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私”從某種角度講其實是一種生活裏的奢侈品,因為它意味著人的生存空間要足夠大,隻有人與人之間能保持足夠遠的距離之後,那才能談得上有餘地隱藏自己的秘密。而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中國,由於多種原因,主觀意識的缺乏或者客觀條件的不允許,真沒有多少人能有這樣的條件享受隱私,甚至很多人根本沒聽說過這兩個字,更沒有人真正關心它是不是自己生活裏應該存在的一種權力。那時候,每一個中國人從生命到思想好像都理所當然的應該屬於國家和組織,無論你自己是否心甘情願,反正你的一切都會被記錄在案,然後裝進一個檔案袋裏跟隨你一生。在這樣的大環境裏,人們好像都認為自己就是集體中的一份子,自己的一切都沒什麽可隱藏的必要。所以人與人之間,家與家之間的界限非常模糊,模糊到甚至可以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地步,這一點從鄰裏之間相互“坦誠”的程度就可見一斑。
白小姐在小學畢業之前一直住在筒子樓裏,一座樓三層高,四個單元,七十二戶人家。雖然不能說在整座樓裏,每家都能把每家了解得明明白白,但住在同一個單元裏的十八戶人家還是互相知根知底的。除了表麵那些人盡皆知的家庭信息外,各家的經濟狀況,七大姑八大姨的往來,孩子的考試成績,老人的頑疾舊症,夫妻間的爭吵,婆媳間的矛盾。。。無論什麽樣的雞毛蒜皮的小事,甚至不誇張的說,誰家晚上炒雞蛋用了幾根蔥,好像大家都能搞得清清楚楚。
白小姐年紀小,對樓上樓下的那些不共用廚房和廁所的鄰居並不關心,她隻跟兩家最親,一家跟她們家共用一間廚房,另一家跟她們家共用一間廁所。
跟白小姐家共用廚房的鄰居男戶主姓張,是學院後勤處的幹事,主管學校食堂,校醫院,幼兒園等等附屬單位的後勤保障工作,白小姐叫他誌耀叔叔。誌耀叔叔是二婚,他在河北滄州有一個兒子,那是他與前妻生的。那個兒子早已成年,並娶妻生子,每年他隻在春節的時候來北京看望父親,並在誌耀叔叔家裏住上幾天。誌耀叔叔當時的妻子是頭婚,之所以嫁給二婚的男人是因為她的父親去世的早,所以結婚要帶著老母親。另外,她自己本身年輕的時候曾有輕微的精神問題,所以耗成了“老姑娘”,不得已才在中間人的介紹和撮合下,嫁給了大自己十歲的誌耀,白小姐叫她雯姨。誌耀叔叔和雯姨的結合雖然談不上溫馨浪漫,但兩個人的感情非常樸實且深厚,最重要的是他們倆生的女兒不僅貌美如花,而且冰雪聰明。不過雯姨在坐月子的時候曾光著腳在雪地裏跑,據說那是她老毛病又犯了。
瑩瑩姐姐是誌耀叔叔和雯姨的女兒,她比白小姐大整整十歲,也是在附小上的小學。不過白小姐上小學的時候,瑩瑩姐姐早就畢業多年了,白小姐隻在學校的宣傳布告欄裏看到過瑩瑩姐姐畢業時代表畢業生上台發言的照片。自白小姐從幼兒園畢業回到家裏住,就基本上沒怎麽見過瑩瑩姐姐,因為她當時已經考入了北京外國語學院,學習英語專業。白小姐隻記得有一年的春節,瑩瑩姐姐帶回來一個非常帥氣的哥哥,那是她當時的男朋友,後來的老公。為了歡迎這位帥哥,那年春節的年夜飯是樓道裏幾家鄰居們一起吃的。在飯桌上,大家都饒有興致的聽瑩瑩姐姐講述她大學的生活和見聞。白小姐聽的懵懵懂懂的,除了她說的一件事以外什麽都沒記住。瑩瑩姐姐說:“黑人的體味太重了。” 原來整個大學期間,她都一直跟兩個從非洲來北京留學的女生住同一間宿舍。這兩位黑人姑娘有嚴重的狐臭,每天都把瑩瑩姐姐熏得難以入睡,尤其是夏天,她甚至都不敢回宿舍。為此她跟學校提了幾次想換宿舍,但都被學校以不能傷害國際友人感情為名給駁回了。好在瑩瑩姐姐當時已經是四年級的最後一個學期了,眼看不久就可以脫離“苦海”,否則她真不知道再住下去,自己會不會永久性的失去嗅覺。白小姐當時並不能真切的體會瑩瑩姐姐的痛苦,直到多年以後她自己在美國跟印度人坐在同一個教室裏上課的時候,才在那一陣緊似一陣的惡臭中突然想起了當年瑩瑩姐姐的話,同時也切身感受到自己的嗅覺正在接受最嚴厲的考驗。
誌耀叔叔家還有一位重要人物,那就是雯姨的媽媽,白小姐管她叫楊姥姥。楊姥姥是位小腳老太太,個子不高,齊耳的花白短發,一年三季都穿黑色粗布的對襟襖,冬天是棉襖,春秋是夾襖,隻有夏天穿對襟罩衫。下身永遠是勉襠褲,褲腳在腳脖子處紮起,露出一對巴掌大的小腳。據說那腳還是解放後放開了,否則應該更小,絕對不會超過10厘米。楊姥姥的小腳從不示人,無論夏天再熱,她出門也是鞋襪整齊。但白小姐卻看到過楊姥姥的赤足,大概是因為白小姐年齡太小,楊姥姥就沒把她當個人兒看。
白小姐記得那是她小學二年級的暑假,不知道因為什麽原因,有一段時間她天天在楊姥姥家睡午覺,而且還跟楊姥姥睡在一張大床上。楊姥姥每天隻午睡一個小時,但她都會脫了襪子並解開裹腳布。中國有句俗語說:老太太的裹腳布又臭又長。對這句話白小姐不能認同,因為她親自聞過楊姥姥的裹腳布,一點兒也不臭,但長是真長。那是一種類似紗布的白色棉布,被剪成巴掌寬的長條形,展開有近兩米長,卷起來鬆鬆的像一個拳頭。楊姥姥是怎麽把這一卷白布裹在腳上,再穿上襪子並塞進小鞋裏,白小姐不知道,她隻知道楊姥姥的腳被窩成一個小“粽子”,大拇指以外的四個腳趾全都被扣進腳底心,扭曲的不成樣子。白小姐總是問楊姥姥走路疼不疼,楊姥姥說,剛裹小腳的頭幾年很疼,後來就沒事了。
楊姥姥雖然腳小,但走路一點兒也不慢,不僅走路不慢,而且做事更是雷厲風行。她不識字,但卻是大學家屬院裏街道辦事處的主任,手底下帶著十幾個“兵”,都是家屬老太太。這些大媽大嬸每天都忙得腳不著地, 派出所查戶口找她們,夫妻打架動了刀子找她們,小商小販違規進入大院賣東西找她們,孩子在防空洞裏捉迷藏出不來了找她們,老師們為冬儲大白菜挖地窖起了糾紛找她們,自行車丟了找她們。。。十幾個老太太就好像是整個家屬區的一層防護網,任何大事小情隻要是不需要上升到派出所層麵的,都能被她們內部消化掉。當然在做具體工作的時候,老太太們也喜歡張家長,李家短的傳閑話,但楊姥姥從來不八卦任何人家的是非。
在白小姐眼裏,楊姥姥不是一個很溫和的老太太,雖然她時常誇白小姐有禮貌,也會在白小姐媽媽楱她屁股的時候及時出現製止,但白小姐仍然對楊姥姥從心底有一份敬畏。就像她不敢跟自己媽媽放肆一樣,她也從來沒跟楊姥姥過分親昵過,哪怕是睡在同一張大床上,白小姐也是盡量放輕自己的呼吸,因為她怕老太太那不經意掃過來的眼神。
不怒自威的楊姥姥其實很少批評人,白小姐跟她做了12年的鄰居,隻記得她說過自己一次。那也是夏天,白小姐已經上六年級了。一天下午放學回家後,她照例跟筒子樓裏的女孩子們一起在樓前的甬道上做遊戲。楊姥姥從她們身邊經過的時候,她們三個人正在玩兒抬轎子。這個遊戲是三個人先通過“手心手背”分兩組,兩人組的做轎夫。她們麵對麵站著,然後一隻手抓住自己另一隻手的手腕,另一隻手抓住對麵那個人的一隻手腕。這樣相互抓牢後,她們的四條胳膊和四隻手就編成了一個“8”字形的麻花。另外那個人把兩條腿分別跨進兩個胳膊圈裏,然後屁股坐在握在一起的四隻手上,這樣被兩個人抬起來,來來回回走幾圈,美其名曰:坐轎子。白小姐看到楊姥姥的時候,她正兩條胳膊摟著另外兩個女孩子的脖子,兩條腿跨騎在兩個女孩子的手上,美滋滋的被她們抬著顛來顛去的到處走呢。楊姥姥看到她們的時候,皺著眉頭黑著臉叫她們停下來,然後把白小姐和另外一個女孩子拉到一邊低聲對她們倆說:女孩子大了,不能再玩兒這個遊戲了,不檢點。白小姐聞聽此言很不開心,她既不滿意楊姥姥過於嚴肅的態度,也不認同她的用詞。“不檢點?”為什麽?她在心裏嘀咕,卻沒敢問出聲兒。
楊姥姥是在白小姐上高中的時候去世的,跟一般人不一樣,她是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自己離開家,一路走到護城河跳了下去。至於是為什麽,誰也不知道,唯一的解釋是老太太年紀大了,可能精神上出現了恍惚。白小姐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難過了好長時間,她一點一滴的回憶與楊姥姥做鄰居時的那些日子,突然明白了老太太說的不檢點的意思是女孩子大了,私處要格外保護,即便是同性也不能隨便觸碰了。
被楊姥姥一同批評的另外一個女孩子姓宋,小名兒蕾蕾,她比白小姐小一歲,是白小姐的發小,她們家是與白小姐家住得最近,關係最好,相互之間了解得”底兒掉“的另外一家鄰居。白小姐從記事兒起就管蕾蕾的爸爸叫宋大大,可奇怪的是蕾蕾的爸爸並不是陝西人。宋大大是四川重慶人,他年輕的時候入伍參加了革命,跟著隊伍進入了北京城。他參軍前已經初中畢業,所以到了北京之後就退伍考進一所師範大專,畢業後就留京在一所中學裏教書了。蕾蕾的媽媽也是上海人,但跟玲玲的媽媽不一樣,她是最最典型的上海女人,白小姐叫她汪姨。汪姨和宋大大,一個是上海的嬌小姐,一個是重慶的“耙耳朵”,他們倆是七十年代大學院校裏不多見的浪漫情侶。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