戰亂中救駕有功，所以整個家族被抬旗到鑲黃旗，也算是入了上三旗的行列。在他們的族譜裏有記載，這位戰死的祖先在沙場上被敵人砍掉了頭顱和右臂，後來皇帝禦賜了一個金頭和一個金手臂（其實是銅鑄的），算是拚了一個全屍，下葬在北京三環外的鐵獅子墳一帶，也就是現在的小西天附近。後來解放建國，北京城一遍遍的改造，那片墳地當然也就不見蹤影了。不過祖上的榮光並不能庇護子孫萬代，到了白小姐姥爺這一輩，他們兄弟五個也隻有在很小的時候還過過幾年衣食無憂的日子，後麵的大半輩子就都是入不敷出的在討生活了。白小姐的姥爺是家裏的老大，自己是個小職員，一份微薄的薪水養一大家子人，這樣捉襟見肘的生活讓白小姐的媽媽從小就很有憂患意識，她不僅自己很節儉，而且對白小姐的零用錢也管的很緊，就怕養成白小姐花錢大手大腳的壞習慣。而白小姐的五姥爺則是哥幾個裏麵最有出息的一個，不僅自己考上了大學，很年輕就評上了教授，而且在八零年就被公派到美國的大學訪問學習了一年，所以白小姐的三姨和小姨從小就比同齡的孩子生活富足。

    雖然白小姐三姨的家庭環境在白小姐的眼裏算是優渥且洋氣的狀態，但白小姐卻覺得她三姨特別摳門，這也是白小姐跟她三姨一起生活初期十分不喜歡她的另一個點。

    三姨在白小姐家住，每個月都會交一定的夥食費，這些錢混同白小姐媽媽給的生活費都會放在大寫字台中間的抽屜裏。白小姐爸爸在家時，他會安排日常開銷，他不在時，就由三姨打理白小姐的夥食和零用錢。白小姐在她三姨來家裏住最初的兩三個月裏發現自己的零用錢逐漸的被克扣了。

    白小姐的媽媽一般每個星期給白小姐兩到三個五分鋼鏰，讓她在放學路上買冰棍，或者去校外的合作社買零食。當然，白小姐的媽媽也鼓勵白小姐盡可能地把錢存起來，這樣可以買本小人書或者比較花哨的文具。對於媽媽給出的消費方案，白小姐總是在竭盡全力地執行，但無奈那兩三個五分鋼鏰就好像自己都長了腿兒一樣，根本在白小姐的兜裏就呆不住，總是想往賣冰棍的老太太手裏跳。白小姐能把它們按在兜裏撐過星期一也撐不過星期二，能撐過星期二也撐不過星期三。。。總之到不了星期五，那幾個鋼鏰肯定會更人易主了。不過白小姐的三姨徹底的改變了她擱不住錢的毛病，或者可以說讓她根本不愛花錢了。

    白小姐三姨兜裏有錢，對於這一點白小姐心裏清楚得很，但她卻幾乎看不到她三姨花錢。在白小姐居住的那個筒子樓裏，也有和三姨年齡相仿的年輕女性，白小姐經常看到她們買個新發卡，換條新紗巾，或者給家裏添置一些可愛但很便宜的小擺件兒。無論買什麽，她們總能用一些零零碎碎的小東西讓自己開心。而白小姐的三姨卻從來不花錢買這些東西，她的頭發常年就用一根皮筋紮起馬尾，一條紗巾圍到變色，書包是撿她媽媽用完不要的，鉛筆盒是妹妹淘汰的，上學的文具中最高級的是一隻自動鉛筆，那是她爸爸從美國帶回來的。那時候在中國的市麵上還沒人見過那樣的鉛筆，不用刀削，一根直徑0.5毫米的筆芯插進塑料筆管之內，可以一直把字寫得幹淨又漂亮。就這隻鉛筆，白小姐的三姨天天跟防賊一樣防著白小姐，就怕她偷偷的把鉛芯用完了。至於零食，白小姐的三姨從來不自己出去買，總是心安理得的分享白小姐媽媽給白小姐準備的那一份。她不僅自己像“鐵公雞”一樣在日常生活裏一毛兒不拔，而且連白小姐的零花錢也不發放了。用白小姐三姨的話講就是，白小姐的消費觀念不夠高級。

    白小姐一開始不理解三姨的所謂“高級”的消費觀念是什麽，她隻知道自己一個多星期沒吃到冰棍了。就在白小姐想向媽媽告狀的時候，三姨帶她去地處地安門的鑫園浴池泡澡了。

    其實白小姐居住的大學院校有浴池，每個星期的星期六會對家屬開放，平時隻開放給教職工和學生。白小姐從記事開始就在那個浴室洗澡，從來不知道校園外的大街上也有澡堂子，而且澡堂子裏還有搓澡，修腳，按摩的師傅，澡堂子外麵的小賣部裏還有各色北京小吃和酸奶。白小姐的三姨讓白小姐第一次見識了什麽是盆湯，第一次享受了專業搓澡，第一次在筋鬆骨軟之後就著豌豆黃喝了一瓶北京酸奶。也就是在那家小吃店裏，白小姐三姨第一次向她麵授消費之道。

     三姨說：“別花錢買不值錢的玩意兒。”

    “什麽是不值錢的玩意兒？”白小姐一邊吸溜酸奶一邊好奇的問。

    “就是那些用一次不會用第二次的東西，或者連一次都用不到，買回家放在那裏就接土的東西。扔又不能扔，留著都是負擔的東西。”三姨的回答根本沒說明白，白小姐還是不知道什麽是不值錢的玩意兒。

    不過，在日後的相處中，白小姐逐漸的領會了三姨所謂“高級”消費的標準，那就是所有在自己力所能及範圍內的消費都是“不值錢”的，隻有超過自己經濟實力的消費才是值得擁有的。如果一個星期可以吃三根冰棍，那冰棍就是不值錢的消費，而值錢的消費也許是一個月才能吃一次的餐廳小炒。如果五顏六色的紗巾人人都能買好幾條，那紗巾就是不值錢的消費，而值錢的消費也許是價格讓人嘬牙花子的羊絨圍巾。如果冰箱彩電能走進千家萬戶，那冰箱彩電就是不值錢的消費，而值錢的消費也許是自駕遊穿越唐古拉山口。。。白小姐三姨在為她觀念裏不值錢的消費買單的時候，摳門的像隻一毛不拔的“鐵公雞”，而在超前消費的時候，她又手筆大的嚇人。白小姐不認為她三姨不願意花錢買人人都買的起的東西是因為節省，更不是因為要攢錢去買她買不起的東西，而隻是單純的就是因為不屑，她不屑擁有那些她看不上的東西。對於這一點，白小姐是很多年以後才慢慢理解的，而當她真正理解的時候，她驚奇的發現她自己的消費觀跟她三姨的如出一轍。這樣的消費觀看似奇葩，但其實有一個天大的好處，那就是她們都幾乎不花錢了，因為買的起的東西她們看不上，而看得上得東西她們又買不起，所以不花錢正好圖個心靜。

    白小姐三姨不僅在花錢上有自己的想法，而且在擇偶方麵也有獨到之處。三姨跟白小姐同住的那一年的秋天，白小姐的小姨正式的處對象了。白小姐特別喜歡自己這個未來的小姨夫，北京人，豪爽，幽默，人還長得非常帥，很像當年中央電視台的新聞主播，薛飛。有了準小姨夫在白小姐心裏打的這個樣板，她開始滿心期待著未來的三姨夫也會是一個高大帥氣，陽光有趣的男人。而且不知道為什麽，白小姐很主觀的認為，三姨看得上的異性一定也是這樣的。

    白小姐還很清楚的記得，在她四年級寒假過後，第二個學期開學不久的時候，有一位三姨的“同學”經常到家裏來。有的時候說是借書，有的時候說是抄筆記，還有的時候好像也沒什麽事，就是坐在三姨旁邊陪她寫作業。當年的白小姐並不清楚這位看著年齡很像個哥哥，但卻被三姨要求叫叔叔的男性跟三姨到底是什麽關係，三姨也從來沒有明確的介紹這人是她的什麽同學。是同班同學？亦是同係的同學？還是隻在同一所學校？是師哥？還是學弟？總之，在白小姐的印象中，三姨對這位同學的態度很友好，但不熱情。人家來了，她會禮貌周到的陪著聊天，從來不催他離開，但如果那人說要告辭，三姨也從來不挽留，好像“來去自由”這四個字就寫在白小姐三姨的腦門兒上一樣，讓旁觀者一目了然。不過雖然白小姐三姨對這個男人的態度一直不冷不熱，但白小姐本人對這位叔叔卻很熱情，因為他每次來都會給白小姐帶點兒好吃的。今天一包糖，明天一根冰棍，後天兩串糖葫蘆。。。一次一小發糖衣炮彈，打得白小姐時常追著三姨問：“那個叔叔什麽時候再來呀？”

    年幼無知的白小姐本以為這樣的口福可以持續到“海枯石爛，地久天長”，但某一天，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那個叔叔突然就不再到白小姐家造訪了。白小姐很奇怪，幾次問三姨緣由，三姨都以“你不懂”三個字來敷衍她，直到白小姐無意間聽到媽媽和鄰居家的汪姨閑聊，才徹底明白那個三姨的“同學”其實並不是她真正的同班同學，而是一個同校不同係的追求者。可惜白小姐的三姨自己對這位高大帥氣的師哥並不感冒，所以人家僅僅隻是剛剛表達了一下自己對她的好感，就被她很明確的拒絕了。白小姐聽到這則八卦之後，著實在心裏替三姨惋惜了好久，她真不理解她三姨到底想找什麽樣的男朋友。

    白小姐確實不知道她三姨的心思，不僅她不知道，她三姨的爹媽，親戚，同學，鄰裏都不知道這個女人的擇偶標準，所以他們給白小姐三姨介紹的對象都沒有逃脫無疾而終的結果。直到白小姐三姨的媽媽的一位老同學，也是一位老教授，把自己的得意門生介紹給她時，大家才開始慢慢看到白小姐三姨態度上的一些轉變。

    過了一段時間，白小姐聽說她三姨不僅態度有轉變，而且是180°的大轉變，因為她跟這個男人確立了男女朋友的關係，下一步就要談婚論嫁了。不過白小姐的五姥姥說：“在雙方家長正式見麵前，還是讓她二姐給把把關吧！”白小姐五姥姥說的“她二姐”就是白小姐的媽媽，所以在白小姐快放暑假前的一個周日，她媽媽做了一大桌子菜，準備款待白小姐的三姨和她的男朋友。

    白小姐本人，連同她的爸媽都沒見過這位中科院的高材生，隻知道他不是北京人。不過那時在白小姐的腦袋裏已經自然而然地按照她準小姨夫的標準勾畫出了一幅肖像，她認為這位三姨夫也應該是一表人才，否則怎麽能配得上她三姨呢？

    白小姐這輩子也忘不了她給準三姨夫開門時自己震驚的心情，她隻覺得門外站著的那個人肯定是走錯了門，甚至有那麽一瞬間她都不想讓他進門。不誇張的說，門外這個人是白小姐從出生到十歲那年見過的最難看的男人。他個子不高，頂多一米七擦邊兒，謝頂，方圓大臉，濃重的兩道劍眉下有一雙眯縫眼，說實話很難判定到底是眉毛更粗還是眼睛更大。鼻頭很大，厚嘴唇，本來嘴長得還行，但他張嘴一笑，卻嚇了白小姐一跳，因為他上麵可以看見的八顆牙少了最邊上的一顆，讓本來就不自然的笑容因為這個黑洞看著更加的別扭。白小姐兩眼瞪著眼前這位的尊容，一想到他將來會是自己的親戚，差點兒哭出聲來。她根本顧不上請客人進門，轉身就跑回屋裏跟先一步到達的三姨說：“你怎麽找了這麽難看的一個人？！”

    白小姐的這句評語後來成了她媽媽娘家親戚裏盛傳的一句經典語錄，總是在家族聚會的時候被拿出來調侃，但調侃的對象並不是那個長得“粗製濫造”的三姨夫，而是白小姐本人。大家都調侃她以貌取人，“有眼不識金鑲玉”。因為她的這個三姨夫雖然相貌粗鄙，但才華橫溢，不僅當年從河北定縣過關斬將考入清華，還在中科院讀了研究生，後又考取博士，五十歲出頭榮獲中國工程院院士稱號，六十歲入職中國工程院副院長，還做過全國政協委員，常委。。。可以說是人生處處開掛，一路凱歌的帶著白小姐的三姨從中科院的小宿舍住進了部級幹部的大院兒。

     當然，白小姐的三姨自己在事業上也毫不遜色，當年地理係本科畢業後又考取了人大經濟學院的研究生，後來跟隨著先生的腳步讀到博士學位。白小姐的媽媽總跟白小姐說：“你三姨可不是一般人，她讀博士學位的時候，全國的女博士不到800人，你三姨算一個。”

     白小姐心裏很清楚，她三姨骨子裏有“老虎”的實力，無論是生活，學習，還是挑男人的眼光，那都是絕頂聰明，人間清醒。但無論在什麽年紀她見到三姨的時候，還是情不自禁的會被她的“豬”象兒所迷惑，無可奈何的從心底產生嫌棄。唉！這個“扮豬吃老虎”的女人真是讓人一言難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