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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鄰裏之間沒有隱私(續)

(2024-12-20 07:08:56) 下一個

    在白小姐的眼睛裏,宋大大是位帥氣的叔叔。不同於自己的爸爸,有一個中年男人的典型標誌“啤酒肚”,宋大大即便比白小姐的爸爸還大兩歲,但身材仍然保持的非常有型,從背影看還像是個二十幾歲的年輕小夥子。宋大大祖上應該是有一些非華人的血統,因為他不僅皮膚白皙,而且眼窩也很深邃,再加上高挺的鼻梁和硬朗的下頜骨,總讓人覺得他張嘴說話不應該講中文。如果說宋大大隻是身材挺拔,麵容俊朗,那還不能算是帥氣,頂多可以稱得上是好看,宋大大的帥氣來自於他時刻挺胸拔背的體態。大概是因為參過軍的緣故吧,宋大大完全是“行如風,站如鬆,坐如鍾”的典範。至於是否“臥如弓”,白小姐是沒親眼看到過,但她相信宋大大躺在床上也絕對不會像一隻蝦米。

    宋大大比汪姨大六歲,兩個人走在一起看著並不般配。首先是身高,宋大大比汪姨高一個頭還多。毫不誇張的說,如果宋大大平視前方,他連汪姨的頭頂都看不到。其次是長相,汪姨除了有江南女子的嬌小之外,五官和身材都不出眾。她圓臉,小眼睛,塌鼻梁,就嘴長的好,唇角微微上翹,一笑就露出兩排齊整整的小白牙。盡管汪姨的硬件條件不那麽盡人意,但在白小姐的印象裏,她也是好看的,或者更準確的說,是洋氣的。

    汪姨是學院外語係的俄語講師,當時還沒有拿到教授職稱。盡管沒有去過蘇聯,這也是汪姨畢生的遺憾,但她讀俄文原著,看俄文電影,聽俄文歌曲,所以也燙蘇聯女人天生就有的卷發,穿蘇聯女人愛穿的布拉吉。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中國,即便是在北京這樣的大城市裏,人們的著裝也通常是以灰藍黑的工裝為主,極少有中年婦女穿裙子,更不要說是碎花布做的連衣裙。但汪姨穿,而且還換著花色穿。對於汪姨這樣大膽且與眾不同的穿著,楊姥姥是頗有微詞的。老太太不止一次私下跟白小姐的媽媽抱怨:“都快四十歲的人了,整天穿條裙子像什麽樣子。”白小姐相信汪姨是知道楊姥姥對她的卷發,布拉吉不以為然的,但她不在乎。她不僅在穿著打扮上不流於大眾的樸素,而且在行為舉止,日常起居中也處處顯得極為洋派。

    在北京已經定居多年的汪姨早餐既不吃北京人都喜歡的豆漿油條,也不吃上海人喜愛的蔥油餅,小籠饅頭,而是學蘇聯人吃麵包,黃油,奶酪,煎蛋,喝牛奶,咖啡。每天早上,汪姨家的餐桌上都使用刀叉,玻璃杯,還有精致的咖啡壺和帶小托盤的咖啡杯。每次白小姐用兩隻手指捏著難以下咽的油條,一邊吃一邊鑽進汪姨家的時候,心中都是滿滿的羨慕,祈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如此優雅的坐在晨曦之中,用餐刀切奶酪,用叉子紮起流著蛋黃的煎蛋,用玻璃杯喝牛奶,用翹著蘭花指的手輕輕端起小巧的咖啡杯。。。三十年後,白小姐的夢想實現了,她確實在美國自己的家裏天天早上吃西式早餐,不過一點兒也不優雅。孩子要上學,大人要上班,雞飛狗跳是每一天開啟的模式。除了早餐,汪姨家還有一點讓白小姐十分羨慕的地方,那就是汪姨和宋大大住的那間南屋寬敞得讓人心曠神怡。

     在那個年代的中國,無論大中小城市,都普遍存在著住房緊張的問題,所以在一般老百姓的家裏,所有的居住空間一般都是塞得滿滿登登的,白小姐家就是個典型的例證。白小姐家三口人,住裏外有兩個房間的套間,居住麵積大約是四十多平方米,廚房和廁所在樓道另一側,與鄰家共用。按說三個人住四十多平方米的兩間房算是寬敞的了,但白小姐家仍然是擠得邁不開步。因為在這兩間屋裏有沙發,大衣櫃,兩頭沉的寫字台,八仙桌,梳妝台,五鬥櫃,雙人床,單人床,書櫃,書架,從地麵摞到房頂的樟木箱子,就連床底下也塞滿了書,舊報紙和孩子的玩具。。。所以人推門走進去隻能看到一小條兒地麵,就像一個堆滿舊家具的倉庫一樣,默默的展示著白小姐爸媽積累“萬貫家財”的能力,否則“破家值萬貫”這句話是怎麽來的呢?反正會過日子的人絕不會扔東西,哪怕是張廢紙片也要找個地方把它收好。那時候,不僅白小姐家是這樣,楊姥姥家是這樣,其他很多中國人家也都是這樣,但汪姨家不是這樣。

    汪姨家也是一大一小兩間房,但分開在樓道的兩邊,大的一間朝南,汪姨和宋大大住。小的一間朝北,蕾蕾住。對於讓一個年幼的女孩子單獨住一間屋的做法,楊姥姥是極為不讚同的,尤其是在雷雨交加的晚上,蕾蕾嚇得光著小腳丫跑去敲她爹媽房門的時候,楊姥姥總是第一個衝到樓道裏去抱孩子。但無論別人怎麽議論,汪姨始終堅守她和宋大大的二人世界,隻不過那二人世界裏空蕩蕩的,幾乎沒兩樣家具。

    白小姐最羨慕的就是汪姨家裏的通透感,推門走進他們的房間,你會看見一張雙人床貼靠在右手牆邊,但不是像其他人家那樣床沿靠牆,而是床頭靠牆,這就顯得很洋氣。雖然一張床占了幾乎一半的空間,但你一點兒也不覺得屋裏擁擠,因為除了這張床之外,靠窗還有兩張小書桌,左手牆邊有一個大衣櫃和一對兒沙發,再就沒其他家具了。而且最最讓白小姐不可思議的是,雙人床底下除了兩雙脫鞋和一個痰盂之外,空無一物。如果你從這邊床下爬過去,再從那邊鑽出來,身上不會沾有一絲塵土。站在汪姨家南屋的中間,白小姐能感到自己的呼吸都帶著回音,但白小姐也心存疑問,汪姨家的破爛兒都哪裏去了?

    汪姨的卷發,布拉吉,西式早餐,簡約風格就好像在白小姐幼小的心靈上打開了一扇窗,讓她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人是可以有與眾不同的活法兒的。宋大大肯定也是被汪姨的“另類”所吸引,即便是蘸著辣椒醬,他也要天天早上陪汪姨吃麵包。在汪姨麵前,人高馬大的宋大大展示了“一切行動聽指揮”的軍人本質,並且以此為傲,對於外人私下議論他是“妻管嚴”的風言風語,他從來都是一笑了之。宋大大雷打不動的每天晚飯後陪汪姨去散步,從家走到院校中央的主席像前,在那裏繞兩圈再往回走。一來一去的路上,熟人見了時常會調侃他是老婆的“護花使者”,對於這樣顯而易見的北京人擠兌人的玩笑話,夫妻倆會十分享受的照單笑納。可惜的是老天爺並沒有讓這樣美好的畫麵一直持續到天長地久,而是讓它在汪姨五十歲生日剛一過就戛然而止了。汪姨過完五十歲生日後沒多久就突然腦中風,雖然因為送醫院搶救及時保住了性命,但從那以後就半身不遂了。宋大大在汪姨病倒後的前十年裏一直悉心照料自己的愛妻,但愛情終究抵不過歲月這把“殺豬刀”,宋大大在六十多歲的時候跟住家保姆傳出了“緋聞”,汪姨在那之後精神狀態每況愈下,沒幾年就鬱鬱而終了。他們唯一的女兒蕾蕾由此跟老爸鬧得不可開交,最終因為房子的產權而把已經跟她爸爸結婚的保姆告上了法庭。汪姨家後麵這幾十年的“一地的雞毛”讓白小姐非常心疼蕾蕾,她的另一個發小。

    跟玲玲一樣,蕾蕾從小也沒什麽朋友。但跟被小朋友們排擠而產生自卑心理的玲玲不一樣的是,蕾蕾像一隻驕傲的“小鴨子”,每天抬著小腦袋,任誰她都看不上。楊姥姥特別不喜歡蕾蕾的這種傲嬌勁兒,人前人後的管她叫“凡人不理”。說她”凡人不理“,不是說蕾蕾不理一般人,而是說她誰也不搭理,神仙來了她也是鼻孔朝天。楊姥姥總是當著汪姨的麵兒誇白小姐有禮貌,說白小姐在樓道裏碰到誰都“叔叔好”,“阿姨好”,“爺爺奶奶好”的問候,同時也會捎帶著批評蕾蕾,說她無論遇到誰,都是眉眼一搭,嘴一抿就過去了,好像沒看見一樣。但是隻有白小姐知道,其實蕾蕾不全是傲嬌,她是膽子小,安全感差。

    都說女兒隨爹,按說宋大大那麽高大俊美,蕾蕾應該是個美人坯子才對。但不知道遺傳基因哪裏出了問題,蕾蕾幾乎沒有繼承她爸爸的任何優點。皮膚不白,頭發不多,鴨蛋臉,小塌鼻子,還配了一張大嘴。好在蕾蕾的五官比例十分協調,所以即便是鼻子眼單獨挑出來看沒什麽特點,可擺在一起還算是耐看。跟白小姐一樣,六歲之前蕾蕾也不住在這座筒子樓裏,她被寄放在重慶的奶奶家,一直到上小學才回到父母身邊,所以白小姐是快七歲的時候才第一次見到蕾蕾。剛見到蕾蕾的時候,白小姐根本聽不懂她那一口四川普通話,好在蕾蕾本來就內向話少,所以兩個人在一起玩兒的時候幾乎沒有什麽語言交流。

    也許是因為跟白小姐家住的最近,也許是因為白小姐是她在北京認識的第一個同齡女孩兒,反正蕾蕾自從認識了白小姐以後,很快就變成了她的“跟屁蟲兒”。她們上學一起走,放學一起回來,作業一起寫,飯有的時候也要端到一起吃。白小姐時常感覺自己在蕾蕾的眼睛裏就像是她的“防彈背心”一樣,擋在她和這個不安全的世界之間。蕾蕾從來不自己下樓跟其他的女孩子們玩兒,隻有白小姐一起去的時候她才加入,如果白小姐周末去姥姥家,她就一整天自己躲在家裏看書。蕾蕾特別愛看書,或者應該更準確的說,她特別愛看字。因為她不僅什麽書都看,而且還看報紙,看字典,看藥盒裏的說明書,看媽媽外語係的招生簡章,看爸爸單位的培訓通知。。。反正隻要是帶字的紙,她都要拿起來讀一讀。白小姐小的時候特別恨蕾蕾這種見字就走不動道兒的勁頭,因為本來她自己已經算是一個愛讀書的孩子了,可是跟蕾蕾一比,自己隻能算是小巫見大巫,還老被媽媽批評坐不住。但長大以後,白小姐再想起愛看書的蕾蕾的時候,才慢慢的理解極度缺乏安全感的她可能隻有在文字裏才能感受到踏實吧!

    楊姥姥總說汪姨和宋大大不會教育孩子,在孩子需要父母陪伴的時候,他們把蕾蕾寄養在奶奶家,好不容易接回北京,又把她放在樓道另一頭的小房間裏自己睡覺。等蕾蕾長大一點兒,他們又時常警醒蕾蕾出門不要跟陌生人說話,因為家外麵這個世界裏好人不多。白小姐記得小學五年級暑假的時候第一次跟蕾蕾單獨出門,那是因為學校布置的暑假作業裏有一項是去參觀天安門旁邊的曆史博物館。從白小姐家所在的院校到曆史博物館不算太遠,但中間也要倒兩次公共汽車。那天白小姐和蕾蕾早上八點多出門,下午四點多回家,在這中間的八個小時時間裏,蕾蕾的手幾乎就沒離開過白小姐的衣袖。蕾蕾不僅寸步不離的拉著白小姐的衣袖,而且還幾次三番地製止她向陌生人問路,或者向博物館的工作人員詢問衛生間的位置。每次白小姐想要去跟別人說話的時候,蕾蕾都會小聲警告:“別跟不認識的人說話,我媽說外麵壞人多。”白小姐回家把蕾蕾的表現告訴了媽媽,媽媽說:“你以後要多帶著蕾蕾,這孩子膽子太小了。”

    膽小的蕾蕾在童年和青少年時期,除了白小姐沒有任何其他的朋友,她甚至都不跟同班同學近距離交往。白小姐小學畢業的時候,院校裏建了幾棟新的宿舍樓,為了能繼續跟白小姐做鄰居,蕾蕾家在挑房子的時候舍棄了最搶手的二層,選擇了三層,搬到了白小姐家的樓上。白小姐和蕾蕾樓上樓下住著,各自上不同的初中,高中和大學,一直到白小姐出國,蕾蕾結婚,她們就此徹底的失去了聯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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