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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愛意味著什麽?

(2025-02-14 07:07:19) 下一個

    “你喜歡爸爸還是媽媽?”

    白小姐清楚的記得在自己小學畢業之前,經常會有爸爸媽媽的同事或者朋友撩逗著問她這個無聊的問題。他們在問的時候還會一邊忍著笑,一邊用眼睛斜瞟著白小姐身邊的爸爸或者媽媽。在七八十年代的中國,人們的腦子裏還沒有“情商”這個概念,否則白小姐肯定會給自己打零分,因為有情商的孩子一定都知道這是一道妥妥的送分題,無論你心裏真正喜歡誰,都隻應該回答:”我喜歡爸爸,也喜歡媽媽。”但幼年的白小姐卻每次都會很認真的回答:“我喜歡爸爸!”。

     雖然她跟所有人都講,她喜歡爸爸,但如果追根尋底,她又說不出來具體喜歡爸爸什麽。對於白小姐來說,自己的爸爸實在是沒有什麽值得炫耀的地方,一位普通的大學教授,既不富有,人也不夠幽默風趣,長相雖然還算過關,但身材卻相對臃腫,尤其是那個軟乎乎的大肚子,讓人一看就知道那是缺乏鍛煉的結果。白小姐時常想,自己如果沒有象嚴師一樣母親的管教,而是跟著慈眉善目,對自己沒有任何要求的爸爸長大,那會是一個什麽樣子呢?她覺得,爸爸那種無條件的愛不一定能賦予她與人群競爭的實力,但一定會讓她在碌碌無為的人生裏堅信自己是與眾不同的。當然,這樣的覺悟肯定不是十二歲之前的白小姐就擁有的,那時的她還是一個傻傻的小丫頭。

    白小姐的爸爸應該算是“富二代”出身,這個身份在現如今這個時代意味著更多的資源和機會,但在五十年代末和文化大革命期間,卻被冠以“黑五類”頭銜。白小姐爸爸30歲之前的人生帶著天之驕子的幸運,但30歲以後就剩下“夾著尾巴”做人了。白小姐跟她爸爸相差41歲,所以到白小姐上小學的時候,她爸爸已經被黨和人民徹底改造成了一個新人,不僅身上的少爺做派不見了蹤影,而且也基本上脫離了一切資產階級的生活情趣。

    在白小姐的記憶裏,她爸爸活得很枯燥。雖然他大學的專業是油畫,後來即便是放下畫筆,潛心鑽研中國美術史,但畢竟還是在跟藝術打交道,可他身上卻沒有一點點藝術的氣息,反而更像是一位單純研究曆史的教授,嚴謹且克製,既不灑脫,也不奔放,更不自由。他不抽煙,不喝酒,對飲食也沒有什麽特殊要求,如果硬要探究他在吃上麵有什麽愛好的話,那就是他講究吃地道的北京六必居的醬鹹菜。這對一個上海男人來說實在是有些奇怪,但白小姐想也許是因為她爸爸從潛意識裏就是要徹底切割自己早年在上海生活的記憶吧。白小姐的爸爸不喜歡運動,也不喜歡唱歌跳舞,更不喜歡打撲克牌或者麻將,他畢生隻有兩樣愛好,一個是聽京劇,另一個是修自行車。

    愛好京劇來自於白小姐的爺爺,他從小就跟著自己的這個超級“票友”爸爸混戲園子。白小姐的爺爺不隻是一般的愛聽愛看京劇,他年輕的時候甚至可以扮上相去舞台上唱一出。據說,當年在延安,他與自己的第二任妻子也是因京劇結緣的。不過到了白小姐爸爸這裏,愛好京劇也隻能達到調動耳朵和眼睛的程度了,親自參與是不可能的了。另外一個愛好修自行車則是來自“五七幹校”的磨練,他在那個特殊的“學校”裏不僅學會了拆,裝,修自行車,而且還學會了如何謙卑低調的做人。

    在白小姐生活的那所大學院校裏,隻要是認識白小姐爸爸的人,沒有一個人不為他在個人專業知識上的精深所折服,但更讓人們尊敬他的另一個原因其實是他為人的謙和。從白小姐記事起,到她爸爸去世為止,白小姐從沒有聽到她爸爸跟任何人有過矛盾,更沒跟任何人爭吵過。小時候的白小姐認為這是爸爸的常態,因為她以為爸爸就是一個脾氣超好的文明人。但長大以後,當她自己走入社會和人群打交道的時候,她才逐漸明白,一個人能夠始終如一的用善去麵對和包容身邊人性的惡,一定是吞咽下很多委屈,承受過很多傷害才能做到的。白小姐記得有一次她和爸爸騎車從頤和園回家,路過雙榆樹那一大片農科院的試驗田的時候,看到有人在夏日的驕陽下蹲在地裏擺弄著什麽。

     白小姐很感概地說:“學農的人真慘,這大熱天的還得下地幹活兒。”

     本以為爸爸會隨聲附和,但白小姐沒想到她爸爸卻說:“學農挺好,我寧願跟土地打交道,也不願意跟人群離得太近。”

     爸爸的這句出乎白小姐意料之外的話讓她印象十分深刻,因為她當年覺得自己爸爸的人緣非常好,是一個典型的好爸爸,好丈夫,好姐夫,好老師,好同事,好鄰居。。。為人謙和有禮,性格既不古怪也不孤僻,無論走到哪裏都是一個受人歡迎的角色,所以他應該喜歡人群才對呀!可爸爸為什麽卻說寧願麵對土地,也不願意麵對人群呢?

    當然,等白小姐長大了,這個曾經困擾她的問題也就根本不再是個問題了,因為隨著歲月的流逝,她自己也開始體會到與人打交道是多麽的辛苦與無奈了。

    白小姐的爸爸跟他自己的父親一樣,在62歲那年因為突發心髒病去世了。當時他被及時的送進了醫院並進行了心髒搭橋手術,但手術雖然成功了,可命運的劇本卻沒有因此而改寫,他還是在兩天後因為術後並發症撒手離開了這個讓他受了半輩子委屈的世界。對於兩個最愛他的女人來說,白小姐不知道是自己更心痛一點,還是她媽媽更心痛一點。白小姐的媽媽五年以後再婚,又有了一個十分寵愛她的先生,而白小姐則永遠的失去了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無條件愛她的父親。     

     在白小姐的腦子裏,關於爸爸的記憶有很多,但都零零碎碎的,很難拚出一幅書寫著”父愛“兩個大字的完整畫麵。

     記憶一:天下著大雪,風像刀子一樣吹到臉上生疼,白小姐渾身上下全副武裝,棉猴兒,絨線帽子,圍巾,棉手套,口罩,她坐在爸爸二八自行車前麵的橫梁上,腿上還圍蓋著爸爸的黑呢子短外套。身後的爸爸推著自行車,頂著風艱難的走在又濕又滑的雪泥中,臉上的眼鏡片被雪水和哈氣全部打濕,因為看不清路,所以他不敢騎上車,怕摔著白小姐。    

     記憶二:傍晚的夕陽從窗戶照進屋裏,一縷一縷的灑在斜靠在床上看書的爸爸身上。白小姐放學進門徑直跑到爸爸身邊,伸手去掏爸爸的上衣口袋。爸爸看著白小姐從自己的兜裏掏出一小疊鈔票,笑著說:“你就會搜刮我。” 白小姐看著那幾張疊的整整齊齊的鈔票,裏麵麵值最大的是兩元,最小的是一角,然後在心中盤算著自己應該拿多少,留多少。因為拿少了自己不甘心,拿多了會被媽媽發現挨罵,最後她抽了兩張一角錢放進自己的口袋,之後把剩下的錢放回爸爸口袋的同時,又把他兜裏所有的鋼鏰都搜羅幹淨了。白小姐從小到大的零用錢有一半兒是從媽媽那裏名正言順領取的,還有一半兒是搜刮爸爸口袋得來的。

    記憶三:開學前一天的晚上,白小姐坐在爸爸身邊,看著他用不知道從哪裏找來的牛皮紙給她包所有課本的書皮,然後再給她包所有練習本的本兒皮。都包好之後,她爸爸再一本一本的寫上課本的名稱以及白小姐的班級和姓名。這個畫麵從白小姐上小學一年級開始一直持續到她快高中畢業。白小姐上初中的時候,她的很多同學都用塑料書皮了,但白小姐的爸爸還是在她開學前一絲不苟的給她包書皮。作業本的本兒皮是白小姐堅持不讓爸爸包了才停止,因為那時候全班同學的作業本放在一起,隻有白小姐的那一本還穿著牛皮紙的外套,怎麽看怎麽顯得很傻。

    記憶四:寒暑假期間任何的一個中午,白小姐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媽媽認為的比“天”還重要的午覺,無論她怎麽緊閉上雙眼,在心裏默默的數羊,大腦仍然興奮得像是在演電影一樣,一幀一幀的重複著她跟小朋友們在樓下玩耍的場景。每到這個時候,白小姐就會悄悄地起身,走到坐在書桌前看書的爸爸的身後,摟住他的脖子小聲說:“你跟媽媽說說吧,別讓我接著睡了,我實在是睡不著。”這時,爸爸會轉過身,用手刮刮白小姐的鼻子說:“你又讓我挨批評。”

    記憶五:為了鍛煉白小姐的生活能力,白小姐的媽媽要求白小姐每天吃完飯刷碗。然而每天晚飯後,當媽媽催促著白小姐收拾碗筷去廚房刷碗的時候,十天有九次白小姐會低下頭,撅起嘴,抬起上眼皮,用楚楚可憐的眼神盯著爸爸。這時左右為難的爸爸無一例外的會說:“好好好,我去刷。” “你就慣著她吧!”這是媽媽的台詞。

     記憶六:羽毛球是不愛運動的爸爸教會白小姐唯一的一項體育項目。那是白小姐小學五年級的暑假,她爸爸不知道從哪裏搞來一副羽毛球拍和幾個羽毛球。從那之後每天晚上吃過晚飯,她爸爸就會興高采烈的喊白小姐下樓打羽毛球。剛開始的幾天,確實是白小姐的爸爸在教她打球,但很快白小姐的技術就超過了爸爸,剩下的大半個暑假,都是白小姐每天陪她爸爸打球了。正因為她爸爸打羽毛球的水平太爛,所以白小姐很快就對這項運動失去了興趣。    

     記憶七:有一段時間,白小姐每天沒事就纏著爸爸跟她下象棋。除了羽毛球,白小姐還跟爸爸學會了下象棋,不過白小姐跟爸爸下象棋就是一個耍賴皮的過程。有一次,白小姐的媽媽悄悄的用錄音機錄下了他們父女倆下棋時的對話,事後放給白小姐聽,她才知道自己在爸爸麵前是既賴皮又霸道。當白小姐賴嘰嘰的要求悔棋不被允許的時候,她就會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強行把棋子放回到上一步的位置,而她爸爸則根本不與她計較,即便是輸了棋,也會樂嗬嗬的應她的要求再陪她下兩盤。

    記憶八:從小學到初中,白小姐所有90分以下試卷上的家長簽字基本上都是她爸爸的名字。每到考試分數不過關的時候,白小姐拿著試卷回家會像老鼠怕遇見貓一樣繞著媽媽走。她每次都會先悄悄地走到爸爸的身邊,默默地把身體依靠過去,再低下頭裝出一幅可憐樣,這時候白小姐的爸爸就心中有數了,知道閨女肯定是有事相求。在白小姐的印象裏,她爸爸對她幾乎是有求必應,無論這個請求看似有多不合理,但隻要白小姐吭嘰兩聲,目的就都能達到。所以像給低分數試卷簽字這樣的小事,她爸爸向來是問都不問就給她簽了。

    記憶九:給正在工作的爸爸搗亂是白小姐記憶中出現最多的畫麵。白小姐的爸爸常年在家裏備課,查資料,他很少去學校係裏的辦公室坐班。白小姐每天放學回家推門進屋的時候,幾乎都會看到爸爸坐在書桌前,不是看書就是在寫東西,她通常會跑過去趴在爸爸的背上,揪揪他的耳朵,拍拍他的腦袋,或者一直扒拉著他手中的筆不讓他寫字,總之要把爸爸招惹得站起身咯吱得她樂夠了才算完事。其實白小姐從小算是一個懂分寸的孩子,但她為什麽總是在爸爸工作的時候去搗亂呢?成年以後的白小姐認為小時候的她其實一直是在有意無意地試探,想看看爸爸是不是永遠也不會厭煩她。而事實證明,白小姐的爸爸從來沒讓她失望過,無論什麽時候白小姐去搗亂,她爸爸總是興致勃勃的陪她玩兒。

    記憶十:白小姐六歲那年,有一次爸爸帶白小姐去北京北長街附近看望一位親戚,那是一位年紀比她爸爸大不少的伯伯。爸爸經常去他家跟他討論一些關於古玩書畫方麵的課題,白小姐當然什麽也聽不懂,隻感興趣去他家吃些好吃的。那天是一個炎熱的夏日,白小姐他們從這位伯伯家出來本應該直奔公共汽車站的,但她爸爸突發奇想,跟白小姐商量說:“你看,天氣不錯,要不咱們走一站吧。” 白小姐聽了興奮異常,覺得這個提議很好玩兒,於是就拉著爸爸的手,開始從離北海前門不遠的北長街溜達。他們溜達了一站,又溜達一站,每到新的一站,白小姐的爸爸就說:“嘿!我一點兒也不累,你累嗎?要不咱們再走一站?”白小姐就這樣被爸爸忽悠著走了一站又一站,生生從北海前門一路走了二十幾站回到了家。路途中間快被曬蔫兒了的白小姐強烈要求買一根冰棍兒吃,但爸爸為了顯示對白小姐的嚴格要求,很堅決的拒絕了。太陽下山了白小姐他們才走到家,一進家門,她爸爸就到她媽媽那裏去請功,說自己不僅帶著孩子步行走回了家,而且也沒慣著白小姐,沒給她買冰棍吃。平時總是被批評慣孩子的白小姐爸爸本以為這次會得到讚揚,沒想到白小姐媽媽卻說:“怎麽能讓那麽小的孩子走那麽遠的路呢!還不給買冰棍,中暑了怎麽辦?” 這是白小姐記憶裏唯一一次她爸爸對她沒有心慈手軟的“惡行”,再沒有第二次了。

    還有很多很多的記憶,但都是一些更無關緊要的小事,它們一點一滴地散落在白小姐的腦海中,就像是一捧毫無含金量的沙礫,缺乏價值感。白小姐曾經很努力的在記憶中搜索,企圖找出一兩幅有質感的畫麵,比如自己得了重病,爸爸不分晝夜的守護在床前,或者自己失足落入水中,爸爸縱身入水舍身相救,要不就是爸爸花重金給自己買了一個超級貴重的禮物。。。可惜都沒有。白小姐能想起來的那些跟爸爸有關的事情,全都是那麽的平淡無奇,好像根本就不值一提,但就是這些星星點點的小事,卻塞滿了爸爸陪伴她21年裏的每一天。對白小姐來講,爸爸的愛就像是她腳邊的一條山間小溪,不聲不響,不急不緩。低頭看,它在那裏,回頭看,它在那裏,往前看,它仍然在那裏。

    21年的時間不長,但這份踏踏實實的父愛足以滋養白小姐的內心,讓她從小就相信人間存在著真情,人間也存在著真愛。白小姐是幸運的,因為她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用無條件的愛賜予了她愛人的能力和一顆與人為善的真心,這應該就是父愛的意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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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摩羯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gpzy' 的評論 : 謝謝你的同感,我們當年跟父母的關係是因為在中國的那個大環境下,遵循著長幼有序的傳統。這裏的文化是跟孩子做朋友,所以沒辦法啦!
gpzy 回複 悄悄話 博主寫的細膩感人。我的父親也與博主的父親有很多相似之處,所以非常理解博主的父女情深。現在在看看美國長大的下一代,隻能無奈的歎息一聲,我們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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